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温暖的季节来到岩口高原,一个叫做格萨拉的地方。这次到高原,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没有行走的目的,于是,这短暂的游走便有了些寻觅和漂泊的意味。
高原的阳光是耀眼的。阳光无处不在。当它照耀我的时候,我显得很明亮,我的身体仿佛透明的,像站立在这荒原上千年的丛林。逆光中,树们身上挂着的丝丝缕缕的树衣和苔藓也是透明的,但是,当无数根太阳的毛刺热辣辣地钉满我身上时,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刹那间,风从四面八方吹向我,风却是冷的。啊,它才是高原上的风,无论在什么季节,她总是携带着骨感的苍凉和荒原的冷漠!
在通往那诱人的索玛花芬芳着整个原野的山道上,粉色、白色、红色的花团无边无际,红霞万倾。我看到春天滚滚而来,它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庞大的季节。
索玛花灿烂、热烈、宁静地开着,像一场大地的盛宴。开在高原尽头。开在时间深处。
我在春天穿行,我已预感到那是一场绝望的花开花谢,与锦衣夜行的月一起,在奔赴一个未知的结局。我知道前方有它。它却不知道身后有我。失去它,我的行走就变得漫无目的。而追寻它,我的一举一动却仿佛是被谁在暗中操纵,牵制,摆弄。对于我,它辽阔得像世界,重要得如同人生意义、神秘得仿佛不可捉摸的命运。
这是个美丽的春天,这个反常的季节啊。踏青,是在这里。唱歌,是在这里。
我醉了,沉醉在青稞酒浓烈的淳香中,沉醉在阿咪子动人的情歌中,沉醉在温馨与辛酸的回忆中,沉醉在寻觅和愁苦的快意中。二十年前,在另一块称作高原的土地上,我骑过马,我醉过酒,我的青春是一条流淌的河……当我打马离开那片土地的时候,身后传来明明灭灭的歌声:“妹妹哎,悔不该当初将你嫁得那样远……”
醉意中,我向格萨拉最高的山峰立石火普攀登。大地在我的脚下摇晃,我不得不以匍伏的姿式低首前行。我脚步踏过的花枝千姿百态,我身影穿过的光影斑驳迷离,线条细微的颤动,色彩微粒在光中互相碰撞,光和影奇异的组合到一起,在浩瀚的天宇下轻轻摇荡。我发现,我前行的姿态让我陷入了一个寂静的世界,在这个寂静的世界中,我得以听到了脚下生机勃勃的大地的成长与死亡,繁荣与衰败,升起与陨落,精致与粗狂,宁静与喧闹,单纯与繁富,纤细与宏大……
我从海拔三千二百米的立石火普山的高处回望,看见了万亩席地松尽在脚下。这号称“眼皮底下的森林”像一丛丛绿色的堆雪堆积在坡峰优美圆润的山上。风把云赶过来又赶过去,一会儿,山就变成了冷调子的山,冷调子的太阳照着它,像翡翠;一会儿,山又变成了暖调子山,暖调子的太阳照着它,像碧玉。
风牧着云,像彝家小阿依牧着羊群。风吹着云在洼地和山谷狂奔,很远的几座山,一眨眼就跑到了。风把我的影子吹向了何方,我找不见了,风把山的影子吹向了另外的山梁,山又追赶着另一座的山,像在捉迷藏。
风吹来了阿咪子的歌声。
“女人呵,她出现了,消失了,风却带着她的声音飘向永恒。”
风把我带到了一个阿咪子的家。阿咪子抱着一个正奶着的孩子轻轻哼唱。门前的马在马墍里安静地吃着草。当她向我望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清澈纯净。
在格萨拉,我管所有的彝家女子叫索玛。女子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叫索玛阿依,女人成熟透了的时候,就叫索玛阿格,女人老去的时候,就叫索玛格泽。
索玛在山洼牧羊,索玛在泉水旁洗洋芋,索玛在草地上割野山萸……
索玛在高原上生儿育女,生了女儿仍是索玛。
格萨拉在高原上,就像云在天上。索玛在高原上走着,就像云在天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