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彝语:荣耀与尴尬
我是一个彝人,毫无疑问,彝语自然是我的母语。
我的母语曾给我带来过空前的喜悦和荣耀。那是因为那年八月,我通过高考和凭借地道的山里彝人,一口与生俱来流利的母语表达能力,被当时已具有32年办学历史的西南民族学院彝语文专业所录取。这在当时我们诺尔七子庞杂的家族,特别是诺尔审奇四子,父亲他们这支血脉中,尚属首例。
记忆犹新的是,那封录取通知书就像一只信鸽,从成都平原起飞,往南飞越崇山峻岭,飞越无数山川河流,飞抵西南边陲高原县城盐源县。
又从县城到我们山寨,经过30公里的长途颠簸,还有十来公里的徒步山路,辗转流传,把信转到我们山寨,最后才转到我们家。
当时,我把那位送信的人领进屋,歇气,从他的手中接过信封,发自内心地向他表示辛苦感谢的同时,打开信封,看见“录取通知书”五个黑体大字,看见我的名字,看见右下角西南民族学院的红色鲜章,一阵阵空前的暖流伴随着沉甸甸的信,流经我的手,流遍我的全身,变成了内心一阵阵亢奋与激动。
难以忘怀,那段时日,做家务,下地干活,山上放牧或拾柴,自己感到脚下生风,心情愉快之极,甚至随时都情不自禁地想哼起一首歌来,由此,许多亲人都说是那几天我又长了个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喜讯一经传开,一时间,亲人们奔走相告。这好比是一棵苦苦经营了十多年的果树,终于结了果,有了收获,父母,兄弟姐妹,所有的亲戚都为我而高兴。
附近几个寨子的邻里亲戚,凡是逢上我,都向我竖起拇指表示敬佩、祝贺,我感到身上堆满了他们羡慕的目光,甚至感到极不自在。有的索性还把我邀进家里,杀鸡宰猪宰羊款待,以当祝贺。
款待之余,也有亲戚表示疑问,读了大学,为什么不去学其他民族的语言文字,还要去学自己的语言文字?我说,作为一个彝族,学自己的语言文字不是更好么,叫我去学其他民族的语言文字,我才不太情愿呢。听了我的话,他们一个个释然了。
与此同时,我的喜讯,也变成了许多孩子的心理负担,特别是直接给那些学习较差的孩子们招来了家人的斥责。因为他们的父母总是拿我来教育他们,甚至是责骂,动辄就给孩子说:你看看,同一个寨子,吃同样的饭食,人家乌萨考起大学,而你呢,一天只知吃,只知睡,是孬种。当然这是自己很不情愿看到的结局。
自己终于成为一名西南民院少数民族学生而自豪。那时候,虽然说得来彝话,但不懂古老的彝文字。到了西南民族学院,新生进校,老师首先教我们声韵母,从43个彝语声母和10个彝语韵母学起,然后就是彝语语法,彝语写作。很快,自己学会了819个彝文,学写了一些小散文。第一次在《凉山文学》和《凉山日报》发表彝文散文,看见自己的笔迹变成铅字,墨香扑面,当时的兴奋程度至今也难以表达与形容。
从那时,彝语、彝文自然成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成了我的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彝族古老历史文化的金钥匙,我用它一步一步扣开我们那些传世典籍之门—我常把《勒俄特依》《博潘特依:物种起源》《玛木特依》《妈妈的女儿》《阿衣阿只》《彝族尔比尔吉》捧在手里,埋头其中,徜徉于先辈博大精深的学识里,物种起源说和古老的宇宙观,先辈们的谆谆教诲和劝世良言,对旧时代彝族社会生产生活的生动描述和女人命运的抒写,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无不闪耀先辈智慧的光芒,我常常为祖先们优美的智慧和彝人悠久的历史而荣耀至今。
但同时,我也承受过来自母语的尴尬。
结束长长的期待,女儿大学毕业后,她说,她要报考西南民大彝汉翻译研究生。作为父母,听到这样的话,看到女儿还有上进心,想起她并没有急于去找一份工作,学习的劲头还充足,我俩感到非常欣慰的同时,表示坚决支持。
经过一番认真复习和充分准备,参加笔试后,终于传来了让人期待已久而又半信半疑的喜讯:女儿考研复试入围。
那夜,我与女儿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搭上北去的列车,列车在茫茫的群山里磨蹭了一夜,到达成都北站,已是翌日的大白天。
在民大附近,我俩寻到一个小饭馆,用过早餐,女儿去复试,我在一家茶馆里饮茶静候女儿的消息。
当时,说不准是不是一种不好的预感预兆,我的内心突然失去了往日的踏实和稳重,总是感到忐忑不安。
足足两个小时啊!觉得时间是在一分一秒地爬。
我在期待,我在焦急。
两个小时后,女儿终于打来手机,她从那头的手机上说,复试已结束,可能没有希望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七八个彝族专家齐刷刷地坐在那里,十分严肃认真,用彝语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只答上了几个简单通俗的小问题,多半的问题我连听都听不懂。
我问她,专家还说了些什么。她说专家叫她回去等通知。
我在心里生气并责怪他们,都是彝族,何必这么严格呢,网开一面又何妨?
可想到我的学兄阿库乌雾在里面,他是著名彝汉双语诗人、西南民大彝学院院长,他在定夺,我俩有交情,由此还在心里指望应该有点希望吧,心存侥幸。
第二天,我们父女俩,收拾行李,闷闷不乐地回到西昌。
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我们前脚到西昌,跟随后脚而来的是我的学兄乌雾发来短信:“乌萨,女儿在接受复试时,彝语表达能力表现不好,没有上了”。
看完学兄这则长翅膀飞来的短信,内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已彻底破灭。
自己本想不急于把这则让人绝望的消息告诉女儿,可正好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女儿偏过头来,斜视了短信的内容后,表情立马“唰”地垮了下来,白脸变成红脸,然后起身,走进自己的屋子,“哐当”的一声,把自己关在里面。
希望破灭,此前所有的悦愉心情被彻底一扫而光,一家人全陷入了失望。
作为女儿的父亲,面对女儿彝语面试未能过关和考研落榜,想起平时没有好好教自己的女儿说说彝语,一家人的小小生活空间中,由于被现实和一些片面的实惠蒙蔽和驱动,彼此的交流多半被其他语言占用了,忽略了自己的彝语,才导致了眼下让人绝望的结局。 我感到十分愧疚与自责,感到无脸面对所有的亲戚朋友,仿佛是自己在考研,落榜是自己。羞愧,满脸发烫,自己的脸面不知往哪里搁。
同时,这也让我引发了一些思忖。
人类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语言。不说动物,就是植物也一样。风有风的语言,树有树的语言,水有水的语言。
人类的语言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属性、特点和尊严,是彼此交流的工具,是认知的钥匙,是文明的载体。各民族的语言,它是除了肤色和血缘以外更重要的民族界定和识别。
全国彝族有近900万人口,散居在川、滇、黔、桂四省区。260万人口的凉山彝族,分布在脚下这片6万多平方公里的神奇土地上,我们体面、从容地操着时扎、阿都、依诺和所迪四种方言,操着母语,我们感到自然、流利,就像是在空气中作自由的呼吸,在晨光中作自由的伸展运动。
操着母语,那是表明我们还在有尊严地活着。
越是这么想,我越没有继续责怪几个负责面试的彝族教授,反而理解和支持他们的做法,从内心深处敬佩他们的认真、严格、秉正和铁面无私。因为他们也是以这种方式在尊重一个民族,珍爱一个民族的语言,他们是在维护和捍卫一个民族的尊严。
还在自责中,我把女儿叫到身边坐下,看见她眼镜片背后的双眼已红肿,明显是刚躲在房间里悄悄哭过一场。
我同情女儿,怜悯她那颗已被伤害的自尊心,但我又觉得这是一件变害为利的事,觉得女儿的心伤得有道理,伤得及时。不然,长此下去,她几乎丧失了自己的母语,将会逐渐疏远自己的亲人和民族。倘若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许多家庭的孩子都这样,那么这对我们每个小小家庭,对我们这个民族不已是一种亏折么!
我对女儿说,从今天,你妈我俩开始好好教你说彝语,你自己在外面的社交场合,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工作,尤其山里亲戚多的地方,要注意多学多说彝语。
女儿当即表态,她一定努力,好好学。
女儿正期待着一口生动流利的彝语,这同样也是我们父母的期待。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