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里西——翻过一座山
小时候在燕山,读到《驱巨兽六破蛮兵,烧藤甲七擒孟获》,每每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孟获感到惋惜。尽管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一本《三国演义》,从“司马徽再荐名士”到“陨大星汉相归天”,诸葛亮一直是中心人物。从博望坡开始,只要是他参与的战斗,不管有理无理,无一例外的我都只希望他赢,除了七擒孟获这一则。罗贯中的观点,和陈寿有着许多的不同。作者带着汉文化偏见的描述,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觉得奇怪,究竟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内在逻辑使得我对孟获的一次次失利扼腕叹息。去年在雷波,亲耳听到当地专家和已往大相径庭的介绍,我很是信以为真。对三国两晋的知识,我从来没有超过《三国演义》和《世说新语》之类的小说家言。已经根深蒂固的认识遭此棒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劣心态竟然慢慢滋生并将三十多年的沉积,归结为三人成虎。最后虽说没有亲自去马湖拜谒独步天下的孟获庙,但对这个曾经叱咤西南边陲的英雄,多多少少有一些余生也晚的感叹。所以,这次有机会凭吊诸葛南征的必经之地七星关,心里颇不是滋味。
乌蒙一带的说法是,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途中安营扎寨于七星关,次日出帐,见对面山头,势如北斗,当即设香陈案,怆然祭祀。众所周知,诸葛本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区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更是烂熟于心。他这一祭,南方平定,原本藉藉无名的七星关也名垂于世。我们举着雨伞顺着马蹄印宛然的古驿道下到毛风细雨的半山腰,宣传部的哥哥将手遥遥一指,云雾的间隙里,我果然看见那七个遗世独立的山头。我请尔古阿嘎背对着七星山站在驿道边的石坎上。阿瑟破声破气的音乐一响,去年深受CCTV星光大道喜爱的尔古阿嘎,显然将这道苍老的石坎当成了她曾经心旌飘摇的舞台,裹在安黔借给她的衣服里的每一块肌肉都扭动起来。先前静如处子的她猝不及防之下的劲舞,关于诸葛在七星关的种种传说以及我瞪大双眼点点划划辨认的摩崖石刻,一时间从我的耳朵和眼睛里逃逸得无影无踪,我所见过的舞蹈,甚至是那些多少和舞蹈有关联的人物统统挤到我面前:比约克,伊迪丝·碧雅芙,柯林·唐恩,杨丽萍,尔古阿嘎,我有太多的记忆,但是在七星关,只有一个事实:尔古阿嘎。
尔古阿嘎年轻的身体在古老的七星关波浪起伏,这是第一次,同时我相信这是最初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昨天她在机场等了三十多分钟,司机送她到我和她神侃过的慕俄格,夜已经是深得不能再深了。清早爬起来在往七星关赶的车上,她哈欠连天的,没料到一到现场,她仿佛是一根上紧之后被突然放松的发条。站在细雨中,我默默地看着没有半点作态,甚至没有一个歌手最为常见的矜持的尔古阿嘎。我们是朋友,重要的是我们都还共同拥有另外一个响亮的称呼:彝胞。但是在这个朋友也好,彝胞也好,底线常常被打破的年代,于《阿西里西――中国乌蒙彝歌》而言,于我而言,这弥加珍贵。
“这套衣服我穿上没有感觉,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对完口型,她凝住身子说。
“腰有些空是吗?安黔个头子比你大。”我放下相机,话说得极其自然,而事实是,除了安黔之外,我根本没有再为她找到一套适合的乌蒙服饰的能力。近几年来,我也有幸好几次路过七星关,每次同车的朋友都零星地向我转述彝族当年在七星关的丰功伟绩,但我一次也没有踏上这条我只能凭空想像涂抹了无数的血和泪的驿道。历史的优越性在于,它能够摆脱现实的麻木和残酷。哪怕就是一条普通的百褶裙,在现实生活中,它也有难以理解的难处。而文化认同这种东西,一旦它先天地依附于我们身上,我觉察到它,并不容易。这正如我们身体上的许多器官,只有当它生病的时候,我们才清楚它的存在。
“你早说的话,我自己带一套来。”
“没事,下午转到赫章拍时,你穿便装得了。”
我记起上半年在中央民族大学开运动会时,在操场边跟尔古阿嘎的闲聊。我之所以对那次闲聊记忆犹新,大约是近年来,我自己每天都做着和尔古阿嘎相类似的梦的原故。她说,她和钢琴家汪洋合作,想做一场彝族音乐会。我们的音乐,成名于口弦月琴,为什么不弹跳在更为宽阔的黑白键上?去年初冬,在西二环基辅餐厅,任教于中央音乐学院的汪洋给我演奏过几首意大利咏叹调和《彝族舞曲》,我为这个早年飘洋过海求学于韩国、俄罗斯、法国,最后发韧于日本的年轻钢琴家对彝族文化的尊敬和向往由衷高兴。贵州民族学院的王子尧先生曾经忧心忡忡针对彝文化的研究说过:我们既然可以自由地情不自禁地回忆我们的昨天,前天,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眼光放远一点,关注我们的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我们的目光既然已经越过哀劳山,越过乌蒙山,越过大小凉山,为什么不越过天山,不越过阿尔卑斯山,不越过落基山呢?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众所周知的口号,对于彝族音乐来说,它隐藏了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即音乐的共性和独特性。尔古阿嘎捕捉到了这点,但是我预感到,这一切对于她对于穿梭于各大音乐厅的汪洋,都只是善意的一厢情愿罢了。当年穆罕默德向众人打赌说他可以让山到他的面前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呼唤山,山纹丝不动。穆罕默德只好尴尬地说:既然山不肯到穆罕默德这边来,那就叫穆罕默德到山的那边去吧。在众人的讪笑中,穆罕默德兑现了他一半的承诺。这种近似于岂有此理的尝试,在今天,在彝区,它肯定一百个行不通。尔古阿嘎不知道,现在的状态是:遗忘今天的人太多,而想像明天的人太少。
离开七星关,我心不在焉的问生得高佻佻的乡长。
“你相信诸葛亮七擒孟获吗?”
“当然。”
“你相信孟获七擒诸葛亮吗?”
“不相信。”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文化认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