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流浪的人,但每次在返回瓦岗的路上,都会不由想起崔建的歌:“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着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忽然有一天找到了答案,原来从我离开童年故地开始,每一步注定都在流浪。
也是在多年以后才明白,人生恍然如梦,生命本是一次未知的旅途,不知会将我们引领向何处。在这旅程中有千万条繁复斑斓的路,唯有一条通向源头。
“瓦岗,瓦岗/那个摇动清脆法铃的腹地/带给我充足的水源和灵气/带给我与生俱来的美丽和忧伤/我本该骑着黝黑的马匹/在瓦岗的粮食和月光前歌唱/我本该在一个清澈无比的早晨/在瓦岗纵情的热闹中出嫁/可是一切偏偏远离了……”,瓦岗---这个盛产草莽英雄和漂亮人种的地方,这个我曾在诗中苦苦动情描述的地方,二十年来我竟只返回过三次。
它边缘到令人遗忘,通向它的路狭窄、迂回,陡峭得绝望,它不为人知的美却惊心动魄,对于我来说,它是一切美好的开端。它如一部倒带的电影,贮藏着我童年所有的秘密。当我以后退的速度回到内心,以诗人的身份向故乡索要那些日渐失去的灵气时,越近一步,记忆越真实地敲打而来……
瓦岗特有的好天气毫不吝啬地重新拥抱了我,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随时准备迎接归来的孩子。大地上立着劳作的人们,一处处小黑点似的身影遥远而亲切,车窗外小阿以们顽皮地挥手致意,那些红扑扑的略带泥巴的脸,宛如夜空中明亮纯洁的星子,有一瞬间我惊讶于遇见童年的自己。一路上总能遇见羊群,它们慌忙地让路,有些凌乱,清澈无比的目光让人惭愧,它们一生从未翻越过这些山,抵达过更远的路,儿时曾有多少次我差点迷路,多亏这些天使,它们洁白如雪,闭上眼也能带我回家,我仅仅需要混入它们当中。
顺着颠簸的车路,一个在梦中常常出现的地名带着灯火依稀的记忆跳入我的眼帘----咪姑,离瓦岗约五公里,不远不近,这个村庄点的灯火,曾被我多少次凝望,在童年的记忆里,那些亮光温暖而富于想象,每一处灯火应该都藏着一张花头巾下好看的脸或是一个说清脆母语的孩子……多年来我从不曾走进她们的家,却怀着莫名的亲切爱着这里,始终有条干净而美好的路通向记忆那端。即便是小时候,我极少在白天经过这里,当真实和记忆如此逼近,咪姑一闪而过,温暖的错觉驱走了冬日的寒冷,我感觉仿佛多年来一直生长在这个记忆中的村庄。
离瓦岗越来越近,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已经听见街子入口处那个小小的银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以精致的做工和世传的好脾气,赢得了方圆十里外的好名声。铺子外常常站满了耐心挑选银饰的姑娘,挂在她们耳朵上的美第一次怂恿着我想要长大的心。正如我担心,也恰如我预料的,银匠铺早已不在,代替叮当声响的是一个热闹的杂货店,烟酒货物俱全,两三男女正倚在门前说笑,我象一个远道而来的亲戚,向他们致以微笑,又羞涩地想逃走,直到当我发现银匠铺外依然保留着那些专门拴马匹用的木桩时,一股熟悉的暖流顿时涌上心头,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小街上,曾有多少集市上的马匹聚集在一起,嘶鸣声此起彼伏,这道热闹的风景常常与散场后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赶集日黄昏的山路上,一匹匹马伴着山里来的男人和女人,沉默且心照不宣地走着。
而那条通向小学校的泥巴路,正如叶赛宁笔下的池塘,多年来温柔地等着我,每当我闭上眼,阳光下这明晃晃的路总在记忆中闪现,我常常听见小雨后穿着雨鞋踩出来的邦邦声。在泥巴路的两侧,一片片葳蕤的草木间,我曾耗去童年巨大的热忱花费在寻找我无比喜爱的无名的蓝色小花,一朵一朵的惊喜携着我一次次的天真烂漫,我愿意相信它们永不消失。也许不用怀疑,它们都是赐给我最初爱的小小的源头。
像千万遍从未走错的那样,经过泥巴路我径直走进了童年的小院子,眼前的小阁楼犹如一个摇摇欲坠老掉牙的保姆一下唤起我的乳名,它像一架吱吱嘎嘎响的旧留声机,播放起儿时片断,还记得姐姐和我光着脚丫“咚咚咚”地跑过木制的地板,从小阁楼里伸出云雀似的小脑袋,靠拢在一起“咯咯”地大笑;还记得,雨滴落在青灰色瓦片上,粮仓里五谷的窃窃私语秘密而沸腾,成为有一个下午燕子呢喃筑巢的背景;还记得我那早已逝去的阿普站在阁楼上唤我“阿----喜”时的颤音。小阁楼旁的那个洗衣台依然如故,白日因洗衣而喧闹,夜里则被小伙伴们围拢一起躺在上面轮流数星星,一一走近的还有那间旧屋、那些旧物、旧场景……直到多年未见的邻居们此起彼伏的问候声把我的记忆淹没。
最后夜幕降临,二十年后的我坐回到院子外的小石凳上,像幼时无数次坐在那里注视着对面的夜色一点点落下来,多年前也是同样的场景,自己平生第一次感到忧伤,那一年我五岁。
泰戈尔说过,“神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我终于比任何时候更能体会这句话。
那个夜晚在故乡,我真的象个孩子酣甜地睡去,梦里一定有星辰照耀着我,或是有瓦岗清澈的月亮悄悄地经过了我的窗前,在醒来的那个早晨,我迫不急待地写下了这首诗----“人们比雪更早地抵达了集市/比雪更光亮的是盐/是马的嘶鸣和孩子的哭叫/自由的土著人络绎不绝/除了归家的消息/这雪,不能阻断更多热烈的风景/让我也穿梭于这人声鼎沸的街子/混织于擦尔瓦和花头巾当中/假装许多年都不曾离去/我要找寻左右山头亲戚的问候/还要跟随那些早年的酒鬼回到家中/一一找回那些失散多年的词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