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涧职业中学跳菜班的鲁发琨老师正在劝说一位退学学生的家长 吴峻松
跳菜班的同学们正在学习舞蹈动作
跳菜是什么?
“一种菜?”这是问题被抛出后,得到的最普遍的回应。
4月2日中午,大理州南涧县宝华镇的大水沟村,村民普权章家的二女儿普建丽要出嫁了。宾客入席,音乐奏响,该上菜了。4位跳菜演员或将菜盘顶于头上,或将之放置在四方桌上,牙齿咬住桌角,或两柄大铜勺含于口中,勺上各置一大碗菜。他们跳着舞从厨房而出,脸上满是诙谐逗趣的表情。
看到这,或许你已经知道,跳菜不是菜。它是一门舞蹈艺术,即在重大的飨宴活动中,引菜人和抬菜人“跳着舞上菜”。
尽管在云南当地,依然有许多人不知跳菜为何物,然而,跳菜早已在不少国内大型舞台和比赛上崭露头角,并于2008年被列入国家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今年3月底,云南省十二届人大常委会第二次会议审议了《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南涧跳菜传承与保护条例》。对跳菜的保护和发展列入了法规框架之内。
但是,有了条例也是不够的。
跳菜之困
2000年,高文华进入跳菜艺术团。此时,他已感觉到跳菜的保护出现了危机。“受到现代文化的冲击,认识不到位,青黄不接。”
尽管云南有许多人不知跳菜为何物,但在南涧,因民间市场的火热,跳菜早已如火如荼。
民间跳菜催生了舞台跳菜。1991年,跳菜表演首次被搬上舞台,从此,跳菜不再仅仅作为一种在音乐声中即兴做出舞蹈动作,以取悦他人为目的的上菜形式而存在。舞台上,演员们齐齐以光头、羊披、捧盘、戴大耳环的形象出现,传统的诙谐、幽默之外,还增加了磅礴气势和艺术价值。
高文华,南涧县文体局的副局长,曾是跳菜艺术团团长(去年,南涧跳菜艺术团重改为“民族文化工作队”,同时保留“南涧跳菜艺术团”的名号),也是此次《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南涧跳菜传承与保护条例》的起草者之一,有关跳菜的许多决议,他都直接参与。
2000年,高文华进入跳菜艺术团,此时,他隐约感觉到跳菜的保护出现了危机。“一是存在青黄不接的现象,二是受到现代文化的冲击,三是一些认识不到位。”
2003年10月,高文华担任跳菜艺术团团长,不久之后,他便遭遇了从未想过的难题。
2004年春,大理州办了个非物质文化遗产高级研修班,主办方要求高文华在研修班的毕业典礼上进行跳菜表演,表演规模为30人。那时,在高文华手下,艺术团人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18人,其中还包括团长、灯光师、音响师、财务等等。为了凑足30人,他不得不亲自下乡寻找演员。
散落在民间的跳菜演员多数还有另一重身份——农民。春天正值农忙时节,寻找演员很难,高文华表示愿意给每位参演的演员提供相当于中等技术含量工人的劳务费——每天30元,且排练及表演期间包吃包住。
“我个人认为,是南涧跳菜培养了我,南涧跳菜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要站出去。”高文华回忆,正规的舞台跳菜表演需要具备4项元素:光头、羊披、捧盘和大耳环,但当时不少演员不愿意剃光头,双方因此闹得不愉快。最终,演员们剃掉了头发,但前提是团里给每位演员买个发套。
“那次演出我真是非常生气。”即便事隔多年,说起当年这场辛苦拼凑的演出时,高文华依然难掩激动的情绪,发音时每个字咬得叮当响。
演出结束回到县里后,他开始到各个村落进行调研,着手研究跳菜的保护与传承方法。高文华发现,在南涧县的小湾村、拥政村及无量山一带的彝族村落中,少有外出打工的习惯,相对较为封闭。他提出一个方案,团里出人出钱,组织老师前去进行跳菜的教学。并与前来学习的学员们签订协议,当艺术团有演出需要时,这些免费上课的学员们得及时参与演出,车旅食宿及务工费由团里全包。
高文华的做法受到了不少人的拥护,尤其是年轻人的家长们。过去,不少孩子初中毕业后便不再读书,也不外出打工,成天三五成群地聚着,赌钱。到了夜里,又骑着摩托车到处瞎跑,终日无所事事。
通过表演跳菜,村民们第一次有了走出去的机会。“全中国大的城市都走遍了,我明显感觉到他们在变。他们的整体素质提高了,已经不愿意继续待在村子里过以前的那种生活了。”
受益的不止是村民,还有跳菜艺术团。这批散落的跳菜艺人大概有150人,人人各有所长。这些资源全在高文华脑海中,如同档案一样分类记存。遇到演出,对方说出需求,他便能点出具体人物来,把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人们凑成一支队伍,完成一场演出。
民间传承发展势头正劲,另一块传承的重点在校园。2008年,开始动员民族文化进校园,将其课间操套上“彝族精神”的牌子,每个学校选出固定的课间操时间,做以跳菜为主的课间运动;2009年,其普及范围几乎涵盖全县一半的中小学。
为了规范而立法
选择在此时出台《跳菜保护与传承条例》,是因为“跳菜(特指舞台跳菜)二十多年走到现在,现在是要考虑规范的问题了。”
“我们在传承方面已经有相对比较完整的体系,传承不用去考虑了,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坐在茶几对面的高文华眼神笃定,语气坚决。选择在此时出台跳菜保护与传承条例,是因为“跳菜(特指“舞台跳菜”)走到现在二十多年,现在是要考虑规范的问题了,因此出了这个条例”。
2010年底,已是县文体局副局长的高文华开始为立法做准备,2011年底课题确定,2012年底立法程序报批完成。高文华预计,最快到今年七八月份,《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南涧跳菜传承与保护条例》就可以颁布实施。
然而,在条例成形的过程中,原为条例起草者之一、曾帮助南涧跳菜成功申遗、被称为“跳菜王子”的阿本枝却中途退出了。
在南涧宾馆三楼会议室外的一方休息处,记者见到了正在和艺术团的成员们为当晚迎接宾客而商讨如何呈现跳菜表演的阿本枝。
2008年,阿本枝闭关数月,做出一份完整的申遗材料,而后又四处奔波找相关部门,终于使南涧跳菜入选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谈到退出立法工作,阿本枝笑着说:“他们开玩笑,说这个法是为我立的,说你阿本枝大发了,所以我就不参与了。我知道他们是开玩笑,但是我受不了。”阿本枝摊了摊手,兀自发笑。
阿本枝是南涧跳菜界的名人,提起他,人们争先恐后地抛出各种词语——“大胡子”、“不修边幅”、“幽默”、“技艺精湛”。
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大胡子”于1962年出生在哀牢山上的彝族村落中。村里文化生活枯燥,看一场电影至少要等上三个月,且两三年放的都是同一部片子。文艺演出更是难得,得隔三四年才能看到一场。
1979年,文革刚结束不久,“不准唱调子,不准打歌,不准跳菜”的禁令还深深地印在村民们的脑海中,没有人敢开展文化活动。
巧的是,当年村中有人家嫁姑娘,婚宴举行了整整三天,一位名叫付登良、被称为“会说话的哑巴”的老头,竟在婚宴上表演起了跳菜。那是阿本枝第一次看到跳菜。只见老头随着音乐的调子自娱自乐地端着菜盘在场地中央径自起舞,并遵循上菜的顺序,将所有的菜盘摆放到位。阿本枝被这新鲜的艺术形式和老头的快乐深深吸引住,便跟着老头学。
不久之后,县里来了个新的县委书记,号召大家唱调子、跳跳菜。“书记一说,大家就不管了,都放开了。”老的跳菜艺人一下子全冒出来了,阿本枝也一发而不可收,只要哪家有事办,他就跟着去学跳跳菜。
由于阿本枝的跳菜技艺精湛,很快在附近的村里有了名气,总有人找到他,跟他说:“我家娃娃要是结婚了,你一定要过来跳。”“大家都知道我跳得好,这就是最好的价值了。”
那时,阿本枝纯粹只是觉得跳菜好玩,能给人带来快乐,让人在吃饭的同时饱了口福和眼福。1980年,他被县里选上了,要他编排节目去州里参赛。对编排节目毫无概念的阿本枝懵懵懂懂编了个节目,到州里一演,竟然拿了个二等奖。
通过这次比赛,阿本枝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的”。渐渐地,他开始倾其所有,收集大量书籍和资料,自己研究,致力于南涧跳菜的传承与保护。如今,跳菜终于要实现立法保护了,阿本枝却在立法过程中选择了退出。
法规的利与弊
条例本身也有弊端。民间跳菜始终是自由的艺术形式。要对其舞蹈、服饰、道具及表现形式进行规范,存在一定难度。
阿本枝认为,立法保护固然是好事,能够用法规维护其功能、影响力度和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发展。然而,“就民间跳菜方面,条例实施时会存在一定的难度”。
条例中规定了南涧跳菜传承与保护的主要内容,包括南涧跳菜的音乐、舞蹈、服饰、道具及其表现形式;具有学术、史料和艺术价值的南涧跳菜文稿、绘画、碑刻、雕塑及相关作品;南涧跳菜传承人及其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艺等等。
如今,民间的跳菜表演多数已经过改编,从舞台跳菜上吸取了不少表现形式,艺术价值有所增加。然而,民间跳菜始终是自由的,要对其舞蹈、服饰、道具及表现形式进行规范,存在一定难度。“规范的只能是舞台跳菜这一整套,民间的没法规范。我要趴着跳,要滚着跳,你跟他说跳菜不能这样跳,他就要反驳,说我家老祖宗就是这样跳的!”阿本枝有些激动。
4月2日,在南涧县宝华镇大水沟村,村民普权章家的二女儿普建丽要出嫁了。姐姐普建芳请来了跳菜的国家级传承人鲁朝金和他的队友们,为婚礼添加几分喜庆。
47岁的鲁朝金身形瘦小,一头飘逸的长发,满目柔情。2000年,鲁朝金组建了一支民间跳菜艺术团,共30人,分为3支队伍,每支队伍负责不同地区的表演需求。
谈到跳菜的传承与保护条例,鲁朝金也有些担忧,因为条例中规定,符合一定条件的艺人可向政府文化行政主管部门申请命名为跳菜传承人。“政策我们支持,但是比如说,我是国家级传承人,每年有1万元的补助,其他人可能为了得到这1万元,每年就在拼命地去按照标准进行考核。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相较之下,高文华的态度显得较为坚决。采访初始,高文华便坦言条例本身也有弊端,但“利大于弊”。他承认按照现有的条例去执行,对民间跳菜的确略显苛刻,但当跳菜随着市场化的发展进入更高层次时,制定条例将显得尤为重要。
《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南涧跳菜传承与保护条例》第二十六条规定:“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利用南涧跳菜资源开展营利性活动的,应当征得资源所有者同意,并向自治县人民政府文化行政主管部门申请办理相关文化经营许可证。”
高文华解释,出此规定,考虑的是随着跳菜的市场化运作,“会带来这样的问题:所有市场让外面去做,传承包袱丢给当地政府。这个不公平,必须以规范的形式做下来,你可以去演,但是演多少场、演出规模如何要告诉我,我们来谈一个价格,知识产权总得有,这些费用可以拿来做跳菜的传承”。
高文华反复用“输”和“堵”来比喻法规执行的过程,“你不许他这样做,要告诉他要怎样做。让他按你说的去做,然后给多少钱。保障机制是必须有的”。
打退堂鼓的学生
跳菜的传承事业并非一帆风顺。南涧职业中学跳菜艺术班新入学的46名学生中,有10名学生本周没来上课。
一切都是为了跳菜,但问题更多地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之中。
为了跳菜的传承与保护,2010年,南涧县文体局、南涧职业中学及南涧跳菜艺术团联合举办跳菜艺术班,原跳菜艺术团成员鲁发琨被外聘为该班级的班主任。
自2010年跳菜班成立后,小小的县级职业中学班级所编排的节目已经登上不少大型舞台:2010年农民春晚;“金虎杯”全国彝族歌、舞、乐大赛;2010年中国(大理)国际绿色低碳技术高峰论坛;山东卫视“中华达人”才艺大比拼,中央电视台“欢乐中国行魅力大理”、“春节大庙会”……不久前,跳菜班的群舞《跳菜》在全国第四届中小学生艺术展演中还获得了一等奖。受德国中国艺术节组委会的邀请,跳菜班还将参加于7月17日至21日在柏林举行的“德国中国艺术节”。
已经毕业了的40多个孩子,现在多在北京、深圳等城市,收入最高的学生每个月有5000多元。阿本枝此次组织做迎宾跳菜表演的演员们常年在昆明工作,他们“一般十天就能拿这边一个月的工资(1300元至1800元)”。
如今,省人大对跳菜传承与保护条例进行审议,条例中反复强调跳菜的保护与传承,也意味着鲁发琨所做之事将有法可依。
一切似乎都蒸蒸日上,然而,现实情况却让鲁发琨有些苦恼。
4月1日上午,鲁发琨没有课,但他并没有闲着。见到他时,他正在给学生李春芳的家长打电话。李春芳前阵子刚入学,到学校看了几场学长的跳菜表演,心生畏难情绪,周一开课,课堂上不见她的踪影——孩子躲回家里去了。
“都是一步一步来的,如果娃娃一来就会,那我们还要教什么?”黑黑瘦瘦的鲁发琨口干舌燥,情绪激动,手中的一份新生入学名单随着他讲话声调的升降,微微颤抖着。
李春芳并不是唯一一名没有出现的学生,新入学的46名学生中,有10名学生本周没来上课。鲁发琨的新生名单上标着各式各样的记号——2名学生已经被说服,马上要回学校;3名女孩来面试,鲁发琨觉得她们不合适,婉转劝她们改读计算机专业。还有几名学生家长的电话没打通。
观念亟待转变
时代变更,唱调子、跳跳菜的意义早已发生了改变。但在许多人的观念中,干这行的人依然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戏子。
4月1日下午,新生小辉(化名)的父亲从30公里外的乐秋乡找到学校来。这位父亲内穿一件白T恤,领口上破了好几个小洞,外面是一件迷彩服。满腹的疑问使他一直显得有些拘谨,接茬说话都犹豫迟缓。
鲁发琨为他点上一支烟,他不时掸一掸烟灰,却极少抽,每次烟刚到嘴边,听到鲁发琨说些什么,他便又将烟拿开,皱着眉头细细听。整个交谈过程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是鲁发琨在说话,他偶尔插上几句,但又很快被心急的鲁发琨打断。
断续的言语中,能粗略拼凑出父亲对儿子的担忧。原来,小辉原本跟家里商量好,到职中后学习汽修专业。但不知什么原因,小辉到学校报到后再次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学跳菜。“学修车比较好找工作,学跳菜如果不拔尖,很难出人头地。而且(汽修)当初也是他自己选的,愿望未实现,还怎么学?”
鲁发琨认为,这位父亲的担忧出于自己对专业的不了解。小辉也憨笑着附和:“嗯,认识不恰当。”
“认识不到位”,这是鲁发琨总结入学新生缺席的原因时,冒出的第一句话。
旧时,当地的男男女女多是通过唱调子彼此相识、相爱的。山里的生活简单乏味,哪家有了红白喜事,得闹上个三天三夜。夜里天冷,月亮初上,篝火升起,卸下农活的青年男女穿着华丽,围着篝火能唱上一整晚。熊熊的火焰燃烧,一张张脸庞被照得通红,眼神流转间,不经意地就对上眼了。
时代变更,唱调子、跳跳菜早已发生了改变,其所被赋予的寓意、艺术价值都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许多人的观念中,从事该行的人依然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戏子。
父亲被邀请观看了一场跳菜课,当天,跳菜班上课的教室大门坏了,有学生从窗户跳进教室,搬出音响、电脑、乐器等上课所需的道具,一堂跳菜课在露天操场上临时展开。父亲的眼光一直跟着儿子的身影移动,小辉头低低的,淹没在整齐地穿着跳菜班专用服装的高年级同学中。音乐响起,闹腾的高年级孩子们立刻站成队,跟着音乐跳了两支舞。
随后,父亲和鲁发琨道别,转身离开,脚步迟缓。他的眼神里还是充满了疑惑。
小辉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孩子和父亲的交流少得可怜。小辉说,自己的爷爷奶奶会唱调子、跳跳菜,因此自己从小就喜欢这些。但是父母认为学跳跳菜没有前途,不让他学。
小辉话不多,他评价自己“胆小”。但说起自己的偶像和梦想,这位15岁的少年扬起了头,说:“我要像阿本枝那样,把自己民族的文化传播出去。”
尽管对他来说,有关民族文化的学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