我的故乡坐落在滇西,也就地理意义上的云南西部。西部,意味着一种蛮荒,一种苍凉。一种浓酽的孤寂和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与悲怆。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滇西除了大山就是大河。山的雄峻和陡峭,使我们倍感生存的艰辛。河的悠远和曲折,又使我们倍感命运的乖舛。滇西是横断山的源头,那一字儿排开的大山,组合成了一个庞大的,山的部落。艰险得令人胆寒的深谷中,涌流着三条不同凡响的大江,金沙江、澜沧江和大怒江。放眼滇西的群山,那是一万匹奔腾的野马,突然静止了狂风暴雨般的冲动。凝视滇西的大河,那是一种永远的剽悍和粗犷,是一种豪气千秋的野性狂飙。在滇西,每一座山都昂奋着一种震撼人心的血气。在滇西,每一条河都滚动着隐隐的雷霆。滇西,没有太多的诗情和画意,它更多地象是一首悲怆的古歌。走进滇西的任何一条峡谷任何一座山岗,一天两天走不到尽头,十里百里遇不上人烟。这种百年的孤独,只有生活在这块褐黑色土地上的人们,才会有刻骨铭心的体验。我时常在想,人们常说的寂地,幸许指的就是我的故乡滇西这样的地方。
在滇西这浩瀚的群山深处,咆哮的怒水岸边,全国56个民族,有半数以上在此竖起了寨门,扎下了根基。
勿庸讳言,大气概的山水所造就的,不一定就是人间的天堂。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故乡的大多数地方至今依然贫穷依然布衣。在以倔强的生命和坚韧不拔的信念刨挖出的那一块块贫瘠的土地上,故乡人以黄牛般的勤劳起早贪黑地耕作,也仅仅只能换来低廉的温饱。粗茶淡饭,寅吃卯粮,出入布衣,生死随缘。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年年地过去。故乡人用自己种的麻皮,用古老的织机,纺织出了山花般绚丽的衣装。他们用自己酿的包谷酒,自己养殖的牛羊,庆祝五谷的丰收和自己的节日。他们住的是茅草屋,喝的是山泉水,自豪地把百万大山踩踏在脚下。他们曾不无自豪地告诉我,那日夜奔流的大江,就是他们的竖琴。从这座山梁到那座山梁,就是他们人生最长的路。从这条大河到那条大河,就是他们毕生的梦想与寄托。故乡人固执地认为,只有滇西,才是最适于我们繁衍种族滋养生命的母体。只有滇西这样的险山怒水,才能生长出美丽神奇的传说和充满着蛮荒味的野史,也才能孕育出《小河淌水》那样优秀的古歌民谣。
在那苦荞籽般随意撒落于滇西的山水之间的众多山寨中,我祖土意义上的故乡蓑衣寨仅仅只是其中最为微小的一个。但历经千百年的沧桑,它已与滇西的这方山水紧紧地融为了一体。成了这方山水间不可分割的一个契结,一道血脉。当我久久地凝视着故乡这块被深邃而浩瀚的大森林覆盖着的,雾笼烟缭的黑土地,凝视着这块被神话经久地浸泡着的,充满了神秘和敬畏的矮山脉时,心中便会油然衍生出一种自豪和快意。我崇拜那些故乡的男人,他们都是些被滇西粗劣的狂风摩挲得十分剽悍的高原汉子。我倾慕那些故乡的女子,勤劳和善良,使她们出落得山茶花一样漂亮,刺梅果一样诱人。再凌戾的山风,也割不断故乡茅草屋上那生生不息的炊烟。再陡峭的石崖,也阻挡不住故乡人那艰难跋涉的步履。故乡人是如此痴情地眷恋着这片土地。他们被四季的劳作累弯了的腰杆,极容易让人把他们和这快黑土地上的那一棵棵苍茫而饱经风霜的老树想在一块,摞在一堆。
故乡所处,是文明与蛮荒的边缘,一切都是那么古朴,那么的久远,那么的漫长。又一切都是那么深奥莫测,甚至让你触摸不到它本质的根须。新修的乡村公路上,既走汽车也走马帮。轰鸣的电磨旁边,仍有人在用两块石片来磨碎粮食。新鲜和古朴,在这里就一样如此尖锐地对峙,又如此和谐地得到统一。阅读着故乡这片充满着神秘与苍茫的,朴素而凝重的土地,一如阅读一首大诗一曲来自远古的生命交响。尽管,在故乡滇西,每座风雪怒号的山岗,都出示着生命的黄牌,每一条险像环生的峡谷,都叠印着生存的禁令。但既然命运把自己抵押给了这块充满着神奇和梦想的土地,我们就得像山丫口那一轮喷礴而出的太阳,尽情地燃烧自己,直至焚化为灰烬。
我也和故乡人一样,无悔地坚信:只要山歌的音符能够撒落的地方,就能生长出大片美丽的山花。只要汗水能够跌落的土地,就能播种出生命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