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乡萨河拉达寨子如今夜夜灯火通明,电视机嘈杂的立体声合着狂乱的犬吠声,此伏彼起,一浪又一浪直响到深更半夜,让彝胞们的耳朵在睡着的时候也痉挛不止。萨河日夜湍急的流水声也依稀可闻,只是这大自然单纯的声音早已被人们的耳朵排斥在外。和河水声一道被遗忘的还有毕摩们有时嘶哑有时清锐的诵经声。
但在十多年前,萨河的流水声和我爷爷的诵经声是人们耳边不灭的乐曲,令人无限神往。那时,人们总爱在万籁俱寂中坐在茅屋檐下闲谈,或者裹着破披毡懒洋洋地躺在屋前院后晒太阳,整日昏昏欲睡。因为地里的农活简单轻松,不必早出晚归,人们便习惯于磨磨蹭蹭地生活,贫穷而又舒适。从寨子中间蜿蜒流过的萨河清澈见底,不分季节地流淌。它起源于寨子背后的绝壁悬崖之中,在寨子不大的怀抱里九曲回肠地漫游了一段之后径直往山下奔去。哗哗的流水声随着山风的飘动忽高忽低,日夜把河水清凉的气息和天气变化的信息送到河两岸的茅屋庄里,人们足不出户就能听得见四季交替的声音。河床里洁白光滑的鹅卵石偶尔相互撞击,发出奇异的声响,叫同样无所事事的狗们长久地侧耳聆听,一副煞有介事状。
这般死气沉沉的日子直到一九八几年间才被打破,萨河拉达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一切始于初春的某个清晨。叭叭-叭叭叭-住在村腰的陈家院门,有人在使劲儿地敲打。邻里的狗门被惊动了乱叫成一片,把萨河拉达寨子从朦胧的晨雾中叫醒过来。
吠声中隐隐听得见有人在喊话:“嫂子,大哥昨天捎话来,说他退休了,叫你们今天到镇上去接他……”跟着有妇人答话的声音。
原来是陈青山的事。陈青山是寨子里唯一的国家干部,在寨子几百号人中算是凤毛麟角,他一直在外乡工作,年今已是六十开外的人。民主改革的时候,他参加武工队,在消灭顽抗的奴隶主武装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转业当了干部。虽然他走出了穷乡僻壤,但他的家眷一直住在农村。他还是寨子里唯一取了汉名的人。因他曾经当过乡党委书记,老乡们便一直叫他陈书记。
这天傍晚,我爷爷又带着他的学徒——他的二儿子——去邻村的某户人家主持祭祀。他俩走出寨子时,正好遇见了陈书记一行人。
“好久不见了,俄狄毕摩,别来无恙吧。”陈书记一见就热情地招呼起来,他们是出生于旧社会的一代人。
“一切都顺利着呢。先前听说你退休了,我还不相信呢,现在看来是真的了。瞧你这么好的身体,应该再干几年嘛,反正都是坐着工作的。”爷爷认为当官就是坐享其成,什么都不用做。
“老啦,干不起了。还是回来养老好啊。你也老多了,也该休息了吧,咱们可是同龄人呢。”陈书记乐呵呵地边说边打量爷爷身后的二叔。“瞧,你的接班人都要老了,你还跑在他前面挡着干什么,就让他自个儿闯得了,有你带着,他是成不了大毕摩的。”
“他要能自个儿干这行当,我就感谢祖宗了。别看他挎着经囊法帽,像模像样的,那都是我强迫他做的。”爷爷回头白了二叔一眼道。
“怎么,呷嘎,你不愿做毕摩吗?”陈书记问二叔。
“相信毕摩的人越来越少了,做毕摩哪还有什么前途。像你一样当个干部我才愿意呢。”二叔嘿嘿笑着道,其实这是违心话。
“听说你现在当社长了,这也是干部嘛。”陈书记说。
“这算什么鸟干部,像你一样吃公家饭的才是真正的干部呢。我这个“社长”是闹着玩的。”二叔不以为然。
“你这话说错了,社长是干部,哪能闹着玩。”陈书记严肃道。
“问题是我当了社长也没有什么事干,当不当都一样,太虚了。”二叔说。
“别这么想了,往后我找事让你干,让你知道社长也能干大事。”陈书记诡秘地道。
“好啊,只要陈书记找得到事,我就做得起事。”二叔自豪起来。
“傻子。”爷爷又回头白了二叔一眼。“十足的傻子,不看看自己是哪一号人。”
“好好好,做毕摩就做毕摩,只要你老人家高兴就行。”二叔闷闷不乐地道。
师徒二人于是继续赶路,陈书记就在后面乐呵呵地道:“又当组长又当毕摩,你的事还少吗?”
爷爷一听此话,便禁不住地回头笑道:“要是像你一样的干部人家也做做祭祀,毕摩的事自然就多了。”
陈书记不作答,只哈哈笑了几声便带头进寨子去了。爷爷于是低声教训二叔道:“别听这些人胡说,要一心一意跟着我做毕摩。他们是从来不做祭祀的,更不用说相信毕摩了。”爷爷一路不停地说教,担心本来就三心二意的儿子被蛊惑而放弃毕摩这祖业。
我爷爷是闻名一方彝乡的老毕摩,道法精深,德高望重。他有二儿一女,本希望二个儿子都能继承毕摩这个神职。可偏偏二个儿子都与此饭碗无缘。我父亲是老大,但天生口吃,爷爷一开始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而我二叔从小口语如流,嗓音洪亮,正是做毕摩的好材料。可他自己却不愿做毕摩,不过他别无选择,自他十岁起爷爷就强迫他跟班做徒了。如今,二叔已精通毕摩经文和各种祭祀仪式,可是他心头仍然不愿主持祭祀,他说自己没有勇气一个人坐在别人家里装神弄鬼地诵经做法。这应该是真话,因为后来我亲眼目睹过二叔在别人家独自主持祭祀时一身颤抖不止,五音不全还随时忘词的狼狈相。爷爷知道二叔的弱点,因此才老带着他去主持祭祀,试图引导他“步入正轨”。可无论如何,二叔羞于主持祭祀的弱点已根深蒂固,无法克服。爷爷因而担心二叔会前功尽弃,到头来白教一场。
“要是我的女儿是个男孩,他肯定能成为真正的毕摩,不像两个哥哥那样窝囊。”有时,用心良苦的爷爷还会看着大大咧咧的女儿这么想到。
看来,要是二叔真的干不了毕摩这职业,嘿嘿,爷爷很快就会把眼睛转移到还在牙牙学语的孙子身上。“儿子不行孙子肯定行。”爷爷把我抱在怀里时肯定这么想。
(二)
萨河拉达寨子地块不大,却足有百户人家,因而在民政上以河为界分成两个社,分别叫河东和河西。河东社长是我二叔,河西社长是吉泽拉牧。
陈青山回乡没过几天,就叫二叔和吉泽拉牧找时间召集群众开个会,他要给大家找事做了。但到底是什么事,他没有透露。
次日早晨,寨落的人们十有八九还在懒睡时,两个社长的哨子便在河两边尖烈的叫来叫去,例行公事。这叫人有点意外,算起来至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听到这哨声了,大家几乎都遗忘了开会之类的政治生活。
相互较劲似的吹了好一阵哨子后,我二叔便径直来到河东岸的一块草坪上,此是河东河西社员共同开会的地方。二叔蹲在草坪中间,勾着脑袋用一小块破布擦拭着锈迹斑斑的铁哨子。
“小东西,差点找不着你了。”二叔对哨子说。“知道吗,我差点把你送给我侄儿子了。嘿嘿,往后可用得着你了。”
鼓捣完哨子,二叔便抬头环视四周,却只见到陈书记一个人正向草坪走来。于是,他站起来挺直胸膛,又鼓足大气猛吹了一阵哨子。
“慢慢吞吞的,能做什么大事,以后社员的这些坏毛病要坚决改掉。”陈书记一来到二叔旁边就批评道。
“这不是习惯了嘛。”我二叔嘿嘿笑道。
“是习惯,就要更加改掉。”陈书记严肃道。
“瞧,来了一拨。”二叔赶紧给陈书记指道,以示陈书记的话不尽然。
“嘿,陈书记,你怎么也来开会啊,你可不是社员呢。” 看见了陈书记的人老远就惊奇地道。
“我现在是社员了,和大家一样。”陈书记开心地道。
“他可不是一般社员,他是我的副手。”二叔接着道,逗得陈书记和大家都笑开了。
“噢,陈书记以前当的都是大官,没当过小官,所以他想当一回副社长试试,是这样的吗?”有人跟着戏虐道。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不相信?好好好,到开会时你们自然会知道的。”二叔装腔作势道。
拖拖拉拉一半天后,河东的户主们总算到齐了。又等了好半天后,河西社长吉泽拉牧才领着自己的社员急急忙忙过河来。
一到会场,吉泽拉牧就自告奋勇地扯开嗓子主持开会了:“大家安静下来。今天的会不是上头来开,也不是我和俄狄呷嘎有话说。大家都知道陈书记退休回来了,他老人家有话要跟乡亲们讲。”
群众一时闹开了。
“陈书记有什么话要让大家知道呢,他又不是咱们这儿的官。”有人说。
“退休是他自家的事,和大家有什么相干?。”
“莫非他真的要当呷嘎的副手?”还有人说。
大家哗地笑开了,二叔更是忍俊不禁,一时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身上。
… …
二叔的脑子里陈书记方才说的话还在回响着,他忘了自己在走路,以致与迎面而来的一头牛重重地撞在一起。
“死牛,敢挡我的路。”二叔被撞痛了,边骂边抚摸痛处,好一阵才忍下来。随即,陈书记的话又在他脑子里讲起来:“咱寨子有黄土有水源也有柴,但只懂得住茅屋……大家要动起手来,建个瓦厂,咱们要和山下的汉家人一样住上瓦房……”
二叔觉得陈书记的话很像前不久串村放映的电影里面,那些革命志士战前高呼的“打到×××向×××前进”等口号一样,煽动人心,只觉得真要打仗了似的。“汉家人的瓦房宽敞舒适,要是能住上那样的瓦房,这一辈子就活得有意思了。”二叔越想越兴奋,最后也情不自禁地举拳喊着“盖瓦房,盖瓦房”的口号,疯癫癫地回家去。
“喊什么呢,老不正经的。”在家门口忙活的二婶见他神神秘秘地走过来,便说。
“知道吗,咱很快就会住上瓦房了。”二叔得意地说。
“做梦去吧,你。”二婶爱听不听地道。
“真的,陈书记要带领大家办瓦厂了。”
我二婶是萨河拉达寨子最年轻俊俏的媳妇,芳貌曾经在方圆四乡的男人耳边流传,连他出嫁之后都还有人对他留有“意思”。他当初嫁给二叔完全是看在二叔的毕摩之业上,她想,只要他出去主持半个晚上的祭祀,就会轻轻松松得到一张优质羊皮和一只鲜肥羊腿的报酬,额外还有少量的钞票,嫁给这样的男人不会亏。哪知二叔最不愿从事的恰恰是毕摩职业。这使二婶很恼火,一直对二叔很不满,以为他破灭了她的憧憬。
这会儿二叔提到了“陈书记”,她便有些相信了。“这么说是真的啦。”
“真的,我还要带人到汉区学瓦工呢。”二叔自得地道。
“那么谁家的瓦先烧呢?”二婶的油猾也同她的美貌一样较有名气。
“当然是人手多的人家啦。你想,烧瓦要砍柴,捌泥,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幸亏……”二婶支支吾吾说。
“幸亏什么?”二叔追问。
“没什么。”二婶说着抚摸了一下自己稍稍凸起的肚皮,那里面已经有新生命在孕育了。
“妖精!荒山野岭里来的妖精。”二叔在她背后小声地说。
(三)
我踉踉跄跄走进二叔家院子的时候,二叔两口子在堂屋里叽叽呱呱的谈得正兴致。
“哦,有贵客来了。”二叔一见我就笑着出来迎接。
“我要嘘-嘘-。”我迎面就道。我那时不知道想要的那个东西叫哨子。
“嘘嘘被偷走了,二叔没有了。”二叔说。
“今天早上,我听见了嘘-嘘-”我说。
“哦,那个不是我的,是河西吉泽叔叔的,是他吹的。”二叔带着惊愕的表情迟疑了一下说。
“你骗人,你说过要把它送给我的。”我固执地道。
“我怎么会骗我儿子呢,来,乖乖。”二叔说着就要来抱我。我却挣脱他自个儿跑到堂屋里去找爷爷,我想爷爷会帮助我得到哨子。
“爷爷呢?”我没见着爷爷,便问二婶。
“爷爷被外乡人请去做祭祀了。”二婶说。
知道爷爷不在,我便要走,但二婶拉住我的手道:“别走,等一下叔叔家有肉吃呢。”
“我不吃肉,我要哨子!”我冲着二婶叫道,活像个缺乏教养的刁钻野孩子。
“不是说掉了吗,你怎么不听话呢。”二婶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道,那张丰满的脸阴沉沉的。这下,我反倒被吓哭了,转身就跑。从地里收工回来的姑姑和奶奶正好一前一后出现在大门口,姑姑就势把我抱了起来,边安抚我边问二叔他们怎么回事。知道了我的来意,姑姑就厌恶地冲他们骂道:“一对傻子!”
二婶先是欲言又止,后又把话转到了二叔身上,她说:“谁知道你哥做的事,像个三岁毛孩,老不正经的。”这不是二婶的本性,按她平时里的脾气,定会反驳姑姑几句。
“不哭了,我的小拉拉,你毕摩爷爷说过,小孩子吹哨子会招来鬼的,咱不要吹哨子,好吗?”姑姑对我说。
“对,小孩子吹哨子会招来鬼的,所以我才不给你哨子。”二叔随声附和说。“不信,等爷爷回来了你问他。”
我信以为真,这才停止哭泣,随后被姑姑抱回屋去,二婶就殷勤地给我们找座,说的话也破天荒地变得甜而又甜。要不是另有所谋,二婶才不会对姑姑这般好。
原来,姑姑一成人,二婶就起了贪财之心,她心底里迫切希望姑姑早一点嫁出去,好占有那点聘礼。为此,她还暗地里想方设法逼姑姑嫁人,可姑姑对此置之不理,她便经常找茬与姑姑发生口角,越来越不和睦。而如今烧瓦盖房正需要人手,二婶便又想留住姑姑多干几年了,因此才对姑姑这般热情起来。
这年春耕忙完后,陈书记把二叔和寨子里的几个年轻人介绍到镇上的某个砖瓦厂做学徒,自己则顺便请来几个烧瓦匠,带着其它人在寨子南面的祖尔坡开始抽土拱窑,建设瓦厂。大家都想早日住上瓦房,所以干得很起劲。
等到夏季,二叔他们就学成归来了。没息两天,两个社长的哨子又在一个傍晚时分叫响了。
晚会开了很久。参会的人回来时,把寨子里的狗全惊扰了,只听见一片狂乱的吠声在寨子的夜空久久回荡。
(四)
从这年夏天开始,萨河拉达寨子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二叔和吉泽拉牧的哨子会在每个凌晨时分把人们叫醒,白天里还跟在人们的屁股后面催赶,叫那些懒散惯了的人吃不消也睡不好,时常叫苦连天。但渐渐地,人们都适应了早出晚归,萨河拉达寨子的狗们从此夜夜狂叫,迎接一拨又一拨晚归的人。面对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我爷爷说这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集体合作社时代。
自带领大家办瓦厂后,我二叔算是彻底放弃了毕摩这行当。我爷爷每每看到二叔屁癫屁癫地跟在陈书记后面,积极指挥群众干活的勤奋劲儿,情绪便会低落下来。他说:“这个败家子,要是他把这精力这心思用在主持祭祀上,我就死而无憾了。”但不管爷爷怎样软硬兼施,二叔都不会再回头了,爷爷的希望因此变得更加渺茫。
二叔见爷爷整天愁眉苦脸的,便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来到爷爷面前,嬉皮笑脸地说:“老爷子,犯什么愁呢,瞧,你有的是接班人,你这个孙子的脸皮肯定比我厚,他准能做毕摩。”
“等他能跟班,我的坟地都长草了。”爷爷含情脉脉地往孙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后不胜忧伤地说。
“那你也可以教拉拉呀,他不是挺聪明的吗?”二叔说。
“闭上你的嘴吧,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别人都是傻子。”爷爷烦躁不已地白了他一眼道。
我五岁这年的一天,爷爷像往常一样,给我家送来了做祭祀得到的一点羊肉。和父亲叙谈了一阵儿后,爷爷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说:“来,让我嗅嗅我孙子,看他身上有哪家的味道。”
“哦,不是俄狄家的味道,不是俄狄家的味道。”爷爷装模作样地像只小狗一样在我身上嗅了嗅后摇摇头说。
“你骗人,人身上只有汗臭。”我被爷爷逗乐了,咯咯笑着道。
“你不知道,人身上有味道,要么是父亲的味道,要么是母亲的味道。”爷爷一本正经地说。
“那俄狄家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我问。
“俄狄家的味道是毕摩的味道。”爷爷说,“但你身上没有毕摩的味道。”
“不,我要有俄狄家的味道。”我着急了。
“那你得做毕摩,要不然你不会有毕摩的味道。”爷爷说。
“好,我做毕摩。”我竟欣然同意。
就这样,爷爷仅凭三言两语,当即就把我收作了他的学徒。其实,我才不在乎身上有什么臭味道,我之所以愿意跟徒,全因我知道跟徒有好肉好饭吃。这以后,我几乎成了爷爷的影子,白天里他带我去放牧,在野外教我识字,背诵经文。每到近处的人家里去做祭祀,他也把我带上。爷爷说,跟徒就得有个跟徒的样子,于是叫人给我擀织了一小件披毡,然后把背祭司帽的任务交给了我。祭司帽其实是一顶用黑色毛毡包裹的大斗笠,那时我的个头与它的直径不差上下,一挎上它我的身子就全被遮盖了。从后面看,只见一个帽子在爷爷前面移动,逗得那些熟人老在我们祖孙俩背后笑道:“看,俄狄毕摩的祭司帽会自己走路。”我一听,便天真地就转过身来让他们瞧瞧,他们就更加乐了,连爷爷也会开心地笑起来。
那会儿,爷爷逢人就说,我这个孙子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毕摩。因为我一开始就能镇定自若、像模像样地紧贴着他坐在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道具后面,面不改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开幼稚的嗓子,五音不全地跟着他念念有词。这样多少有点滑稽的祭祀场面总是笑声不断,招致有人不请自来,目睹小毕摩的风采。只可惜我一贯在念经途中不知不觉地靠在爷爷的臂膀上睡着了。爷爷也不会叫醒我,等到祭祀结束后要吃饭时才轻轻把我弄醒,让我吃上好肉好菜。祭祀活动一般都在夜间举行,而我晚上睡觉还离不开母亲,因此有时爷爷还得背着我回来。要是路程较远,主人家也会主动派人背我回来。尽管有些麻烦,但爷爷心甘情愿,他一心想把他满脑子的毕摩学说一丝不剩地灌输给我,让我成为他的衣钵继承人,让这个毕摩家族名符其实地延存千秋万代。
(五)
数年后,萨河拉达寨子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清一色的瓦房,昔日的茅草屋已全无踪影。这时,很多邻寨的人便欲到寨子里来烧瓦了。
陈书记知道此情后,召集社员研究了一番。最后决定禁止别人进入寨子烧瓦,外寨的人想盖瓦房就得掏钱从本寨人的手中买瓦。这样,寨子里有劳动力的人家只要给集体交纳一点使用费,就可烧瓦卖给别人,从中赚取一笔不小的利润。之后一两年,不少人家靠烧瓦发了小财,其中赚得最多的是吉泽拉牧一家。吉泽拉牧一家共有八口人,而且全是成年人,一年下来,烧出的瓦远远比别人烧的多得多。渐渐地,吉泽拉牧成了萨河拉达先富起来的人。
劳力少的人家见别人渐渐发了财,就不免有些眼红,于是也争先恐后地在祖尔坡占起地方来,力图抢上一杯羹。可这时候,陈书记却不知为什么,老站在自家的院坝上一脸愁容地环视寨子四周的山,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不久的一个早晨,那些已经习惯早出晚归的寨民正准备出门时,两个社长的哨子又在河两边尖叫起来。
户主们很快到齐了。
陈书记也来了,和两个社长紧挨着坐在群众中间。
“大家都安静了,现在开会。我先说两句。”二叔站起来说,然后清了清喉咙。“嗯,乡亲们,咱寨子自古以来住的都是茅草屋,我们的祖祖辈辈住的都是茅草屋,我们这一代也住了大半辈子的茅草屋……。”二叔语无伦次又没完没了地讲了一大堆有关“茅草屋”的言论,下面的群众听不下去了,嗡嗡地发起牢骚来。二叔便故意停下来清了清嗓子,会场方才恢复安静。
二叔继续说道:“没有陈书记就没有咱今天的瓦房子,所以,咱要衷心感谢陈书记。现在,我们用新风俗向陈书记表示感谢,请大家鼓掌!”大家随即跟着二叔热烈地鼓掌,陈书记也站起来颔首微笑着一道鼓掌。
我和爷爷站在偏房走廊上晾晒发潮的牛皮纸经卷时,正好看见了河边鼓掌的一幕。“爷爷快看,他们在干什么?”我惊奇地叫道。
“好像在击掌。”
“击掌?”我愣住了。在我的意识中,击掌是人在痛苦时的行为。
“这是汉地盛行的很奇怪的一种风俗,表示欢迎或者感谢,是民主改革时期传进来的。以前在彝人地方,人只有到了伤心欲绝时才会击掌,如今却什么都不忌讳了。真是让人难以琢磨的移风易俗啊。”
爷爷这么一说,我就更感好奇,于是丢掉手中的活跑到河边看热闹去了。
二叔讲完就轮到吉泽社长讲了。吉泽社长照样讲了一大堆套话,然后号召群众再次鼓掌以表谢意。寨民们长满老茧、粗糙不堪的手掌拍起来硬邦邦的干响亮。特别是两个社长的掌声最是有力。
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
接下来,就轮到陈书记讲话。
“谢谢大家的掌声。瓦房嘛,是大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自己的生活自己创造,就是这个道理,不必谢我……”陈书记究竟是跟了共产党几十年的人,言行就是不一样,大家都静静的恭听着。
“咱住上了瓦房,但咱的生活没有改变,咱还很贫穷,过得太苦。咱寨子不能永远这么贫穷,咱的孩子要上学……”陈书记连着讲了很多个要怎么样,又令二叔想起了电影里头“要怎么样;要怎么样”的口号。
“现在,咱寨子看不到半个茅草屋了,多数人家也烧瓦卖得了一点钱。但是,咱寨子自留山上的树子已经没了大半,祖尔坡的土也被大家刮了个干净。如果咱还继续把瓦烧下去,迟早会引起水土流失的。”说到这儿,陈书记便把“水土流失”的意思解释了数遍,直到大家都点头了为止。
“因此,以后谁家也不要烧瓦了,不说水土流失,大家也该懂得给子孙后代留下后路的吧。”陈书记说到这儿,少许群众异口同声说:“对,不能再烧了。”还有部分人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更多的人则默不作声。
“听清楚了吗,以后不能再烧瓦了,再烧就相当于自己把自己的尾巴割下来吃了。”二叔见群众有此反应,就沉下脸来强调道。而吉泽社长此时却闷闷不乐地把脸转向了别处,对二叔的话充耳不闻。
吉泽社长开完会回来时,狠狠地飞起一脚把紧关着的大门撞开了。屋里的人见他气鼓鼓的破门而入,一时都懵了。
“怎么啦,生这么大的气?”他爹问。
“有些人生了‘红眼病’,叫咱们别烧瓦了。”
“谁说的?”
“陈书记、俄狄呷嘎等等都说了。”
“为什么呀?”
“见咱们挣了点钱就嫉妒呗。”
“别闭起眼睛说瞎话。”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想想,他们两家劳力都少,从未烧瓦卖过钱,不是嫉妒,凭什么不让人家烧瓦,凭什么?”
“说俄狄呷嘎有嫉妒之心倒也叫人相信,可陈书记是吃工资的人,怎么会嫉妒咱这点汗水钱。”
“你眼睛长哪儿了,不知道俄狄呷嘎是陈书记的走狗吗?一伙的不是?”
吉泽社长这么一说,他爹也就觉得是这么回事,便说:“让他们嫉妒去,这树这土又不是谁家的,咱们烧咱们的,别管他们。”
“那是当然的,谁敢阻止我烧瓦,断我财路?”吉泽拉牧紧紧攥着拳头,激动得透不过气来。
二叔回家后也跟二婶摆起了禁止烧瓦的事。二婶对此不以为然,说:“不准烧瓦,废话罢了。噢,就你们的一句话,人家就会丢掉发财活,傻子才会这么做呢。”
“要是大家都有你这种想法,那肯定是白说了。”二叔无趣地说。
“不相信?瞧着吧。”二婶说。
果然,早晨才开了会,中午就有人照样在祖尔坡大干特干,繁忙依旧。
“烧他祖宗的去吧,关我什么事。”二叔看不下去了,脸上挂着尴尬的神色回屋去。一会儿后,陈书记便找上门来了。陈书记跟他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他又觉得自己不能不管这事儿。于是,当天晚上,二叔和陈书记相约去找吉泽拉牧,却被吉泽拉牧家的狗撵了出来,吉泽拉牧一家人还在后面大肆宣扬与他俩誓不两立。
“他妈的,这如何是好?”陈书记气喘吁吁地看着二叔说。
“算了吧,让他们烧去,反正人家也没有把自己的碗放到咱的饭桌上来,真是自讨没趣。”二叔又泄气了。
“看看,看看,你的思想又犯毛病了吧,烧瓦这事一定得制止,不能等到灾害来了才喊天叫地。”陈书记却毫不动摇。
“那怎么办啊,要知道这些人都不懂得你说的这些道理,他们呀,只会玩脾气,耍野蛮。”
“先回去吧,都想想办法。”陈书记自己也没有底,只好这样说。
第二天,陈书记又约二叔去了一趟乡政府。几天后,几个村干部就把乡政府关于禁止烧瓦的批文送到萨河拉达,进行张榜公示。村干部还亲自找吉泽拉牧谈了话。
可吉泽拉牧等人对此照样置之不理,继续烧瓦做买卖。陈书记和二叔便再次到乡政府反映。不久,吉泽社长就被免职了。这下,他对陈书记和二叔有了不可愈合的矛盾,而且更加肆无忌惮的发动群众烧起瓦来,甚至把外村的一些亲戚也带进来参与。这叫陈书记和二叔深切体味到了什么是颜面扫地,身处两难境地。
这天,陈书记又来找二叔。那时,我和爷爷正在屋檐下诵经。
“又来谈禁止烧瓦的事吗?”爷爷停下来朝陈书记笑道。
“不谈不行啊,老毕摩,你也该知道这样烧下去会有什么后果的吧。”
“人哪,贪欲的力量比大象的力量还大,贪财的胆子比老虎的胆子还大,见了金子就不要命。”爷爷老地道说。
陈书记听爷爷这么说,突然心头一亮,转身对二叔道:“咱们何不请这位毕摩大师做个‘封树封土’仪式试试?”
“封树封土”是禁止伐木采土的诅咒仪式,是用毕摩的巫咒来约束行为的一种办法。
“你不是不相信毕摩的吗,你要是个信徒,我早给你说了。”二叔说。
“我不信但他们信呀。你算算,咱寨子里有多少人家信这个。”
“除了你家,都信。”二叔对这方面了如指掌。
“好像吉泽拉牧家也不信,他家好多年都没做个任何祭祀了。”爷爷在一旁补充道。
“没关系,哪怕只能制止一两家也行。”陈书记说。
“那好哇,咱明天就做,这些仪式是不择日子的。”二叔高兴起来。
于是,第二天,陈书记和二叔就把爷爷和寨子里的大部分人请到祖尔坡,公开举行了“封树封土”的巫咒仪式。我爷爷念了很多不同的咒经后,残忍地杀死一只大红公鸡,血淋淋的把它绑在一根长杆顶端,载在瓦厂中间的显要位置,以喻在此伐木采土的人会得到同这只鸡一样的下场。
果然,除了吉泽拉牧一家,就没人敢到祖尔坡烧瓦了。
原来,吉泽拉牧自小拜山下的一个汉人为干爹,这些年交往频繁,使上了不少汉人的风俗习惯,包括改信汉人的“菩萨”,因此才不怕毕摩的巫咒。
“现在,顽固份子只剩一家了。还有什么招没有?”陈书记又找予叔商量如何对付吉泽拉牧家。
“只有一个办法,炸窑子!”二叔在陈䙦记耳边悄悄说。
“不行,炸窑子肯定会把他家激怒,怕出意外。”陈书记摇头道。
“唉,怎么能明着干呢,要暗中炸掉,到时他闹也是白闹,没证据他敢怎样,怕来杀咱俩不成?借他十个胆再把脖子伸给他他也不敢。”二叔轻蔑地说。
“行,不过要绝对保密,要谨慎再谨慎。”陈书记压低嗓门说。
秋天的一个晚上,一阵暴雨从鸡进窝时值起下至天亮。那天晚上,吉泽拉牧家有客人,所以没人守在祖尔坡瓦厂。
次日一早,吉泽拉牧赶到祖尔坡时,只见好生生的窑子整个儿坍塌完了。吉泽拉牧断定这是有人故意炸掉的,因此气得骂天骂地骂日骂娘骂个没完没了,骂得口干舌燥脸皮发青发紫了还不解气。
萨河拉达的瓦厂就这样结束了生命,本打算靠它再发几年财的吉泽拉牧心头明白是谁毁掉了窑子,但不敢指名道姓闹上一闹,只好忍气吞声把矛盾埋在心底。
(六)
之前,萨河拉达寨子所在的村还没有学校。寨子里除了陈书记,只有俄狄依力和里里拉且略懂汉文,二人曾在乡中心校读过五年制小学。因为与乡中小校离得太远,自此二人之后,寨子里就再没有人读过书了。寨子里上百个孩子都以放牧为业,无缘识字。
为让这些孩子读上书,解决完烧瓦之事后,陈书记又带领村社干部先去乡政府后刐县教育局,请求拔款为萨河拉达的孩子们修所学校。奔波了一个月后,政府终于拔下来了两千块钱。修座像样的学校,࿙点钱是远远不够的。于是,陈书记又几经游说开导,成功发动寨民义务建设学校,有的打墙,有的伐木,有的重新修窑烧瓦。政府拔下来的钱就省下来买教学用具。
几个月后,萨河拉达小学草草落成了,其实就是三间不大的教室。那时候,乡村小学的老师多数都是从本地选上来的代课教师。萨河拉达小学也不例外,但谁能胜任呢?自然落到了俄狄依力和里里拉且二人身上。
萨河拉达小学开课第一年,由于教师有限,只让七到九岁的孩子报名入学,而这部分就足有八十多个。要到开学的时候,陈书记让我二叔到镇上买回了一串鞭炮和两朵小红花。举行开学典礼那天,全寨的人都来了,他们兴高采烈地站在学生队伍后面,迎接希望的钟声。陈书记在作了简短的致辞后,敬重地把那两朵红花别在两个教师胸前,然后在掌声中点响了鞭炮,萨河拉达小学就这样正式挂牌了。随后,二叔把一个生锈的圆形铁皮挂在教室的前檐边上,里里拉且从陈书记手中接过一小节铁棒,使劲朝铁皮敲去。
“当当当—”上课了。
萨河拉达寨子从此增添了学童的读书声和歌唱声。这些富有节奏和旋律的声音总是在午间时分响起,时断时续,与萨河的流水声合成娓娓动听的天籁之音,让在寨子四周劳动的人们常感惬意。
现在,我爷爷又犯愁了。因为我离开他坐到了学堂里,在教书先生的教鞭之下学习起汉文来。之前,爷爷和父亲都致力于把我培养成著名的毕摩,成为这个毕摩世家显赫的新一代传人。可当寨子里有了小学,父亲就改变了主意。他说:“还是学习汉文好,成绩好了就能当官的。”开学的时候,父亲不顾爷爷的坚决反对,把我送到了学校,希冀有朝一日他能有个当官的儿子。这事对爷爷的比摩之业无疑是个灭顶之灾,因为我的“转学”意味着这个家族世袭传承了多少年的毕摩学说真正出现了失传的危机。
祖尔坡瓦厂完全变成一堆万劫不复的废墟之后不过半年,吉泽拉牧恢复原职,又和二叔一道貌合神离地例行公事了一段时间。不久,当两人都觉得他们之间没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后,吉泽拉牧不再带自己的社员过河来开会了。他在河西找了新场地,另起炉灶。萨河拉达寨子的两个社在政事上从此分道扬镳,互不相闻。
这年夏天,陈书记在自家屋顶上翻瓦时不小心摔下来,溘然长逝,让萨河拉达寨子久久沉浸在悲痛之中,就连对他心存芥蒂的吉泽拉牧也痛惜不已,毕竟他为萨河拉达寨子所做的贡献有目共睹,人人受益。
(七)
下着细雨的一个秋日,有个人急匆匆地冒雨来到吉泽拉牧家,神神秘秘地把吉泽拉牧拉到了一边。这个人是吉泽拉牧的堂弟吉泽木尔。
“大哥,那些话你听说了没有?”吉泽木尔说。
“听说了一些。”
“你信不?”
“我是半路上听人家说的,还不能定个信不信。哎,把你知道的摆来听听。”
“我也是从日尔(木尔的兄弟)口头听来的,说是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有个叫耶酥的神明要下凡来救人,但只救信他祭他的人……”吉泽木尔说的神妙又恐怖,胜过天方夜谭,吉泽拉牧简直是屏住呼吸在聆听。
“那么,拜祭这个耶酥是不是祭菩萨一样?”
“听说有一种人专门教导人如何祭耶酥的,日尔昨天下山去了,他要去问个来龙去脉。”
几天后,吉泽日尔带着一个彝人和两个汉人回来了,对那些风言风语有所耳闻的寨民便立刻向他家涌去。吉泽拉牧也去了。他到的时候,吉泽日尔家的堂屋里挤满了人,那三个陌生男人从穿着上看很像城里人,他们醒目地坐在火塘一边,当中那个彝人正在用略异于本地的方言给大家讲话:
“人是上帝耶和华创造的,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时候,上帝都在生命册上记下了我们的名字,我们一辈子做的事,都被上帝记录在上面。当世界末日到来时,上帝派遣圣子耶酥降临人间,按照生命册上的记录来审判人类。有罪的人都会死去,而无罪的人会复活,耶酥会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那是一片全新的乐土,在那里,人们将长生不老,不肖劳动也不会悲伤。而那些未信仰耶酥的人同样是罪人,尽管他一生没犯过罪。所有的罪人都将受到惩罚,地上的石头会变成火炭烧他们,脚下的土壤会变成火灰烫他们,江河海洋会变成油水把整个世界烧毁……这一切郹是罪人们的报应。而我们一生都做过很多错事,但我们可以向救世主耶酥忏悔,请求恕罪,并成为主的信徒,向他祷告安生,让他帮我们脱离苦海……”
那人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几分钟的煽动蛊惑,一下子使大家嘘唏一片,局促不安,继而恐慌骚乱起来。
“那么,世界末日是什么时候?”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2000年,不远了!”
萨河拉达的百姓历来锁居深山,一向孤陋寡闻,不知道耶酥是个何方神圣,也未想过人的起源问题。他们相信祖先神灵的存在,并加以崇拜,通过毕摩诵经和各种祭祀仪式与之对话,祛病消灾。他们的生活就像深山里的湖泊一样平静,但也如水一样软弱,轻轻一阵风吹过,整个湖面都会波动起来。如今,一阵闻所未闻的飓风狂扫湖面,让人们一时乱了阵脚。
“2000年,不远了!”
听到这句话,人们失声惶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换彼此的恐惧,让大家更恐慌起来。
吉泽拉牧当然也不知道耶酥是何方神妖,但一提到上帝,他就知道一些。他的汉族干爹给他讲过很多菩萨的故事,故事里边就有个玉皇大帝,主宰天界和人间的万物,但本事没有观音菩萨大。“想来,这个耶酥也没有菩萨那么有本事。”他想,“或者就和菩萨一般。”
听说拜祭耶酥要念经,祷告,睡觉前起床后都要祷告,吃饭穿衣也要祷告,而且禁止抽烟饮酒,禁止杀生,忌食牲血,远离毕摩祭祀等,有着杂七杂八的诫律诫条,有人说便这么麻烦,谁撑得住,干脆做罪人算了。
“真是不信耶酥的都要死吗?”吉泽拉牧挤过去问。对方回答说:“当然!”
这时候吉泽拉牧又想:“共产党人昏不信鬼神的,那些当官的生活在城里的白白胖胖的人都不信鬼神,照这么说,他们都要死……他们都要死,我区区一个不值钱的草民还怕死不成。”他越想越平静下来,最后溜回家Ꮋ了。回家后,他把所见所闻都给家里人说了,他父母便叫他别听信那些谣言,哪怕天塌地陷了他们家也只拜祭菩萨,什么耶酥、毕摩等一概不闻不问。一家之主说了算,吉泽拉牧一家就这样做了所谓的“罪人”,不久还从汉地弄来一尊石像,说是菩萨,在河边自家的地头为其修了个小庙,隔三岔五前去烧香拜祭。
没过多久,吉泽木尔和吉泽日尔兄弟俩受自称传教士的那仨陌生人的幕后操纵,毅然在自家里公开设立了门徒会,寨子里近二十户人家成了首批基督徒,他们夜夜跟着那仨人五音不全地学习《圣经》,且诵且唱,以求死而复生。那仨人走后,吉泽木尔俩兄弟担当门徒会的主持人,四处招揽教徒。门徒会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无声地在人们当中流传。隔壁邻居家信了,自家九跟着信;很多人家信了,就怕真有那么一回事,后悔就来不及了。抱着这样的心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门徒会。人们在私下里将信将疑又相互蛊惑,谈及色变闹得沸沸扬扬。那些成了基督徒的人同非基督徒的人,哪怕是生身父母,都坚决地划清了界限,以为“身份”不同,井水不犯河水。
萨河拉达寨子一时间并行各种旁门左道,乌烟瘴气。因为在夜间游离的人越来越多,嗅觉灵敏的狗们便夜夜狂吠,极度烦躁,搅得人们难以入睡。
眼看邻居们接二连三加入了门徒会,二婶的心渐渐被蛊惑住了。“咱也去吧,免得后悔。”她对二叔说。二叔犹豫不决,便叫上同样犹豫的我的父亲,壮着胆子跟爷爷提起这事来。想当然地,爷爷怒火中烧,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什么耶酥,什么菩萨,都是咱们的敌人,都是作怪的瘟神妖物。咱们的灵魂只受祖先神明的庇护,只受毕摩的教化,千百年来一向如此。”爷爷义愤填膺,憎恶于门徒会抢了自己的饭碗。
我父亲终被不可动摇的爷爷威慑住,从此不再提及门徒会的事。而二叔却扛不住二婶的死缠乱打,终合着二婶和姑姑,趁爷爷出去做祭祀的一个晚上,偷偷地往吉泽木尔家走去。那夜寨子里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二叔怕被发现,不敢带灯火,鬼鬼祟祟的带着二婶、儿子和姑姑摸黑走路。
突然,二叔脚一滑,整个人便滚进了路边深深的红麻丛中。“妈哟—”二叔悲怆地大叫起来。
“爸—”
“哥—”
“孩子他爸—”
二婶他们站在路上干喊。
“妈哟,好痛……”二叔夹身麻中,伸手四处抓,到手的都是刺人如烫、麻骨揪心的红麻枝叶。二叔活活被麻折腾了个够,最后不管死活地闭眼乱摸了半天,才摸到了二婶的脚。二叔全身都麻木了,二婶和姑姑只好一个背身一个抬脚的把他搬回家来。那一晚,二叔气息奄奄的呻吟了个通宵,把我奶奶吓得在一旁不停地念念有词,求神保佑。爷爷回来时,二叔的脸还未消肿。爷爷问及时二叔只好道出了实情。爷爷便斜眼蔑视着二叔骂道:“傻子,十足的傻子,为什么不被蜇死呢!”从此,二叔和二婶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门徒会之热冷却下来后不久,我们的老师俄狄依力—我的远房族兄结婚了。举办婚礼的时候,寨子里的基督徒们切记着不杀生、不食牲血的教规,送了礼物却委婉地谢拒参加。
确切地说,萨河拉达寨子后来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的。这年岁末,当地政府决定从次年起带领群众栽种烟草,脱贫致富。同这方水土之上的许许多多村庄一样,萨河拉达寨子从第二年起,靠种植烟草一点点地改变着贫瘠的面貌。但在最初的几年,寨子里的基督徒们仍然疏于耕种,一年到头蛰居家中,手捧《圣经》和十字架,脑子里坐着画像中身披万道金光的那个救世主,昏昏然诵诗度日,坐吃山空也不顾及,逢病遇事除了祷告还是祷告,以为到了危及时刻救世主自会现身而出,施赐奇迹。
(八)
我们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转学到了距离很远的乡中心校,因为我们的老师得回头去教一年级。但不久,乡中心校就派公办教师来接替俩代课教师了,萨河拉达小学从此进入正规化。
辞教回家的里里拉且二十三岁了还未婚,着急的父母非要他在一年之内找到对象不可。他说,找就找,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原来,他心目中早有了对象,那就是我的姑姑。但我的姑姑人长得还算清秀,他怕她看不上他。
“怎样才能让她看得上我呢?”里里拉且想。
里里拉且在寨子里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人品也不错。他一不沾烟酒,二不会赌博,深得大家的赞扬。当代课教师这几年,他省下了一点工资。他想:“最好用这笔钱做点小生意,又可赚钱又可炫耀一下本事。”于是,他在寨子中间的大路边上修了一小间房子,办起商店来,还兼做皮货和药材生意,很快成了寨子里的首富。
种植烟草的头一年五月份,天异常干旱。大地之上的一切几乎都要被太阳烤熟了,四处一片焦味。土地真的像火灰一般烫热,把刚载下去的烟苗折磨得半死不活,人们一天到晚引水浇灌,收效却甚微。而早一些时候载种的庄稼已被收拾了一大半,特别是已长拢人腰处的玉米被烤干了,几乎一点火就能立刻烧成灰烬。寨子里除了萨河还流淌着水,其余的井眼和小溪都枯干了。到后来,村民都不敢出门去,怕给太阳烤成了熟肉一块,只好呆在家里忍受干渴。
而河里的水仍汩汩流淌,但谁也不敢用嘴去沾它一滴。这又是为何呢?
原来,两年前有一个串乡的麻风病乞丐来到寨子就不走了。不久后,这乞丐竟无缘无故地死在河水源头下面的绝壁之下,把整条河全污染了。大家都怕染上麻风病,就让尸体继续泡在河里,等腐烂后让水冲下去。
寨子里的人从此不敢再饮用此水,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让牲畜饮用。如今,寨子里别无水源了,大家不免躁动起来。
二叔家门口有口古井,我们四五家人历来都在此取水。这口井照样枯干了,井底的裂缝越开越大,井壁上的干泥巴一层层剥落下去。我的小兄弟趴在井沿上,发黄的眼睛盯着空洞的深井,苦楚地嚅动粗糙不堪的嘴唇道:“我要喝水,我要喝水……”他使劲地做出哭的表情,却怎么也挤不出两滴眼泪下来。二叔软绵绵的在门口倚墙而坐。头仰靠着墙壁,两眼发直地看着蓝得让人迷茫的天穹。爷爷盘腿坐在屋檐下,同样盯着天,用微弱的声音念着求雨方面的经。二婶和姑姑她们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渴望在水桶和水缸里发现一点水影。
“眼不见心不烦,走,管他得什么烂病。”二叔突然使出全力,拉着儿子往河边走去。见二叔如此,爷爷也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走了一小会儿后想起屋里的两个女人,又回过头去叫她们。
吉泽拉牧的母亲这两天都在自家的庙里烧香乞雨。这天,她继续跪在菩萨面前口干舌燥地求神丐雨。但天上还不见一块白云自己就先倒了。听说二叔家跑去喝河水了,吉泽拉牧一家便七手八脚抬着老母亲跟了去。消息不胫而走,不一会儿,全寨子的人都疯狂地往河边跑去。
天继续干下去,四乡里渴死人的消息接二连三,萨河拉达的人便暗自庆幸,从此视萨河为母亲河,救命之河了。
这几天,到处发展门徒会的那仨传教士又来了,他们借天干之事大肆宣扬世界末日将至,说这次干旱便是救世主给人类的一个暗示,一个警告,叫大家赶快加入门徒会,否则来不及了云云。在他们天衣无缝般的言辞渲染和天干的事实下,又有不少人举家投奔门徒会。
里里拉且以前是不信门徒会那套的,但眼看这天异常地干旱,便狐疑了:“难道真有那回事?去瞧瞧也无妨。”最终,他改变立场去找了吉泽日尔俩兄弟。
里里拉且入会第一天晚上,恰好那仨传教士主持布道。他们道貌岸然,高高坐在鸦雀无声的众教徒面前,手捧经书用汉语轮流讲解教义。众教徒听得似懂非懂,但仍洗耳恭听,从入神的外表足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的虔诚。布道完后,大家又跟着传教士手持小十字架,闭目默默祈祷起来。在这个环节,吉泽木尔悄悄离开座位,挨个儿地在教徒们耳边说起悄悄话来。来到里里拉且跟前时,吉泽木尔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嘴凑到了他耳边,说:“拉且,身上有钱没?”
“干什么?”里里拉且同样压低声音道。
“他们三个明天回去,咱得给他们一点盘缠吧。”
“不是说不收钱的吗?”里里拉且也是吝啬人,这一点同他的良好品性一样富有名声。
“哎,总不能让他们自个儿破费吧。善待传教士,表明我们对主耶酥一片诚心呀。”
这当儿,教徒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去小心翼翼地往传教士们面前的圣经盒里投钱,生怕被传教士发觉似的。而闭目默念的传教士们则神而又神,浑然不知。
“操他娘的骗子!天知道他们的勾当。”里里拉且看在眼里也骂在心里。“我没带钱,这就回去拿。”他立刻反应道。
“好的,快去快回。” 吉泽木尔说。
里里拉且一去不返,从此对门徒会的人避让三丈。他断定出门徒会是个不法组织,要么在打着基督教的幌子行骗,要么在破坏社会稳定。
而依力大哥举家遁入门徒会的事,是在他妻子阿芝生病以后才被非教徒们知道的。我的记忆中,阿芝嫂子是继我二婶之后出现在萨河拉达的又一个美人。她漂亮又大方,对人知书达理,温柔体贴,但对依力大哥却大声武气,泼辣十足。我第一次完全看清她的音容,是在一次放学路上。我独自从她家屋旁经过时,看见她一个人在路旁的菜园里忙活。她两条腿一高一低小心翼翼地蹲在菜地上,一只手挽住草绿色长袍的前后襟端,不时地往上抬,生怕掉下来弄脏了;另一只手娴熟地在浓密的菜叶间游动。她微微低垂的脸庞容光焕发,初为少妇的身子端庄丰满而玲珑剔透,滑出花头巾的几绺青丝在微风中吹拂,散发着一种令年少之心也迷醉的娇艳气息。从她身上,我第一次看见了五官那么端正,皮肤那么白皙,简直完美无缺的女人的脸。那真是我年少时候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后来我读到“天然去雕饰”这样的诗句时,一下子联想到了她。当时,我不由自主地驻足下来,静静的站在栅栏边上,深情凝视里面的嫂子,活像个初生暗恋的少年在远远地偷窥心上人。
“小弟,放学啦?”阿芝嫂子发现了我,笑容可掬地说。
“嗯。”我有些羞涩地答道。
“别害羞,我是你嫂子呀。”她似乎从我的眼里发现了我内心的秘密。
“谁害羞了,我没有害羞,你才害羞呢。”我紧张得语无伦次。
“那好吧,今晚上你依力大哥要出去,你到我这儿来睡觉好了。”她赫然说。我知道嫂嫂和小叔之间是可以开各种玩笑的,但我还经不起这等戏言,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唰地红了,便撒腿就跑。她就在后面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夜里,她开朗的笑声竟在我的梦乡悠然脆响,渐远渐近悦耳如风铃,叫我醒来后心神久久不宁。
第二天,我又在路上遇见了阿芝嫂子,她又爽朗地跟我开起玩笑来。
“小弟,昨夜你怎么不来,叫我白等你了一宿,真不够意思。”
“别拿我开玩笑了,嫂子,我脸皮薄。”这回,我镇定了许多。
“跟嫂子睡一晚上,你就不会害羞了。哪天你依力大哥出门时,我再来喊你跟我睡,好不?”说完,她又咯咯地大笑起来,吓得我又一溜烟跑了。从那以后,我每次遇见她都会被她戏弄得脸红心跳一番。因而我一直害怕和她撞见,每次路过她家旁边都会潜意识地加快脚步。幸好,不久后我们就转学了。
阿芝嫂子做母亲一年半载后,突然生病了。起初只是小病,还没有影响饮食起居。但病情已经很明显地写在了脸上:苍白、憔悴。因而亲友们都劝依力大哥赶快请毕摩做做祭祀,不行再带她去镇医院检查检查,可依力大哥嘴头称是却一直未见行动。亲友再次提及时夫妻俩也只是笑,轻轻松松说没什么大病,自然会好的。这时候,非教徒们就开始怀疑他家的“身份”了,而依力大哥发觉这些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后,干脆公开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原来,他“解甲归田”后,就被传教士们招至旗下,并凭识字这点优势把吉泽木尔俩兄弟的门徒会主持之职取而代之。他的加入曾让那些文盲老教徒欢喜了一场,以为他们的队伍里终于出现了有文化的人。
加入门徒会后不久,阿芝嫂子就生病了。因为被灌输了太多虚构的神灵学说,以及长期沉浸于对耶酥基督的痴迷信仰中,结果对其万能之说深信不疑。阿芝嫂子生病后,依力大哥不曾替妻子求医问药,也未找过以前一直信奉的毕摩,只一心一意热衷于祈祷仪式,连阿芝嫂子也扛着发病之躯,一味地祷告,满以为自己的病总有一天会神奇地不治而愈。
这以后的日子,我很少看见阿芝嫂子了,只听说她已卧床不起。不久后的一天,县公安局和乡政府到乡中心校来开展反邪教教育大会。同时而来的还有十多个带手铐的邪教分子。我第一眼就看见依力大哥混在其中,奇怪的是当中没有门徒会始作俑者即那仨传教士和吉泽木尔俩兄弟。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听到公安要来抓人的风声就逃之夭夭了,而依力大哥等人则被抓去劳教了三个月。公开化的门徒会被政府驱散了,大部分教徒已“改邪归正”,但仍有部分教徒偷偷摸摸地继续干下去,当中仍有依力大哥一家。原来,依力大哥被劳教了三个月还执迷不悟,释放后照样担任门徒会的主持。半年后,吉泽木尔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吉泽日尔则至今也没有回来,谣传他跟那仨传教士一道走了。其实,这些传教士并没有走远,他们仍然操纵着山上的这些门徒会,只是他们的行动转入了地下。
(九)
里里拉且现在成了萨河拉达寨子小有名气的生意人,他这么实干都是为了娶老婆。大家也都知道他心目中的对象是我姑姑。而我二叔和二婶心头早已喜滋滋的期盼着里里拉且上门来提亲,他们想,没有人比里里拉且更愿出重金娶这个黄花姑娘了。
一天,二叔家来了一拨二婶的亲戚,二叔好要面子,大大方方宰猪烹羊款待客人,还邀请了一家族的人和邻居。我那时恰巧放假在家,二叔便叫我到里里拉且的店里赊几包烟过来。可是,里里拉且不但知道我会抽烟,还知道我多次找借口赊去烟在私下里和其它的孩子分享。这回,他以为我又来耍这一套,不仅拒绝赊烟,还狠狠斥责了我一顿。
我空手回去告诉二叔里里拉且不肯赊帐。二叔便冒火了,忍气吞声地说:“赊包烟都不干,还想讨我妹子,呸!白日做梦。”
半个多月后,里里拉且带着媒人上二叔家来了。他们前脚还没进门,二叔就挡在前面。
“有什么事?”二叔沉着脸,明知故问。
“来提亲啦。”媒人咧嘴笑道,以为二叔会大加欢迎。
“呸!到河里把你的肚皮洗干净了再来。”二叔冷眼盯住里里拉且道。
里里拉且一时傻了眼,脸唰地给写上了五颜六色,嘴唇极不自然地嚅动着,欲说还休。媒人也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愣愣地站在那儿,惊异的目光从俩人身上抛来抛去。半晌后,尴尬不堪的里里拉且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去,活像个失败的落汤鸡。
事后, 二叔成了一家人的批斗对象,特别是二婶把什么脏话都泼在了他身上。二叔也自知过分了,便说过几天他给里里拉且道歉去。
可是,不等二叔付诸行动,外乡的一小伙子就登门相亲来了。想不到我姑姑竟然答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原来,当男方开出他们的家乡早已通水通电通公路的条件时,她的心就动摇了,尽管她对里里拉且有那么一丝怜悯之心。可二叔和二婶怎么也不同意,他们心目中的妹夫非里里拉且莫属。意见僵持之下,我姑姑竟与那青年悄悄玩起了私奔的游戏。这下好了,二叔和二婶盼望已久的彩礼梦全泡汤了。
心有不甘的二叔说他这就去给里里拉且解释清楚,二婶却给他翻了个白眼道:“傻子总是把别人也当作傻子。”
“好好好,随他怎么想,反正都是各自活一边,谁也不能对谁怎么样。”二叔自讨没趣,最后说。
里里拉且自吃了闭门羹后,把自己关在商店里,好多天都不出来。他想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俄狄家的事,好端端的为啥俄狄呷嘎突然就变卦了呢?他纳闷了很久后终于想到了前不久我去赊烟的事。“我得给他解释一下。”里里拉且想。可是没等他出门,我姑姑跟人私奔的事已家喻户晓了。里里拉且心痛了许久后想:“奔你娘的去奔吧,反正我拉且老二又不是讨不起老婆的人。”
二叔和里里拉且从此谁也不理谁,形同陌路。
令二叔下不了台的是,没过半月,里里拉且就结婚了,婚礼的排场很热闹,新娘子比姑姑还年轻漂亮。里里拉且邀请了二叔家,但二叔家没有去。在二叔看来,这个邀请明显有着弦外之意,他怎么也得要个面子。但他还是为此思忖了许久,最后,他如有所悟似的找到了我。
“儿子,你会抽烟是吗?”他一贯叫我儿子。
“不会。”我说。
“那我闻闻你的手。”说着,他就抓住了我的双手。他在我手上嗅了嗅后脸色变得很难看,说:“兔崽子,都是你搞砸的。”然后甩掉我的手气气地拂袖而去。
(十)
种植烟草的头几年,因为缺乏种植和烘烤技术,加上天公老不作美,萨河拉达的百姓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大的实惠。不少人家还因种植烟草背上了沉重的农资债务,返贫现象很普遍。但到了一九九六年就不一样了。这一年风调雨顺,萨河拉达的烟草长得特别好,到了初秋时节,遍地都是金灿灿的成熟烟叶,看起来就似崭新的钞票挂在烟枝上。最终出炉的烟叶更加金黄灿烂,加上这年恰逢烟价上涨,萨河拉达大部分人家的收入都以万元计。有了叠沉甸甸的票子,寨子里的人们便一天到晚乐得合不拢嘴。当然,那些还在私下里搞活动的教徒如今已对钱等俗物不屑一顾,看见别人为丰收庆贺,他们还会在心里面怜悯这些俗人呢。
岁末过年的时候,寨子里前所未有地热闹,穿了多少年解放牌劳动鞋的年轻人穿上了亮光光的皮鞋,还换掉紧束的彝衣彝裤,土里土气地穿上了舒适的西服。寨子里的青年们还成群结队,翻山越岭到县城去玩,结束从未进过县城的历史。
大家尝到了种植烟草的甜头,发展烤烟的劲头便大增,家家户户都决心扩大种植规模,获取更多的利润。但闭塞的交通严重制约着人们进一步致富的梦想。往年,萨河拉达的人们都是人背马驮,往返于遥远的收购站和寨子之间运输烟用物资和烟草,加上山路颠簸,甚是辛苦。如今,致富的门路有了,可寨民们却又望路兴叹着呢。
“修公路,必须修公路!”这是寨民们一致的想法。
因为有共同的话题,我二叔和吉泽拉牧越走越近,最终重归于好。他俩合计向村委会打了报告,村委会又向乡政府打了报告。很快,乡政府就决定全面发动全乡人民建设通村公路。第一年修的便是从乡政府到萨河拉达所在村的公路。于是,时间刚刚步入一九九七年,萨河拉达与乡政府中间的山上,开始响起隆隆炮声,特别是萨河拉达的烟农们倾巢出动,主动加入了修路大军中。马不停蹄地干了四个月之后,一条粗糙的山区公路终于像深草丛中的爬蛇一样,蜿蜒伸进了古寨的新梦里。
通了公路,一切都方便了。能出钱租车的寨民开始脱离人背马驮的劳动方式。生产烤烟既省时又省力,效益成倍翻番,人们几乎看见了致富的曙光就在眼前。
但是,大规模种植烟草给寨民们带来收入的同时,也给生态带来了灾难。多年前萨河拉达盛行烧瓦时,人们砍掉了寨子四周半数的树木,只留下远处的或拿不下来的树子。而后来发展烤烟经济,剩下的树木也就未能幸免于难。几年下来,已被砍到了山顶,甚至留在地上的树桩也被连根拔去。树桩被挖去,就留下一块块容易开垦的荒山,荒山继而被开垦成耕地。如今,萨河拉达寨子四面的的山上已无成片的林子,远远望去一片荒芜,毫无生机,着实引人深思。
“要是老陈书记还活着,他肯定会阻止大家这么干的。”二叔不胜心痛地说,“肯定会,肯定。”
“大家真是不顾子孙后代了。”吉泽拉牧也嘀咕道。如今,想起过去和老陈书记他们抬杠的事,他便甚感汗颜。其实,他不是不知道破坏水土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心头割舍不了那点私利罢了。
“不过,谁会放过眼前的这些利益呢?你我都没有,其它人还会吗。”二叔又苦笑道,“要是发生什么自然灾害,那只能怪自己了。”
二叔他们心里面刚有此忧虑,自然灾害便真的发生了。这些年,由于失去植被的保护,山上的土壤迅速沙化,很容易被雨水冲刷下来。一九九八年雨季,才下了几天瓢泼大雨,山上成片的沙土就被雨水冲刷下来,席卷了所过之处的庄稼,最后一一流入萨河。萨河因此大涨,又把两岸的土地和庄稼冲刷得干干净净。几天下来,寨子周围的土地上到处是沟沟壑壑,满目疮痍。而大部分庄稼已无影无踪,未冲倒的立在地头靠露在外面的脆弱根须支撑着,大风一来就逐一倒下。
人们叫苦连天,祭天拜地,雨却越下越大,显而易见地酝酿着更大的悲剧。连不知人惁世故的狗们也预见到了异常情况似的,一天到晚狂吠不止,平白无故地让人们的心头增添了一层又一层阴影。
一天中午,寨子后面的山上突焲爆发山洪,一长排滔天泥沙卷着巨石顷刻间向寨子压下来。听到山洪惊心动魄的轰鸣声,人们惊恐万状地跑出屋来四处逃窜,寨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悲凉绝望的哀号声。谢天谢地,山洪没有到达寨子就自行瓦解了。
等到这场雨退去后,萨河拉达这一年的耕作也就算完全泡汤了。之后的一年半载,大家全靠政府的救济才免于饥饿。面对自己酿下的苦果,寨民们终于认识到破坏生态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那令人心有余悸的惊险场面于寨民们刻骨铭心,至今记忆犹新。
雨过天晴后,寨民们开始着手整理被天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土地,张罗秋冬季节的生活。这时候,那些地下教徒又出来“放话”了,说这场雨灾仍是救世主给大家的一次警告,仅仅修补土地是于事无补的,加入门徒会才是唯一的出路。但这回他们的收效甚微,被他们拉下水的仅是两三个懒于劳作的穷人。
经历这次教训之后,当地政府开始重视生态环境,年年给山上的烟农拉来煤炭,取代木柴烘烤烟草。但煤价和运输费用一直居高不下,多数人家难以承受,因而树木的不幸遭遇远未结束。不管怎么说,萨河拉达种植烟草的规模是越来越大了,发家致富成了人们的首要追求。
(十一)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萨河拉达破天荒出现了一个大学生,让孤陋寡闻的人们引以为豪,一下子把这个深山古寨说成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还逢人必讲。古时汉区里出了秀才就敲锣鸣鼓大肆宣扬,现在的山民们则用嘴充当锣鼓和喇叭,让方圆几个山头的人们都知道萨河拉达的俄狄毕摩家出了个大学生。
“看,萨河拉达的大学生来了。”
那段时间,我每到一处,就会有众多的老乡把我包围,仿佛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山里的重要人物,炙手可热。我心里头自然高兴,但并不趾高气扬,我知道自己永远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无论变得再多、离得再远,我仍是农民的儿子,身份变了出身不变。但我的父亲就不平静了,他为我“宣传”的声音比谁的都大,逢人谈话总是直奔主题:我的儿子考上大学了。但没有一个听者会反感他的骄傲,反而都对他称赞有加,表扬他教子有方。
“高兴了吧,父亲,当初你要是死死反对孙子上学,咱们家就永远也不可能出个大学生了。”记得收到我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吞吞吐吐地对爷爷笑道。
“是啊,谁能想到俄狄大爷家会出一个大学生呢。我聪明的孙子为咱们家争光了。要是在以前,他能当大官的。”爷爷笑呵呵地跟着滔滔不绝起来。如今,他也情不自禁地大谈特谈读书的好处。
“可是,咱们家也不可能再有大毕摩了。”可爷爷说着说着,又潜意识地吐出了这么一句。看来,失掉继承人的苦恼依然弥漫于他的生活中不散。
“噎,有了大学生还念叨什么大毕摩,这一切不都是你的造化吗?没有你哪有我和他,有这样的孙子,你也该满足了。”父亲很不耐烦地说。
“可我还是愿意他成个大毕摩。”哦,我可怜的毕摩爷爷,他又来了。
唠叨归唠叨,细细想来,我爷爷也真是怪可怜的,毕竟这份世袭的传统家业将在他仙逝的一刻宣告破产,从此这个家族的毕摩身份将不复存在,而在这个关头,竟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悻悻相惜,共度晚年。日后想起来我心头不免有内疚兼懊悔之情。
日后令我心绪不安的还有阿芝嫂子抱病不治一事。自去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芝嫂子了。我走之前,听说阿芝嫂子已病入膏肓,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不知为什么,我经常在大都市的繁花似锦中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想起她刚嫁到萨河拉达时的那副美丽。每想起这些,我总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同时在心里面盼望2000年快点到来,好让门徒会的流言蜚语快些不攻自破,叫依力大哥尽早悬崖勒马,回到现实中来,赶快为阿芝嫂子寻医问药。好在2000年其实也不远了。
时间一旦步入2000年的第一天,萨河拉达的教徒们便荒诞无稽地带着异常激动的心情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他们开始避让一切尘世之事,放弃一切私利,跟正常生活道再见,时刻准备随一阵风飘去。看见他们貌似平静又胜利在望的荒唐表情,胆小无知的一些非教徒便又提心吊胆起来。其实,2000年对这些教徒们来说,是不堪痛苦的一年。当2000年的最后一天在满天星辰的灿烂闪耀中平静地结束时,西方圣经中描述的天堂之门仿佛“哐啷”一声关上,无情地把他们挡在了通往天堂的征途上,数十年来一直在他们脑海里燃烧照耀的灵光也随之熄灭,他们最终如同迷路的羔羊,身陷黑暗不能自拔。
门徒会终于悄无声息地自行解散,教徒们酸溜溜地重新回归现实。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是在宣告他们是一群蠢驴,因而人人深感颜面扫地,不敢和别人见面。他们垂头丧气地重新下地张罗生活,继续成为寨子里孤立的人群。因为过去几年他们一直耽于“修炼”,多数土地落荒无果,因此,他们一律成了寨子里的穷人。而依力大哥自酿苦果,终于迎来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末日:阿芝嫂子终于不治身亡。他追悔莫及,常年沉浸于对妻子的愧疚与自责中,继而借酒消愁,整日失魂落魄地游离乡间,一蹶不振。
萨河拉达的教徒们彻底告别在精神世界游离的日子,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但是,当他们在现实生活面前再次睁开真实的眼睛,仿佛故地重游时,发现记忆中古老的萨河拉达寨子已全然消失,出现在眼前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寨子:这里赌博成风,鱼龙混杂,伤风败俗之事接连不断;年轻人身着奇装异服,满口污言秽语,不知礼仪廉耻;左邻右舍鸡毛蒜皮,见利忘义,一切都为物质生活而疯狂。他们熟知的传统的东西似乎都变了模样,不变的只有萨河的流水声和夜夜吠叫。他们身处其中,恍如隔世。
原来,迅速发展的烤烟经济在给寨民们带来物质财富的同时,也腐蚀了他们的思想。最先表现出来的便是年轻人嗜赌成性。在教徒们沉湎于门徒会时期,不少非教徒的年轻人则深陷各式各样的扑克牌赌局中不能自拔,逐成败家子。每年烟叶收购结束后,他们就把一家人全年辛辛苦苦挣得的或多或少的钱摆到了赌桌上。那些输了钱的一回家准和老婆孩子大吵特吵,甚至拳脚相向,闹得鸡犬不宁。教徒们“回归尘世”重新入乡随俗后遭遇的第一桩村事就是一场赌博酿下的悲剧:河西一男子背着妻子偷走全家人一年的收入,然后把它输了个精光,事后,妻子服毒自杀在先,男子跳崖在后,落下个家破人亡。但惨剧并没有让多少沉迷赌博的人醒悟过来,有的甚至变本加厉,抛弃耕作这个老本行,一天到晚游离乡间,以赌为生。如今,原先只在城市茶馆里多见的麻将牌也在深山古寨里流行开来,年轻人们又热衷于麻将牌的各种新鲜玩法。
话又说回来,尽管萨河拉达大有不务正业者,但毕竟勤劳务实者居多。这一部分人渴望生活逐年变好,渴望能够体验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他们的生活信条永远不变,即用汗水换取幸福。对那些把希冀寄托于赌博的人和投机倒把者的貌似潇洒的生活,他们一贯嗤之以鼻,不为所动。他们一年到头躬身土地,辛勤劳作,一步一个脚印改变着生活。
2002年,在县扶贫部门的帮助下,萨河拉达寨子架通了高压电线,彻底结束了长达千百年的松明灯时代。从此,萨河拉达夜夜通明,把黑暗挡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不久,富裕的人家相继购置了电视机,有钱又有文化的里里拉且还率先佩上了手机。萨河拉达与山外的距离因此缩短了,外面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传播到山里来,这里的风俗和生活习惯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十二)
2003年的萨河拉达寨子,又突然变得乌烟瘴气。
离村委会换届选举还有一个多月,那些想进入村委会的人便陆续搞起地下活动来。在萨河拉达,最先出动的是我二叔。二叔当了多年社长,如今,他也想升格了。在我们村里的各家族中,人口最多的是我们这一个家族。二叔便思忖:加上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和爷爷经常去主持祭祀的人家,能够凭家族势力和平时的交情支持他的人就会占绝大多数,这样一来,自己便有当选村委会主任的可能了。于是,二叔想当然地加入拉票者的行列,厚着脸皮挨家埃寨串起人家的门来。
爷爷发现二叔这几日一直整夜不归,便问他在忙什么。二叔如实告诉了爷爷。哪知爷爷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你以为你能当村主任吗,你连坐在别人后面念经祭祀都不敢,还敢当村主任?哦,公獐跳了母獐也跟着跳,难不成是要看别人的笑话?”爷爷毫不客气地奚落道。
“主持祭祀和当村主任分明是两码事嘛,能扯一块儿说吗?我当了这么多年社长,难道就不能胜任个村主任?”二叔不以为然,继续张罗自己的事。
“新鲜事,真是新鲜事,”爷爷在后面摇头道,“从没有听说过选村主任还要这么干。”
距离换届选举的日子越近,拉票之战就愈加激烈。据说全村有五个人在私下里拉选票,他们总是选择在晚上大肆活动,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走访各自的亲朋好友,尽量笼络熟人,直至通宵达旦。搅得每个寨子夜夜吠叫,闲言碎语满天飞。半夜三更里只要听见吠叫声,人们就知道这些“夜游人”又来了。
预选会即推荐候选人的结果是二叔以绝对优势脱颖而出,同寨的吉泽拉牧也以微弱优势胜出,他们俩成为最后的竞争者。因为支持二叔的选民占绝大多数,大家都认为二叔当选村主任已是铁定的事,吉泽拉牧只不过是充当配角而已。二叔更是春风得意,沾沾自喜,以为胜券在握,没有什么变数可言了。 隔数日后,终选正式开始了。会前,二叔满面春风地游弋于人群,不停地跟他的支持者们打招呼,出尽了风头,看起来在场的都是他的亲朋好友。结果却是吉泽拉牧大获全胜,二叔只得到了甚微的票数。二叔一时傻了眼,像个败下阵来的斗鸡,退缩在会场的某个角落里抬不起头来。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什么亲朋好友,狗屁!狗屎!我操他祖宗!” 二叔大失所望又恼羞成怒,下来后就像个毒辣的泼妇,一路辱骂个不停。
“自找没趣了吧,说你是傻子你还不高兴。”爷爷幸灾乐祸似地前来挖苦道:“什么叫傻子?就是不知道自己傻在哪儿。”
“是,我是傻子,所以才众叛亲离,被人给耍了。”二叔的气不打一处来,一开骂就停不下来,“我操他祖宗的亲朋好友,竟然把我当傻子耍。”二叔骂归骂,冷静下来后他便想:吉泽拉牧肯定用什么手段把他的支持者们挖走了,要不然不会出现如此大的变故。
“纸是包不住火的,等这瞧吧,这些狗亲戚一定得到了什么好处。”二叔对自己说,“接下来,该是他们出丑的时候了。”
确实,没过几天,吉泽拉牧咸鱼翻身的“奇招”就暴露出来了。原来,他的手段是给支持他的每户人家送上十元钱。二叔的多数亲朋好友就被这十元收买去了,导致他惨淡落选。
“见利忘义的狗亲戚,见钱眼开的小人,为十元钱折腰的可怜人,我蔑视你们!”二叔再次大动肝火,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泄私愤,还边骂边做着粗俗猥亵的动作,声形并茂地把亲朋好友们骂得狗血淋头。骂痛快了,二叔又找到村支书,当即辞了社长之职。不久,他便硬拉着早已失去了生活信心的依力大哥出山打工去了。
一年半栽后,他俩改头换面、风风光光地回来了。特别是依力大哥彻头彻尾变了个样,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忧伤,完全是一副成熟老练的农民知识分子的派头。大家一看就知道他们赚了钱,事实上也如此,因为他们回来不久,就开始购置了电视机、音箱、粉碎机等家用电器,成了家里摆设最高档的人家。这可深深吸引了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队拜访依力大哥,要求他带他们出去闯荡。不久,依力大哥真的带上十几个年轻人,再次出山去了。几个月后,他又回来带走了的一帮人。渐渐地,山里出现了外出打工的热潮,连那些老年人也禁不住地跃跃欲试。而依力大哥成了名副其实的工头,终年带着山里来的男女混杂的农民工队伍,走南闯北,到处打工挣钱,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了。 只有二叔知足了似的,留下来重操旧业,对打工热潮不屑一顾,好似当年出去打工全是为了消气解恨。
2005年,萨河拉达的烤烟生产得到了空气的大丰收,家家户户生活一时充满了阳光。寨民们整天喜笑颜开,对新生活抱有无限的憧憬。当然,很多人家仍然不放松对家贼的防范,因为山里的赌场依然久盛不衰,生意火红,而赌场里的败家子们总是念念不忘家里的那点血汗钱。
到了这年年底,里里拉且又率先卖了摩托车,其它的有钱人家自然又跟风,争相着卖车。从此,萨河拉达的羊肠小道上只见摩托车尘土飞扬地叫嚣奔跑,那些依旧无所事事的狗就把它们误认为是何方来的怪物或者猛兽,一路狂吠追逐,好似要撵它出去。
2006年7月,我回到萨河拉达故乡过火把节时,深深惊叹于这样一个场景:节日场地的四周停满了数不胜数的摩托车,看起来简直比在场的人还多。即便在前一两年,这些地方还是马的位置,如今马却被摩托车取而代之,过去的人欢马叫也被此伏彼起的汽笛声取代。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令我这个城里去的人也不由有一种跟不上时代的感觉。
(十三)
做祭祀的人越来越少了。
爷爷成了萨河拉达寨子的最后一位毕摩。
爷爷明白,作为毕摩,他已经成了山上民间的边缘人。加上年纪过大,他已不愿去人家里主持祭祀。因此,那些想做祭祀的人家就不得不花重金来请爷爷,这样都还不一定请得动他这个活宝。因为自从有了电视机,就没有人肯安静下来聆听他诵经了,他经常一个人被冷落在一边,孤独地坐在一大堆古怪的道具后面念经做法,身边连个帮手也没有,其它人则聚在另处看电视,对待祭祀毫无严肃可言。这常常让他感觉无聊,便“偷工减料”草草了事,可这样人家也不闻不问,根本不关心少了什么步骤或环节。这样下来,他就愈加觉得祭祀已经失去了意义,越想收山不干了。
爷爷快到80岁了仍像年轻人一样耳聪目明,这是他沉浸于浩繁的经书中,修身养性了近半个世纪的结果。年轻人们开玩笑说,俄狄毕摩的年龄大得他自己都背不动了,但还能念上一天一夜的经,说不定他的小兄弟还能干事呢。爷爷听了呵呵笑道:“要不怎么做你们的祖宗呢。”
爷爷刚满80岁这天,正好有人来请他去做祭祀。爷爷本不想去的,但念在老乡的份上,终还是去了。那是个中午,主人家把祭祀用的牲畜等东西准备好了后,便坐到一边看打打闹闹的电视剧去了,好像做祭祀只是毕摩的事,与他们无关。爷爷又一次感觉到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兴趣顿时一扫而光,便也心不在焉起来。那家人的电视机正对着这边的爷爷,电视画面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因而爷爷在念经的时候,眼睛老是不由自主地朝电视机瞟去。糟糕的是,当正在播放《西游记》剧的某个频道被换出来时,爷爷的目光就彻底被妖魔鬼怪的眼花缭乱的打斗场面所吸引,念念有词的嘴随之戛然而止。甚至紧握着一只鸡的手也一下子放松了,鸡就轻易地挣脱出去,逃了。爷爷却还不觉。
“毕摩的鸡跑了,毕摩的鸡跑了!”在旁边玩耍的一个小孩高喊起来。众人回头一看发现毕摩的鸡真跑了,便都追了出去,闹得院子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怪事,怪事,从没有过的怪事!”爷爷尬尴于自己的失职,摇摇头说道。
“看看,连鸡都知道我该休息了。”他又说,然后合上面前的经卷,从容地收拾起自己的道具来。
爷爷从此闭门谢客,彻底告别了神职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