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手的抒情诗
作者 何万敏 2014-11-23
原出处:凉山日报

  阳光下的莫西子诗下意识地仰起头,阳光瞬间把一张年轻又有一些过早成熟的脸照亮。享受高原的清新,深深地吸气,气息曾经是那样熟悉,哪里像北京,太多的雾霾天气。孩提时代,中学时光,漫山遍野,活蹦乱跳。山里人的生活散漫自由得毫无拘束,成长阅历和前行的勇气来自于脚下的大地,而不是由书本中学来。人类,本来是大地上的漫游者。自称“诺苏”的彝族一支部落,正是从遥远的古代漫游而来,栖居在这个后来叫凉山的地方。凉山成了彝族人的故乡之一,和其他民族一样地亲切视生存的大地为故乡。迁徙的长路真的很遥远了,祖辈的模样也早已经模糊不清,家谱则幸运地在他们的歌谣和经书中获得保存,延续记忆,精神向往。Jm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山中的石头可以保持着对大自然的永久沉默,人却少不了语言、诉说、交流、歌唱。普遍被彝族人视为智者的毕摩,既是活跃在大地上的漫游者,也是神灵召唤的民歌手。在凉山,歌手无处不在。穿云破雾传来的歌声,是放牧孩子唱的;寂静夜晚散落在山间小道的歌声,是热恋小伙唱的;忧伤得泪水长流的歌声,成为痛失老人的告别仪式……歌声无处不在。
 
  舞台上的莫西子诗取得了成功,舞台背后却是危机四伏。本来,莫西子诗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你听他在不同的场合或者不同的地方唱歌,没准他就随意的拉长音调或者随意地切进了旋律。他不喜欢受到节拍束缚,习惯通过听音分辨进度,只有听到那个敏感的音色,他才能进入旋律。
 
  在歌唱这件事上,他常常是典型的感情用事。
 
  “引用谭维维的一段话吧,”莫西子诗拿着麦的右手,去扶了扶眼镜,解释道,“当最基础、最灵魂的词、曲、表达都在诞生时,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扎在你心里之后,再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允许,因为最初已经坚不可摧了!”我没有去查谭维维的原话。意思可能如此,可我听得出来,这是他个人的表述方式。
 
  慢慢,习惯了面对媒体,他也会在节目中感慨:“我更想表达的是一种‘稀巴烂’的生活状态,能够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去奋斗,去战斗,去轰轰烈烈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不痛不痒地活着。所以我想继续‘稀巴烂’地活着,继续做‘稀巴烂’的音乐!”
 
  这个春天,惊蛰刚过的周五晚上,我照例守着电视机看央视三套的《中国好歌曲》。同一时段,本来还有更好的湖南卫视《我是歌手》,专业素质确保了对歌曲把握与诠释的质量,编曲与配器总有新颖之处并恰到好处,连舞台灯光的布置与镜头推拉切换都比央视技高一筹,我还是选择了去看回放。因为央视上有莫西子诗参赛--蓬松的长发,瘦削的脸庞,挺拔的鼻梁,黑框的眼镜,牛仔衣着装,怀抱一把木吉他,自言自语般的吟唱《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大胆的爱情宣言——他最初“闪亮登场”的形象,是我所熟悉的彝族才子的气质。腼腆,汉语表达不甚顺畅;质朴,与生俱来带有土地和大山的味道。如此本真,久违的朴素,置身于华丽的舞台、媚俗的社会、金钱的时代,顿时赢得众多粉丝痴狂。
 
  这个夜晚,《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莫西子诗还是唱这首歌,仿佛他只愿意唱这一首歌。只是伴奏换了,日本女友坐在钢琴前,音符从细长的指间流淌出来,直往他的心里去;他的歌声则从心灵深处发出来,与之应合、呼吸、缠绵:
 
  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做火焰/不是你亲手摸过的/那就不能叫做宝石/你呀你,终于出现了/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这颗心就稀巴烂/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不是你亲手所杀的/活下去就毫无意义/你呀你,终于出现了/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这颗心就稀巴烂/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想起来,当初拿到俞心樵的词,“旋律5分钟就完成了。”莫西子诗有点得意。歌词几乎就是他爱情故事的翻版。歌词只是种子,撒在他爱情的心田,长出来的就是歌曲。清澈的前奏,牵引出开始部分的诉说;高潮的掀起,似乎有了哽咽,要死要活的,不肯放手。当初他是一名导游,工作的缘分和女友相识,滋生跨国恋情,但7年的时间聚少离多,一年见面一两次,两人却都一往情深。故事也成为歌唱的背景。即使节目组并不反对他带女友上节目,女友也问:“如果我在那里会不会对你有帮助?不是电视效益,而是我在那个场合,在你身边,会不会能够给你加油?”你听,多么动听。
 
  现在,35岁的莫西子诗被誉为“民谣诗人”。当然他也写歌词,写得最出名的一首叫《不要怕》:风起了/雨下了/荞叶落了/树叶黄了/春去秋来/心绪起伏/时光流转/岁月沧桑/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严寒或酷暑/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伤痛或苦难/不要怕,不要怕。
 
  原先的词是用母语写的,朗朗上口,意境丰富。好在汉语翻得不错,让更多的人懂得了大山中的感情。
 
  唱红这首歌的人是另一位彝族歌手,叫吉克隽逸,也来自凉山,在2012年夏季最成功的“引进”娱乐节目《中国好声音》上,一炮而红。我清晰记得总决赛当天是中秋节,下午在重庆黄桷坪四川美院老校区旁的501艺术基地独立映像空间,参加导师、美术批评家王林先生《一个人的3040》文献展,晚上则躲过酒吧聚会,溜到大学同窗廖磊家中看浙江卫视直播。巅峰之夜,重庆的夜空连绵的雨水冲刷了看不见的月光,我的心却如凉山月亮般明亮,祈愿来自家乡的歌手好运眷顾,过关斩将,拿下桂冠荣耀。
 
  我不知吉克隽逸是否也梦想过获得冠军,如果那样的话,她和我一样天真,山里人骨子里抱有一种对别人和美好事物充满信任。她唱《情深谊长》,一首歌颂红军过凉山与彝族结下革命情谊的老歌;还唱了那首初选阶段为她赢得满堂喝彩的《不要怕》,与吴莫愁《流星雨》PK,竟不敌对手。虽有导师庾澄庆表示后者“引起了大家共鸣”铺垫,但坊间种种因不愿签约某公司被“黑”的传闻倒是准确预测了结果。如同从土地生长而出的嗓音,竟被足以让人厌倦的商业喧嚣淹没。奇怪的不是这个社会什么事都可能被私底下做手脚,而是对自我为中心之外其他民族的无知甚至偏见。有人质疑吉克隽逸是为赶时髦故意“漂黑自己的皮肤”,读到报道我差点笑喷饭——哈哈!我孩子有一要好的彝族同学,全身都黑,连脚板底底都是黑的呢!
 
  漂在北京的民间歌手莫西子诗,在和窦唯做音乐。说起《不要怕》,“这本是一首年轻打工者思乡的歌,我们增加了一些意境。”瓦其依合第一次是在北京音乐台听到这首歌,他不懂彝语的云南彝族妻子深夜将他推醒,“这是多动人的一首彝语歌啊。”瓦其依合是20世纪90年代大红过的山鹰组合的黑鹰,他在2009年的首张个人专辑《黑鹰之梦》里用彝语演唱了《不要怕》,但即使在凉山,这首歌也没有引起注意。坦率地说,是吉克隽逸让这首歌变得家喻户晓、广为传唱,我身边不少朋友用它设作铃声,手机里的“中国好声音”此起彼伏。而当我重新找出当年导演黄志刚为其所拍MV,每每都为5分多钟的黑白影像感动不已。依合深沉的吟唱,与土地上躬身劳作、高原上放牧牛羊的场景穿插叠化,恰好衍生出民族文化如大地上生长的根脉主题。“阿杰鲁、阿杰鲁——这本是彝语里无词的叹息,我却迷迷糊糊误听为不要怕,不要怕”——依合对到凉山采访的《生活》月刊记者邹波说,“后来将错就错”。
 
  从最早走出大凉山的曲比阿乌、苏都阿洛算起,到后来的山鹰组合、彝人制造、奥杰阿格、阿木、太阳部落、南彝组合、日沙尔特、吉杰、吉布红英、吉狄康帅、吉木喜儿、尔古阿呷、俄木果果、吉胡阿依、吉克隽逸、阿依洛组合,以及今天的莫西子诗……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我在这份并不完整的歌手名单中,似乎找到一条音乐的谱系。他们各有特色,却又有相同底蕴——天高地远,群山浑厚。许多书在描述少数民族时常常用到“能歌善舞”一词,的确,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彝族正是这样。场面热闹的火把节、彝族年不用说了,我曾两次在彝家的瓦板房里,火焰跃动的三锅桩旁,听着歌谣通宵达旦。那是新娘即将远嫁他乡的前夜,哭嫁歌的曲调悠扬婉转,娘家的亲人以歌唱挽留心爱的女儿,舍不得长相离别。高原之中,山寨之上,繁星闪烁的夜色空阔与辽远,房屋里的黑色紧紧包裹着一屋子的亲朋好友。房屋中间的光亮,火塘,燃烧的火焰,映红脸庞。无人高声喧哗,多在静静地聆听,一抑一扬的旋律就是始终反复,一起一伏摇动心潮拍岸。形式简洁单纯,数千年以来的传统一直保持着,传统的古歌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歌谣节奏缓慢,歌词娓娓道来。我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我大致猜测到故事梗概。从眼前的篝火唱到祖先的灵地,从孩子呱呱落地唱到她长大成人,从太阳雷雨唱到荞花盛开山坡……无穷无尽的故事。唱累了,休歇片刻,喝一口米酒或者凉水,湿润一下喉咙,用手抹干净嘴唇,歌声再起。动情处,眼睛泛出光亮,火光映照在眼睛里跃动,眼眶有些潮湿了。唱歌的人并不看周围的一切,背后的土墙上是巨大的身影,她们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隐约看见那一幕一幕复活在歌谣中的人与事,回忆与想象。我默默地看着远处,目光漫过层层叠叠的大山。这是凉山,一个伟大的民族在这里生活、繁殖、创造文明。
 
  凉山彝族慷慨将“走出大凉山”并把凉山唱给外界听的歌手统统视为“民族英雄”。中国有871万彝族人,四分之一就在凉山。音乐本身就属于文化当中的一部分,歌曲也就会起到传承民族文化的作用(哪怕很小);歌曲所能承载的文化内涵得具体分析,但利用歌曲流行方式吸引某些注意力并非没有可能。凉山官方曾广发“英雄贴”,谁要是创作出如《青藏高原》《天路》传唱神州的好歌,重奖10万元。全国有名的词曲大腕小心来试过身手,均无所获。把悬念留下去吧。倒是应该为山鹰组合、彝人制造、瓦其依合、吉克隽逸、莫西子诗颁奖,其实,每一个漂泊在外的彝族歌手都是进入主流社会的楔子,至少使得彝族文化不再那么边缘化。
 
  把凉山和彝族唱给你听。一首歌,能够给心灵抚慰,能将情感艺术地道来,能安静反思,比起买酒喝醉,沉耽于麻痹自我生活与意志,要好千倍万倍。
 
  莫西子诗的回乡有一种凯旋般的光荣,西昌市大箐乡白庙村,那是多年前中央领导来视察时选的点,现在市政府着力打造的彝族风情特色旅游集镇。他随央视节目组特意回来拍家乡日常生活的VCR,以备用作决赛。“跟着他跳达体舞,有一种跟着火的感觉。”莫西子诗的朋友马莫莫显得兴致高昂;但看着子诗的家人和乡亲在电视拍摄的镜头前正襟危坐的样子,倒让人很容易看出那样的姿态根本不是轻松时刻。临时组织的围着篝火跳的达体舞很快满足了摄制组的需要。月牙和星光已经布上夜空,从半山的白庙村向北望去,山下的湖边一度停满了好车的邛海沉入了宁静,紧邻的西昌城一片灯火辉煌,标志着凉山惟一像样的城市仍在继续成长——披上新绿的泸山遮挡不住背后工业基地不停排放的乌烟瘴气,房价保持着四川省内第二高的排名,大都市来的游客和本地的矿老板进一步抬高物价。“真是惭愧呀,西昌的蓝天白云竟没有被我们这一代人保护好!”刚从葡萄牙培训归来的邛海宾馆总经理李娅善良、正直,作为人大代表,她直言责任。我记得,每年最初日子的某一天,宾馆总会有一次职工联欢,许多人会选择一些凉山的歌曲来唱。这情景和遍布城南新区的KTV一样,可能这里是点唱凉山歌曲几率最高的场所。熟悉的旋律和放大的嗓音刺耳溢出大小包房,歌词含混不清,内容也不再让人去掂量并思考,仅仅是娱乐而已。“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纽约大学教授尼尔·波兹曼至死仍在研究,“电子信息环境正在使成年消逝”。在娱乐为主导的文化里,政治、商业和精神意识都发生了“孩子气”的蜕化降级,成为娱乐,成为幼稚和肤浅的弱智文化。那么,文化拯救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本文为《锦绣凉山》杂志2014年第2期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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