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野洪荒。
泱泱大水飘来一颗创世纪的葫芦。
一元复始,四象重生。在万岁不灭的大太阳晒红的古蛮夷,经由众神的谕示,我劫后余生的始祖,破葫芦而出
苍凉雄浑的滇西,开始衍生出元谋人,衍生出古人类第一缕生生不息的炊烟。
铺排千里的云岭高原,是我的祖先传说中第一张巨大的婚床。
二
豪气横生的大山,放纵不羁的峡谷,桀骜不驯的江河……
大手笔的勾勒,大气魄的写意,这就是滇西,一块被肆虐的瘴疠与美丽的传说反复敲打反复搓揉过的祖土。
呵,滇西,当我们的祖先以烧陶、狩猎、以及开山凿石的双手,剥开你生命的胞衣,一团团等待燃烧的辉煌,便犹如隐忍千年的火山,喷薄而出。
山寨如一把把随意的荞籽,在这片殷红的土地上,大面积地撒开。
我们的民族,从此在滇西深扎下了茁壮的根须,高竖起牢固的寨门。
三
蛮荒味的野史四处滋长。
星辰般的神话遍地衍生。
火爆的滇西,夯实的滇西,丝绸一样柔软的滇西,土酒一样炽烈的滇西……
滔滔不绝的江河,是一万匹野马的昼夜奔腾;莽莽苍苍的群山,是嘎然静止的血性狂飙。
生命的博大和永恒,在这块褐红色的版图上,热辣辣、呼拉拉地展开。
展开,神和人都从未触摸过的混沌和原初。
展开,一幅倔强而又咄咄逼人的生命画图。
四
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了。
锋利炽烈的苦荞酒苞谷烧酿煮出来了。
擂响浑厚的木鼓,跳起板扎的舞步,原始而真挚的情感,夯捶得大地生疼。
希望的子宫,分娩出一片璀璨的黎明。
五
一只苍鹰,自滇西那高插云天的山峰,抑或那深不可测的峡谷,猎猎起飞,滇西的天空,便显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和高远。
鹰凌空飞翔的时候,整个滇西高原那一大片黑压压的群山,便全都挺举起了冷峻的头颅。
鹰,这寒铁样的大鸟,雷霆般的猛禽。
当它矫健而刚毅的翅膀,奋力地拍打着滇西的天空中那些白如静玉,轻若丝绸的云朵,所有滇西人的胸膛里,也会随之呼呼生风。
在滇西,只有鹰才能够最先窥视到我们的生命中那些最软弱的部分。
在滇西,鹰是一种境界,一种信念,一种灵魂的符号,一种生命的激昂……
六
赶山的汉子,随手扯下一方丝绸般悬挂在屋檐下的朝雾,揩一把满是惺忪睡意的面容,鲜活的晨曦,便会刹那间盈满被烟火熏得焦黑的百年老屋。
酿一坛老酒,煮一罐浓茶。
养性修心无需刻意,置身滇西你便置身在了三界之外,五行之外,生与死的轮回之外。
边声摇落寂寞。
狼谷拒绝牧歌。
虚静的雾岚,委婉如李清照的小令。
浪漫的山茶,血色的杜鹃,在松散而流畅的风中,涨潮。
刺激、兴奋,犹如斗牛士手中不停地抖动着,挥舞着的巨幅红绸。
七
冷气袭人的天籁,来自巍峨雄峻的雪山。
豪气干云的酒歌,源于深邃神秘的峡谷。
婴孩般鲜嫩的太阳,每天都从滇西高原浑厚辽阔的怀抱中冉冉升起。
袅袅的炊烟,是滇西高原永远不倒的消息树。连最锋利,最坚硬的时光,也不能轻易将它砍伐,
弯了又弯的山路,像一条条永远也扯拽不直的意象,一头盘结着久远的过去,一头维系着从未领悟过的未来。
一个又一个被《小河淌水》打湿眉睫的女子,沿着这些弯了又弯的山路,把闯世界的男人送出山丫。从此,等待就成了滇西一个漫长而又凝重的命题。
西去的马帮,开始驮着沉甸甸的牵挂赶路。
蓝蓝的天空,开始在马背上摇晃。
灼灼的日头,开始在马背上摇晃。
生命的最深处,悠然荡漾起一片清脆的铃声。
八
古老而又神秘的滇西。
容忍而又宽厚的滇西。
滇西,一种刚烈和血性的聚结。
滇西,一种深沉而又寂静的燃烧。
喊山的猎手一声粗犷的吆喝,映山红便会浪漫而持久地开满半挂山梁。
赶路的旅人随便一吊嗓子,黑压压的大森林便会浩荡起万千顷绿色的涛声。
兴奋的铜唢呐吹奏着隐秘心事的滇西。
厚实的象脚鼓拍打着坦荡胸襟的滇西。
固执、坚韧、质朴、散淡的滇西。
随意翻开它尚未完全向世人展开的历史,便会有元谋人高举着灼灼的火炬,向我们走来。便会有剑齿象穿越过深深的泥沼,向我们走来。便会有庄楚的铁马金戈,剽悍的十万蛮夷子孙,向我们走来……
九
背篓是女人的情人,背负着沉甸甸的春夏秋冬。
山歌是男人的伴侣,即使在最坚硬的岩石上,也能够深扎下她柔韧的根须。
或雪白,或粉红的荞籽花,是滇西这片土地上一道最美丽的风景,一坡一坡地任意挥洒着,开放得是那样的惬意,芬芳得是那样的隐秘,
摸一把滇西的红土地上那庄稼般茂盛地生长着的石头,你的骨骼便会充满坚硬的钙质。
掬一捧麻栗炭火般彤红的泥土,春天便会在你的手心上筑巢,秋收的锣鼓,便会在你的经络中嘹亮。
滇西,被轰鸣的铜鼓震撼着的滇西。
滇西,被生命的太阳经久地烧烤着的滇西。
滇西,一种沸腾后的冷却。一种冷却后的燃烧。
十
走进滇西,你就走进了人生一次神秘的冲动。
走进滇西,你就走进了生命一次酣畅淋漓的洗礼。
滇西是一支苍凉而又鲜活的古歌,每一个音符都涌动着生气蓬勃的潮汐。
传说与炊烟,一同在山寨缭绕。
烈酒与篝火,一同在峡谷燃烧。
苦难与欢乐纠缠在一起,古藤与巨树纠缠在一起,美丽的诞生与悲壮的死亡纠缠在一起……
在滇西,阳刚和阴柔既尖锐地对峙,又和谐地统一。
十一
亮丽清澈的高原湖泊,是滇西被时光反复打磨过的梦境;奔腾汹涌的江河,是滇西浓缩了又浓缩的琴声。
一条古老的丝绸古道,在滇西苍茫的崇山峻岭中盘来绕去,丈量着历史的深度,岁月的流程。
十二
隐忍、沉默、谦逊的滇西。
厚道、深刻、睿智的滇西。
千年的历史,都被智慧的滇西先人以一种最原始的技艺,镌刻进了坚硬的石崖,为绵延不绝的后代儿孙,埋藏下一根诠释历史的神秘线索。
雄关耸峙,危机四伏的滇西。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滇西。
任何一座简陋的关隘,只要竖立上一块普通的石头,便会成为天险,就能抵御三千劲敌。
十三
大江日夜流,除了黄河,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大地上,百转千回的大江,无不取道于苍凉的滇西。
豪气,在深邃的山川里尽情地喧嚣。
血性,在逶迤的峡谷中锐意地奔腾。
当我们注目着那浩然东去的泱泱大水,内心便充满一种由衷的敬畏,淋漓的快意。
十四
走进滇西,任何生命都得经受最严峻的检审。
走进滇西,连万能的神祉也会为之颤栗。
群峰连绵,万山纵横排磕,犹如奔腾向天空的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
纵然是神灵的缰绳,也捆绑不住这些大山永远难以驯服的狂傲之气。
在滇西,只要你能抓住森林的鬃毛,就可以放牧呼啸的山风,落山的太阳。
十五
大山和大山总是连结在一起,纠缠在一堆,像肩并肩的战友,像手挽手的兄弟。
峡谷和峡谷总是链接成一束,共同的血脉,共同的个性,使得每一个走进滇西的人,都感觉走进了一个神奇的迷宫。
出入于这些迷宫的路径,除了赶山狩猎的汉子,就只有那些土生土长的豹子与猴群。
十六
金沙江、澜沧江、大怒江,像三根永远不知疲倦的鞭子,不分春秋昼夜地抽打着这片从不求饶的高原。
抽打这这片任性的雄山阔土。
那些散落在大江两岸的群山沟壑间的寨子和村落,有时不过就是它不小心溅落的几点鞭花。
十七
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每一座山冈和每一条峡谷,都会被烧烤得通红。
当雨季来临,那些遏制不住的泥石流,便会像一个个狂暴的摇滚歌手,把我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逼向绝路。以至不得不再一次向着远方迁徙。
出走家园的时候,灾难深重的滇西人,又会对这片生死相依的高原,充满一种撕心裂肺的阵痛。
十八
牛角号是滇西高原最好的联络工具,它比信号枪弹和烽火台的硝烟管用。
当年,只要牛角号在村寨头的老榕树下呜呜地吹响,村寨里的大人和娃娃都知道,牛角号一响,不是救火就是御敌。
旌旗猎猎,草木皆兵,曾有多少贪婪的入侵者,在滇西的牛角号声中,弹指间,灰飞烟灭。
十九
说到滇西,便不能回避一个酒字。
滇西的酒,是真正的大酒,好酒,烈酒。
滇西的酒,都是用大山般的豪气煮熬出来的,都是用江河一样的隐忍与倔强勾兑过的。滇西的酒,用苦荞煮,用苞谷烧,用青稞酿,用高粱熬……
滇西的酒,是用蛮荒的传说发酵过的野性狂飙。
滇西的酒,是用刚烈的血气勾兑过的隐隐雷霆。
二十
在滇西高原,每一座山冈都站满了拥挤的树木,每一棵树上都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子和丰富绚烂的鸟语。
当二十三种民族土得掉渣的民歌,在某一座大山的深处飘荡,连天空的云朵也会高高地竖起耳朵,连能够撼动林海松涛的山风,也会被那种直勾勾的情意,发酵成一根软软的丝带,结结实实地缠绕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和腰间。
当木鼓擂响壁画上那些已经被线条和色彩凝固的舞蹈和厮杀,山茶花一样怒放的姐妹,便会用比藤蔓还要柔软的肢体,演绎出一个个丰收和死亡的图腾。
二十一
大高山簇拥着大高山,滇西人爬惯了山坡不嫌陡。
大峡谷绞缠着大峡谷,滇西人住惯了箐窝不厌深。
滇西的天空太高,因此,滇西人总是把矫健的苍鹰当作生命的图腾崇拜。一只苍鹰所向往和所抵达的高度,也就是滇西人寄托梦想和信仰的高度。
滇西的峡谷太深,因此,滇西人一伸手,便能够抚摸到大地的心跳,一侧身便能够聆听到神祉的足音。
二十二
滇西高原的汉子,都是用普通的的红土捏出来的,血液像火把节的夜晚里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出一阵阵的呼啸。
我们的兄弟和姐妹,总是唱着自编的山歌,播种着苞谷和荞麦花的芳香。
女人都长着一双草海一样深邃的眼睛,谁只要被她们偷偷地窥望上一眼,谁这辈子就别想再走出大山,走出这一片苍茫的高原。
滇西的音乐其实就是一种现代的巫术,既能够把一个男人身上沉睡了整整一个世纪的豪气与热血重新点燃,同时也能够把一个纵横江湖的侠客手中的宝剑,软化成一根女人刺绣的彩丝。
二十三
边城瑞丽,是滇西最柔软的部分。
当那些临水而居的,缅桂花一样芳香馥郁的女子,舒展开青藤一样缠绵的触须,柔软地扣住你沉重的行囊,就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在瑞丽江边的竹楼里诞生。
谁走进了滇西这最柔软的部分,谁就会有春天步步相随,就会有美丽的心情步步相随。
谁走进了滇西这最柔软的部分,谁就能够聆听到大自然最遥远又最原汁的声音。就能够随意地触摸到地球上最干净的树叶。花朵、空气以及最晴朗的阳光。
二十四
滇西,是一部尘世间恢弘的大有。
滇西,是一份生命中纯粹的真如。
在滇西,只要能够生长白云的河谷,就能生长出奇趣横生的典故。
在滇西,只要能够播种雄鹰的山峰,就能播种下美丽神奇的传说。
滇西,我世代斯守的祖土。
滇西,我发酵生命,栽种灵魂的红色胞衣。
滇西,我分娩希望,收割辉煌的巨大骨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