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临门倚窗,铺开一方丝帛,或一块麻布,打开一个绣箩,捡出一棵针,一绺线,然后便穿针引线,做起刺绣来了。针起针落,线走线飞;当她抬头望一眼窗外,无论是蓝天白云明山丽水,还是车水马龙红尘沸浮,只那一望,远远近近,整个世界就静下来了。
一时,山如莲,水如莲;世界如莲,心也如莲。
——曾经在苏杭,在川蜀,尔后在云南楚雄,在永仁彝乡,当我看到一个个女子绣花的样子,途经那些生命的娴静与盛放,一下子,就融进了那种浓浓的诗意。
我不擅女红,却喜欢那些针针线线的日子。那些日子,无关柴米油盐,无关风月烟霞,只为给生命增添一点柔软,把时光绣成一幅织锦。
中国古代典籍,对女红早有记载。《诗经》中有“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前之裼,载弄之瓦”的诗句。这里的瓦,指土烧的纺轮。家中有女,日后的穿用都要靠她来提供的。可见女红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礼记》中说,“黼黻文绣之美,疏布之尚,反女功之始也”。 女功、女工,即为女红。据《辞海》,“黼(音辅)”,为在古代礼服上绣半黑半白的花纹;“黻(音符)”,为在古代礼服上绣半青半黑的花纹。
女红,是古代妇女必守的“四德”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夫家择妻的标准,也首推女红。古来为女子者,多以琴棋书画为才,以擅长女红为贤。女红从来都是一种展示女子聪明与灵巧的技艺。古代文学作品中,对女子过人才德的描写,都离不开对女红的描写。《木兰辞》里“唧唧复唧唧”、“夜夜机杼声”的花木兰,《孔雀东南飞》里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的刘兰芝,《红楼梦》中挑灯“病补雀金裘”的晴雯,个个如此。就连民间神话传说里,也多有心灵手巧的女红高手——从十日能织千匹绢的七仙女,到为王母织云锦的织女,千里为夫送寒衣的孟姜女,概莫能外。
女红,为中国历史那既辉煌又暗沉的面容,增添了一抹胭脂,几许霞彩;也为那王朝更迭兵器频飞的大地,带来了一丝柔软,几分宁静。
刺绣,是女红的一种。古时,不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擅长刺绣。临河倚窗,灯前挑花,应该是一幅很美的画卷。有了刺绣,不管是一份欢喜,还是些许寂寞,却都有一份淡然温婉,清闲贞静。那些锦绣,落满了女子细密的心思,幽怨的叹息,落满了儿女情长的浪漫和对爱情的幻想。
一次凝目,一番闺梦;一声轻叹,一世轮回。
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的甄后,年幼时喜欢读书写字,哥哥还笑她,说她该学习女工,整天读书写字,难道还想当女博士吗?
想来,就连像蔡文姬、李清照、卓文君、上官婉儿、班姬这些能写会画,能书善诗的才女,应该也是多少会些女红的。
明代的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文章是有字句之锦绣,锦绣是无字句之文章,两者同出于一源。”文章,在古汉语中,用青、红两色线绣之为“文”,用红、白两线绣之为“章”。实际上,“文章”二字古意为锦绣,后来转义喻文。
男人用诗文传递情感,女子便用女红寄托情感。
孟郊的《游子吟》,已成千古绝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一个母亲,为远行儿子缝衣纳衫,织进的是母亲的叮嘱和牵挂。十六国时期,前秦窦滔的妻子苏蕙,是一个才情过人的女子。一次因为家庭纠纷,窦滔独自去了远方,音讯断绝。苏蕙织了一幅回文锦寄给他,窦滔读了,被妻子的真情感动,两人前嫌尽释,和好如初。唐玄宗开元年间,一个戍边的士兵在刚刚领到的衣袍中,发现有一块题着诗的锦帕:“沙场片戍客,苦寒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今生已过也,愿结身后缘。”事情传到唐玄宗那里,一查,原来是一个宫女在做棉衣时放进去的,便把她嫁给了那位士兵,传为坊间美谈。
人们看一幅锦绣,看的是绣品的构图、意境、色彩、针法,很少有人会去解读绣品隐秘的内涵。那样的解读需要一点功力。女人的心事,多半不在书里,而在针线中。自有笔墨以来,中国的书写,最早是在竹简上,后来随着桑蚕、丝织的发展,有人开始在绢帛上书写,直到造纸术的发明,才有了纸。在那之前,一方锦帕便是一纸笔墨,那些女子,将寂然的心绪,幽怨的心思,细细密密地“写”满素笺般的布帛。那些隐秘的心事,就是一针叠着一针的绣线,缠绵、细腻、温婉、纠结。就像闺蜜间的私语,如同湖南江永的女书,悄悄诉说着一切。那是只有女人能看懂的“文字”,无人知道你心中有多少梦想,也无人领会,你心中拨响多少琴弦,也没人看到你指尖挑落过多少灯花。锦绣,女人懂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顾影自怜的无奈,男人懂的是芳心暗许的委婉。
其实,最早,在中国的历史上,也只是富贵人家的闺阁女子,才把女红当作寄托情思、修身养性的一种技艺。而多数的平民女子,除了满足自家人穿戴以外,通常都只能当作是谋生的技能。世事沧桑,时代前行,一些手工技艺渐渐被机械制造代替,民间的手工刺绣,已变得极为珍贵。
但看似离我们遥远又遥远的女红、刺绣,其实离我们又那么近,就在身边。
小时候,我们穿的衣裳,有多少是母亲亲手做成?某一天,一件普通衬衣上,会突然多出一些波浪般的细褶,一条普通的领口边,会突然垂下一小排流苏,不小心挂破的地方,会突然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在灯下做作业,温习功课,偶一抬头,或会看见母亲手里,一枚银亮的针,正沿着她的发际滑成萤火流星;一根长长的线,正在她手指间绕山绕水;那种柔软的气息,多少年后想起来,依然温馨得叫人如在梦乡。
于是,在云南楚雄,在楚雄的永仁彝族地区,看到彝绣,就格外惊喜。彝族绣娘,至今还沿袭着祖宗留下的传统绣法。而彝绣,作为中国民间传统工艺之一,也早就成了彝族文化的承载体。据说最初,只有彝族上流社会的人,才穿得起刺绣精美的服饰,所谓“蛮王及清平官皆衣锦绣”。史书记载,8世纪初南诏王攻占成都,掠回大批汉族刺绣女工和蜀锦原料,让彝族刺绣工艺在唐宋之际得到极大发展,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点。至元、明、清几朝,刺绣在彝族妇女中,已盛行一时。
行走在彝乡的大村小寨,就别说有多喜欢那些繁复灼目的彝绣了。一个个年轻绣女、年老绣娘,把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景、物,绣在了麻布上,从袖口绣到手肘,从裤筒绣到膝盖,从鞋子到帽子,从领口到衣襟,从头到脚,处处缀着花。会绣花的女子必是兰心蕙质,就算贫寒,也能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从容自若,云淡风轻。就算再不起眼的野花,也会开成漫山遍野的。那些密如经纬的情思,在古典的阳光下也会闪着绚烂的光芒。
凝视一方彝绣,幻想着指尖里一个女子被温暖地包围着,如墙角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双素手被鲜花轻轻抚弄……那一针一线,仿佛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像山茶花一样盛开。又仿佛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说着女人的哀怨的期许,纯洁的憧憬,那些想说却不能说的私密之情。
我尝试着用我的眼睛,我的心,去解读那些绣女和绣娘的秘密。
真是喜欢这样静静坐着刺绣的女子,像刚刚出水的芙蓉,安静、优雅、恬淡,实在让人心动。不擅女红,却希望可以有一颗锦绣芙蓉心,闪着锦绣的光泽,如出水芙蓉般纯净淡雅。那种不染尘世的浮躁,那种不染铅华的清纯与明丽,犹如杏花春雨,悠然娴静。
(作者简介:后亚萍:某企业报编辑,作品曾获得《云南日报》文学奖、《边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