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一个噪音喧嚣的时代,汽笛、焊接、叫卖广告、软绵绵的通俗歌曲,充斥在大街小巷,后来也入侵了恬静的乡村。我最先选择性记忆的是轰鸣的雷鸣和唰唰的雨声,再就是互相交谈的鸟语和那遥远的牛羊的叫声。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最高境界的声音,在庄子那里,叫天籁,智慧的庄子认为人为的音乐是最不动听的。在现代人的生活世界里更多充斥的是人籁。我童年时记忆的人籁不是别的,却是我彝族人的左脚调。庄子追求的是逍遥游的境界,他的妻子死了,他没有像焦仲卿那样“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而是“鼓盆而歌”。乍一看,庄子似乎是薄情寡义或疯癫痴狂的人,其实庄子体验到的是一个超脱尘世的自我世界。美好的艺术形式对人的心灵是有安抚作用的,特别是当这种安抚成为一种传统。当我目睹了彝人的舞蹈,聆听了自己民族的音乐,并情不自禁地加入到这人围成的月形舞圈,我才发现这人为的艺术形式已然根植我的大脑皮层,无法割舍。
左脚舞,是彝族人的一种歌舞形式,在夜晚空旷的彝家院落、道场或草坪进行,配以三弦、二胡演奏的左脚调,男女对歌,节奏舒缓。左脚舞不属于原始宗教巫舞的遗存,它的产生出于彝人释放内心情绪的需要。彝族人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在歌舞中得到倾诉。天高月明,清风拂面,寨子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开始平静下来,人们尽情地舞蹈着,欢唱着,演奏着,香醇的米酒开始在彝家汉子的血液里沸腾,令人震颤的歌声从彝家女子的歌喉里唱出来,飘荡在深山,撩拨的三弦在月亮的清辉里流淌出灵动的音符。随歌舞逝去的是一天的快乐,一天的辛劳。
左脚舞的举行时常是通宵达旦,越跳越起劲。不参与到其中是无法体会左脚舞对于彝家人的意义的。那年冬天,寒风瑟瑟,山野一片荒草枯叶,我一个人到了左脚舞之乡——牟定。和中风搏斗了三年的姑老爹带了一个微笑辞世而去了。我们默默地把他送上了坟山。当时我和姑爹在石碑上刻下了他的名字,一直迷茫在两眼的泪终于出来了。我们远望了那埋葬了亲人的山梁,一步步走回了各自的生活。他是在左脚舞的欢快声中病倒的。三年前他的孙子娶亲,全村人跳左脚舞祝福这对新人百年好合,第二天早晨发现他老人家一个人歪道在墙角,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不能上山放牛,下地种田了。他的一生,自民国收租、抓壮丁的年月起始,经历了战争和文革,终于可以有了衣食无忧的新社会可以安身立命。60多年的生涯,满头白发记载了多少伤心往事,双手老茧见证了多少人世艰辛,但他连和家人告别的机会也不曾有就口不能语,身不能动了。家人三年的照顾,他的脸上只是两眼浊泪;辞世之时,他却一脸微笑。他的笑是说,他不用再受病魔的折磨了,你们也不用再为一个废人受罪了,生活的一切我已经历。他那晚听见院子里的舞乐,跳了几圈就累了,他说,孙子结婚我高兴啊,我看你们年轻的跳,我年轻那会儿比你们跳得欢呢。他去世那晚我们把他送上山了。姑爹拿出三弦,和全寨人跳开了,他的腿矫健有力,手拨动着三弦,引导着人们绕圈,他两岁的孙子在父亲的牵引下开始跟随大人走圈。粗旷的男音,尖细的女音,三弦和二胡的音符,再一次在寂静的山村响起,人们远离了电视,不断有人加入,圈子越来越大,人气越来越旺,一直到鸡鸣,一直到蓬勃的太阳照在人们的脸上。
弦子弹起来,调子唱起来,左脚舞跳起来。我于是明白,有一种舞乐,伴随了出生,伴随了死亡,是和生命合为一体的舞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