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木散:在新疆务工的彝族人
【孔雀湖畔,梨城彝人】
我儿时对新疆的向往或许来自山里那本破旧的小学语文课本,也或许是那几首歌唱新疆的歌曲,又或者是那台破旧的电视机里看到过的戈壁、沙漠和草原。那时的新疆,从来都是彝人的他乡,何曾想过彝人足迹遍及于此。直到有一年,去过新疆摘棉花的乡邻向我炫耀新疆的辽阔和壮美,我才知道他们已经将生活的空间延伸至边塞。如今,当我在火车上第一次看到戈壁滩和难觅人影的广袤天地时,我开始钦佩于彝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谋求生计的勇气和精神。
火车外的景色,祖国大美之地,总还让我感动不已。
库尔勒,以香梨著称,因此也称梨城,这个季节梨还未熟,也就没有口福了。有数千彝人在此地打拼,大多从事农业生产,主要是种植、看护和采摘棉花。
火车经过不同的地方,景色还真有千变万化的意味,在雪山下就少了荒凉的气息。
路遇彝族小孩,我惊喜的与他们搭话,他们惊讶和恐惧地看着我。
父母出门干活时,小孩们一般被留在家里看电视。这里实在广阔,去哪里都是几十公里路,尽管学校对流动人口的子女同样是免费教育,但是父母忙于劳作没法接送孩子,还是无法进入到学校。
沿海高度繁忙的生产线和严格的工厂管理让他们无法拖家带口地去打工,而这里的彝人又大多带有几个小孩,因此这里也就成了许多彝族小孩的童年。
听到里面小孩放动画片的声音,我主动去敲门。
在这里,“老板”为他们提供了房屋,一家人有几间,并不拥挤。但是,从屋内的布置来看,无论住多久,这里也无法被当作真正的家园。
一位爷爷带着孙子和孙女。
在地里劳作的彝人。这个季节天气太热,劳作的时间一般是早晨和下午,两个人管理着一百多亩地。
偶遇的“你图”已经38岁,有着十九年的打工经历,在新疆也有五六年了。他热情的把我招呼进屋里,说多年的打工经历让他觉得异乡的彝人就是最亲的亲人。五年前在这里娶了媳妇,原本住在金阳,现在在德昌花28万买了房和地,他说所有打工的积蓄都花进去了。准备再干一年,就带着现在已经五岁的儿子回去上学,不出来了。
梨城彝人,面临诸多困境,这些困境来自外部也出于自身;但是,对于这些拖家带口的彝人而言,这里有着难得的生存空间。因此,尽管挣扎,他们仍旧在这里坚守。
【十字街彝人:“我为何而来”】
新疆“寒城”的十字街,彝韵虽不及巴普街,却也在4月至十月底这段时间成为彝人新的落脚点。无论是巴普街上还是螺髻山下,这几年该是少了许多深情男女,他们或抛却故土,或被故土抛却,在异乡的十字街头为千里之外的余情卧醉。
自我进入新疆开始,看着一望无际的棉花地和戈壁滩,总想向彝人表示疑问“你为何而来”,而彝人总毫不吝啬的告知“我为何而来”,进而是问我“你为何而来”。当我进入“寒城”十字街,与他们同为十字街彝人,举杯欢笑间,我们总会互诉“我为何而来”。
在凌晨四点半的棉花地里,我认识了刚初中毕业的“阿木”。事实上,今天主要的活是在棉花地里拔草,务工者大多是妇女,像他这样的少年,再无一人。离六点钟开工还剩近一小时,寒气较重,彝人在棉花地生起一堆火,并自动围坐起来,而我也正好有机会与阿木聊上几句。阿木少言,脸上不经意间透露着羞涩。当我问他一些问题时,他总要停顿许久才准备开口,而此时,坐在旁边的母亲总要抢他一步回答了这些问题。事实上,在阿木到来之前,他的父母已经在这里打拼多时,因此他算是在陌生的地方“回家”了。
阿木母亲拿他打趣:“在家的好生活不过,非得跑过来跟着我们吃苦,这大早上不能睡觉,他还觉得好玩吧。”听到这些话,阿木显得不太服气:“我是过来挣高中生活费的。”母亲顿时大笑:“干一天就累得躺一天,看你挣的够不够来回车费。”阿木腼腆地微笑,不再争辩。在十字街上,像阿木一样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大多是随父母过来的,已经在此地生活多年。幸运的孩子能在“寒城”的学校求学,但是更多的孩子在中学阶段就辍学加入了棉花地的临时工行列。在十字街的小商店门口,我结识了十三岁的“阿体”,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七年,在“寒城”的学校上完了小学,之后就不想再继续读书,跟着父母开始打工挣钱。阿体告诉我,十字街原本有十几名孩子在当地入学,但大都没有继续读下去。关于这些孩子“我为何而来”的答案,或许全在于父母身在此处。
傍晚时分,坐在小商店门口,买上一瓶乌苏饮料,稍作休息,就能等到刚从地里下来的彝人。“子哈”由于身体不舒服,还未到下班时间,就提前坐在小商店门口享受这一天的放松时刻。子哈算是十字街彝人中的“高学历者”,读过高中,带着妻儿在此地打工,来过两次。交谈之中,子哈表达了诸多悔意,觉得不该来到这里,因为孩子太小,夫妻两人每天只能轮流出门打工,因此攒钱不多。
当我问及“为何而来”时,子哈面色凝重:“以前在广州打工,但是结婚后,有了孩子就没办法带着孩子在工厂了,只能回家;后来听在这儿打工的亲戚打电话说这儿挣钱很多,所以就过来了,但是情况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这儿挣钱不稳定,有时候每天只有一百元左右,有些时候确实也有每天挣三四百的时候,但是不多;亲戚们总是在挣三四百的那天打电话给家里人炫耀,挣钱少的时候也不说,我就觉得可能确实能挣到钱,也就过来了。还是要回去,太苦了,孩子太小受不了,这次十月底摘完棉花我就回去,随便在家附近找点活干,不出来了。”
“我为何而来”,十字街彝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然而正如梨城一名政府人员所言,他们在新疆的困境根源还在于他们的故乡,那么“我为何而来”的答案,是否也需要去他们的故乡寻找。
而在十字街的这段日子,彝人也总不能理解我到底为何而来,特别是当我在凌晨四点半出现在棉花地里时,女人们总还略带嘲笑地问我“你为何而来”。我为何而来?当我在那片陌生的城市出现,被田野的迷茫吞噬时,总也在问自己“我为何而来”。自潘师支持我远赴新疆,太哥表示全程陪同,我所能想到的答案是先去看看;而当我“看看”过后,有太多东西可以解答“我为何而来”。在“油城”,“土拉”是我在短时间内结交最深的朋友。他读过初中,很巧的是他竟是我高中同学的表哥,他说新疆彝人的故事该被记录,如果我九月再去,他每天摘西红柿都能挣两三百,可以每天请我吃饭,支持我的工作。又或者,当“梨城”的“你图”告知我下次再来,要杀猪给我吃,他在新疆七八年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彝人。我想,“我为何而来”的答案再也不是单一的,却是明确的。
十字街、梨城、油城,关于彝人“为何而来”的答案,我还在寻找,在异乡寻找,在故乡寻找。而此次西行,最大收获在于我确定了自己“为何而来”或“为何而去”的答案。
【棉花地里的童年】
新疆之旅结束后,脑海中浮现最多的是棉花地里的那些小孩。他们与父母从遥远的大凉山而来,在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度过他们的童年。他们中有的在新疆出生,有的是出生后不久才到了新疆。父母最初用婴儿车带着他们下地,将孩子放在地边,等到孩子饿哭了就过来喂上几口奶。等蹒跚走路,他们便自由穿梭游玩于棉花从中。在这里,他们同父母挤在一张床上,每天或与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或者被锁在家里等待父母归来。棉花地成了他们游玩最多的地方,棉花是他们最熟悉的朋友。而关于读书,最让人忧心。
新疆彝族农业工人一对夫妻少则带一名儿童,多则五六名,因此儿童的数量远胜于大人。去年新疆彝族劳动力近六万,由此可以推断新疆彝族儿童数量不少于六万。当地的教育政策下,流动人口的儿童也可免费就近读书,然而能在当地读书的彝族孩子屈指可数。遥远的路程,父母的忙碌,都导致这些孩子无法走进课堂。越来越多的孩子等待着长大,等待能够成为父母的帮手。
在梨城打工的你图,为了不让孩子乱跑丢失,下地时只得将两个三岁以下的孩子锁在家里。当你图带着我回家,打开门时,两个孩子正熟睡,就像当年我父母下地时我睡在门口一样。
你图说:“在这里什么财产也没有,只要不把孩子弄丢就行。下地不方便带着,地里也热,所以只能把他们锁在家里,为了不让他们逃出门,窗户也加固了。”
在另外一家,最大的女儿十二岁,已经是父母的帮手,是地里重要的劳动力。我走进他们家时,她正在炒一盆土豆片,弟弟妹妹们正等着吃饭。
而在油城,不到一岁的弟弟正在棉花地里的婴儿车上坐着哭喊。然而父母正在地里“打顶”,背影在百米之外,弟弟的哭声穿不过这茂密的棉花。身旁三岁的姐姐只得拿着放音乐的手机哄弟弟开心,而弟弟在这音乐声中竟也开心的跳起。
我很难确定这些孩子在故乡是否可以顺利读书,但是在新疆的几万彝族孩子,很少能够走进当地的校园,他乡只是挣钱的地方。你图告诉我,等孩子长大就带他回去上学,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然而,你图已经算是新疆彝人中的“成功者”。我所忧心的是这几万儿童的未来,他们的教育何去何从。尽管当地有着足够优惠的政策,但是在繁忙的农业生产中,孩子只能在棉花地里奔跑着度过童年。
新疆成了彝人新的故乡,被他们视为陌生之地,却又是最熟悉的地方。彝人,在当地只能是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在故乡又难以被关注。流动彝人,开始支撑起新疆的农业,也用劳动改善自己在家乡的生活;然而,这些孩子,是否只能成为新的务工者。而关于新疆彝人的困境,又何止只在教育。近六万新疆彝族务工者,较于近千万人口的彝族,或不多,但是当他们背井离乡在他乡打拼时,作为真正的勇者他们应该被赞美,应该被关注;而他们的孩子,是否可以真正通过教育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