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妹妹(外一章)
作者 吉狄兆林 2010-11-08
原出处:彝族人网

 牛 IuM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牛以它天生的勤劳、善良、坚韧、踏实等优秀品质,常常被赞美,被当成道德楷模,古往今来,不知玉成过多少书斋里的文人雅士的华丽词章。或许由于山野粗人的本性难移,面对着一头又一头活生生的牛,我的笔却至今没有为它们说过一句好话。曾经有张清华先生主编的《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年诗歌》,选用了我的两首诗,一首是写羊的,叫《看见一只羊打败一只羊》,说的是,羊打羊的架,也会让我,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心疼;另一首是写牛的,叫《面对一朵花的牛》,基本上就是跟牛开的玩笑,说它面对一朵花,大不了会想:吃得就吃,吃不得就不吃。那还是在我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写的。一般情况下,如果面对的是一头母牛,我会希望它尽其所能保持身体健康,保证按时怀孕,让它的主人家,比如我家,财富得到稳定增长;如果面对的是一头公牛,我会羡慕它,像一个王,妻妾无数,儿孙满山,而且从来不需要负什么责,并由衷祝愿它,寿比南山;如果面对的是一头不公不母的耕牛,我会代表全人类,感谢它为人类的吃饭事业所做的巨大贡献,并对它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真诚地表示道歉;如果面对的是一头小牛,我会勉励它,努力吃草,争取早日成为一头有用的牛。同时,不管面对的是公牛、母牛还是不公不母的耕牛,我都会习惯性地估计一番:如果它意外死亡或者被人因为某种需要而杀掉,能有多少斤肉,皮值几个钱。我从来不会像死去许多年后汉语世界里至今常常被提起的鲁迅先生那样,想做一头牛。而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算它的表现跟平常时间没啥两样,“笨得屙牛屎”的牛,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把鞭子抽在它们身上,我根本不会要求自己先找到理由。几年前,我甚至曾经亲自结束过一头牛的命。事情的起因是,我的岳父大人去世,按照彝族传统的规定,作为女婿,我必须为此献上一头牛。结果是,由于随我奔丧的族人都是些年轻人,都没有杀牛的经验,我不得不亲自出手,把它杀掉。具体经过记忆犹新,乘今日心情不好不坏,略显夸张地,整理如下:
牛们的眼睛,鼓鼓的,看上去有点吓人。让人难免要这样想:假如它们想到了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团结一致,下定决心,挺而走险,拼个你死我活,凭着它们强健的体魄,谁能有效地把局面控制?奉命抓牛的两个小伙子,于是装腔作势,大声地警告它们,老实点,老实点,要不然老子对你们不客气。虽然很高兴他们尊重老辈子,让我站在一边做旁观者,但是他们的这一声“不客气”还是轻轻地刺痛了我的心。看看惊慌失措的牛们,看看身边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的族人,点起一杆特别适合我这样的低收入的小学教师抽的叶子烟,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大裤赤脚的祖先大约曾经对虎豹豺狼或者别的谁谁不客气过(至今仍有不少以此为素材的传奇故事在流传),如今的我们,种地的可能被村社干部不客气,打工的可能被老板不客气,拼命学习汉语文考成了教师或者公务员的也还是可能被领导不客气……不知不觉,我的烟抽完了,他们却还没把牛抓住。我觉得有必要给他们鼓鼓劲,于是告诉了他们,忘了出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点有关牛的知识:恰恰是那看上去有点吓人的眼睛把它们自己给害了——由于它的结构有问题,把见到的东西都放大了太多倍,比如人,在它们看来就是自己根本对付不了的庞然大物。不一会儿,我选定的牛,终于被抓住,并套上了绳索。是一头不再年轻却也还能生儿育女的黄母牛,一身的黄毛,干净、清爽,使它风韵犹存。它还在挣扎。紧挨着它的是它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从小就都被割去了睾丸,早就成了两头安分守纪的好耕牛,明白了人要的不是它们以后,就开始低头吃草。离它稍远些的是已经有些苍老的姐姐和因为有孕在身而得以置身事外的妹妹,还有它前年生的女儿和去年生的儿子,它们好像有话要说,却又全都默默无语。“可怜的牛。”我差一点儿这样说。但没有。因为我考虑到,这种猫哭老鼠的把戏,毫无意义——无论表现得如何富有爱心,也都无法掩盖我将要用它的一条命去岳父大人的葬礼上争点面子的事实真相。
我记得,那虽然是头母牛,它的气力也不小。或许仅仅因为反感那栓在它头上的绳索,而不是感觉到了,山正青,草正绿,水也一如既往地清凉甘甜,可这一切,从今往后,它将再也看不见,吃不到,喝不着了……可它一会儿窜到路上边,一会儿窜到路下边,还是把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折腾得连声叫苦。我只好微笑着安慰他们:“将就着它一点吧,这一去它就回不来了,而我们是都还要回来的”。没想到,我话还没说完,在一条小溪旁,一个地势很险要的地方,它却干脆就爬在地上,随便怎么拉,怎么推,怎么劝说,就是不走了。小伙子们跟我开起了玩笑,说这完全是我故意泄密造成的,要我做思想工作,请它站起来。我当然无能为力。但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提高一点他们的积极性,我还是摸了摸牛头,对着它已经不那么吓人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曾经因为勤劳勇敢而大名鼎鼎的吉狄家族的面子今天就全靠你去撑一撑了,麻烦你站起来好不好?”它当然一声不吭,面无表情。我只好提议大家就地休息休息,等它考虑考虑再说。然后,我也开始变得面无表情——尽管从小就知道,牛羊猪鸡等,都是上天赐予人类的食物,对它们的死,没必要感到愧疚,面对着具体的善良、软弱得无法形容却突然没有了明天的这一头风韵犹存的黄母牛,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我确实很想,从得益于诗歌的滋润而避免了漆黑一团的内心深处拿出一些带着心血的文字,说出它的沉默。
我还记得,当我们终于到达时,在一阵哔哔啵啵的烟花爆竹声中,它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左右着似的,不再乱来,一步一步,走得那么从容不迫,使我不得不怀疑,我们头上那因为被各种飞行器不断糟蹋而不再显得神秘的天空中,是不是真的还住着我们的神。带着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敬畏的心情,我认认真真看了它一眼。随后,又听见它,放出了响亮的一声:“哞……”不知是在告诉我岳父已经上了天堂的灵魂,他最漂亮的三女儿家的礼数到了;还是在向这里的同类咨询,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么多两条腿的家伙聚在一起又哭又闹。最后,在它散乱茫然的目光中,用主家提供的一把斧头的背,在它的两只角之间,稍微有点凹,毛也有点乱的部位,就那么敲了一下,它就躺下了。这让我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意外,至今仍在猜想,那是不是因为它的魂魄之前就已被生前曾经身为毕摩接走,只留下了煮来吃、炒来吃或者边烧边吃,不管怎么吃,都很好吃的一身肉。
 
石榴花妹妹
 
五月之夜,一场小雨温柔地拍打着古老而又年轻的日木会理充满生机的大地,悄悄鼓励它,用无私而伟大的母爱,抱紧了包括石榴树在内的它的正在做梦的好孩子们。雨停了,轻轻的风里,喜悦漫过石榴树身体的各个部位,使它们非常冲动,纷纷从内心深处,拿出了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告诉世界,一株有梦的石榴树,可以有多美。常常希望自己能够“比人民政府还沉得住气”(引自诗歌《携八百里凉山今夜我将梦见谁》)的彝族诗人吉狄兆林我,于次日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下,从乡下到县城的一路上,一再目睹这植物的冲动,灵魂被牵引,完全不顾自己已经四十二岁高龄——就算不是一国之主,不是一省之主,不是一县之主……至少也已经是一家之主,表情应该老谋深算,举止应该庄重严肃,说话应该掷地有声——轻浮如一只石榴花间轻轻舞动的蜻蜓,随手写下了这么一个花哨的题目。而且不仅不因此感到羞愧,反而认为很光荣。而且居然说,人世间,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都是轻浮的——
扑面而来的五月的风是轻浮的。随风而动的云是轻浮的。从云里爬出又爬进的太阳是轻浮的。绕着太阳转的地球是轻浮的。绕着地球转的月亮是轻浮的。大地上奔跑的马,唱歌的牛,咩咩叫的羊,摇头晃脑的猪,甩着尾巴的狗,一只脚站着的鸡,一点辣子没得吃也要一直舔着唇的蛇,从来无盐吃却浮肿着一张小脸的青蛙……比赛着轻浮……最轻浮的,也许是蜻蜓:它们,巨大而突出的双眼占了头的大部分,视界可接近360度,整个头看上去就是用来“看”的而不是用来“想”的;它们,喜欢并且能够,在空中,完成交配;它们,生产下一代这么严肃的工作也一点不正经,被人类称为“蜻蜓点水”。
——我的意思是:许多时候,人,作为宇宙间一粒微尘,装模作样的“稳如泰山”,其实多么滑稽!讲给一只刚刚脱离母体的蜻蜓的幼虫听,它也会觉得非常可笑——它正在一心一意努力长出翅膀,为的就是能够早日轻轻地飘浮在爱的气息日益浓厚的蓝天下,尽情地展现生命本身的美,享受生命本身的快乐。
当人到中年的我,放胆向蜻蜓学习,“想”都不想,轻浮地漫步在钟鼓楼、科甲巷、元天街、石榴广场……一种受惠于石榴花,石榴花一样美丽如火的“花”的大面积存在,不仅愉悦了我的身心,而且滋润了我的灵魂。她们可能姓张,姓李,姓王,也可能姓沙马、杰克和时乍……我在心里轻轻地把她们命名为了“石榴花妹妹”。我觉得,因为她们的存在,这里的阳光多了许多明媚;因为她们的存在,这里的空气少了许多浮躁;因为她们的存在,这里的男人勤劳致富——比如经营因为得天独厚而品质优良,越来越多的人:本县人和外县人,本省人和外省人,本国人和外国人,“用”了都说好的“会理石榴”——的路上,一般不至于“穷得只剩下了钱”,连自己的灵魂也养不活,一脸油汗,一肚子屎,一条道走到黑。
随机抽取其中的一位,就叫她王美丽。虽然我们之间目前为止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我愿意,久久地站在这里,行注目礼,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还希望,明天的这个时候,在这里,再一次沐浴因她而更加明媚的阳光,呼吸因她而更加清新的空气。
    脚下是古老而又年轻的日木会理,心中是美丽如火的石榴花妹妹,尽管两鬓早已出现了白发,我依然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重新诞生。
发布: 普驰达岭 编辑: 尼扎尼薇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