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期以来,"夷帅"与汉族大姓结为"遑耶",被解读为通婚."遑耶"是结盟并非是通婚的意思,本义为一家人,引申为同姓人,虽然古汉语的"姓"与"婚"通,但彝语"遑耶"一词不能以"婚"解。"百世姻亲"与"世代姻亲"不符合彝族的联姻实际.然而,"遑耶"关系最早促成了夷汉民族的融合是不争的事实。
关键词:夷族;汉族;"遑耶";彝语
在记录彝族历史的汉文献中,晋代常璩的《华阳国志》是继司马迁的《史记·西南夷列传》之后较有权威的一部,它的《南中志》部分,记录了彝族先民的分布与活动情况。汉晋时期的南中地区,由“夷帅”、大姓和代表朝廷势力的郡(太)守三大势力所控制,在相互争夺的过程中,曾有过“夷帅”与大姓地方势力结为联盟同郡(太)守势力的抗衡,“夷帅”与大姓的结盟称“遑耶”。《华阳国志·南中志》说:“与夷为姓曰‘遑耶’,诸姓为‘自有耶’。世乱犯法,辄依之藏匿。或曰:有为官所法,夷或为报仇,与夷至厚者谓之‘百世遑耶’,恩若骨肉,为其逋逃之薮。故南人轻为祸变,特此也。”[1]“遑耶”,是彝语的音译词,这是确认的;但后来的解释往往有误,因此对这一词的特定所指、表达的准确含义,民族和民俗学功用及其信息等,都没有得到很好的理解。
一、“遑耶”作联姻解释且有影响的例子
巴蜀书社1984年版的《华阳国志》刘琳注“遑耶”条载:“未详。寻其意,‘耶’似谓族姓,外来人加入其氏族或结成同盟,即‘与夷为姓’,是为‘遑耶’;其本部落之诸氏族是为‘自有耶’。”顾校谓“与夷为姓”当作“与夷为婚”,诸姓当作“诸姓婚”,可备一说。据四川大学蒙默同志言,彝族人士岭光电先生云:“‘遑耶’以音言略近于彝语,读若fu13ʑi33,意即‘家’(fu13,通婚;ʑi33,房屋)。如果如此,则顾说可从之”。
方国瑜先生的《彝族史稿》引《华阳国志·南中志》说:“与夷为婚(原作姓)曰遑耶,……世乱犯法,辄依之藏匿。或曰:有为官所法,夷或为报仇,与夷至厚者谓之百世遑耶,恩若骨肉,为其逋逃之薮。故南人轻为祸变,特此也。”[2]
《彝族简史》说:“汉末晋初,南中地区的‘夷人’(主要是‘昆明’与‘叟’)内部虽还没有出现‘大王侯’,即没有出现一个最高的统治者,但已分化出‘帅’、‘叟帅’一类的部落贵族或奴隶主,这些部落贵族或奴隶主,与当地汉族大姓家族互通婚姻,称为‘遑耶’(意即亲家)或‘百世遑耶’(意即世代姻亲),并在政治上与汉族大姓地方统治势力结合起来,以巩固自己的统治。”[3]
刘琳注所谓“顾校”即《华阳国志》嘉庆十九年的廖寅题襟馆本,顾即著名校书家顾广圻(字千里),本来刘琳先生的“寻其意,‘耶’似谓族姓,外来人加入其氏族或结成同盟,即‘与夷为姓’,是为‘遑耶’;其本部落之诸氏族是为‘自有耶’”,是很有见地的,但在面对顾注以“姓”校为“婚”时,却不能肯定。《彝族史稿》特别是《彝族简史》则完全采用了顾校之说,做出“意即亲家”,“意即世代姻亲”之解。当然,“遑耶”作为联姻的解读还远不止上述几个例子。
二、用彝语对“遑耶”的解读
“遑耶”,既然是彝语的音译词,那它所表达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这正是本文要做的考释:以彝语东部方言黔西北次方言乌撒土语为例,数词t‘a21一做否定动词(数动同词)用时,辅音的t、和h在同一元音a前不区别意义,如:
(1)“ŋo21xou55t‘a21ʑe33ŋou33”我们是一家。“ŋo21xou55ha21ʑe33ŋou33”我们是一家。
我们一家是我们一家是。
(2)“t'a21ʑe33”一家。“ha21ʑe33”一家。
一家一家。
(3)“t'a21ʑo21”一员、一位、一个。“ha21ʑo21”一员、一位、一个。
一员一员。
(4)“t'a21Ka33ʨ'i21”一个家支(族)。“ha21Ka33ʨ'i21”一个家支(族)。
一支下一支下。
(5)“t'a21du21”一种或一类。“ha21du21”一种或一类。
一种一种。
(6)?u33 tso'33 t'a21 dzr33一些人 ?u33 tso'33 ha21 dzr33 一些人
人一些人一些。
(7)“t'a21lou21”别(或莫)去。“ha21lou21”别(或莫)去。
别去别去。
彝语的“ha21”与“t'a21”这两个词,任意交替而不区别意义,从汉代一直保留到现代都没有产生变化。“遑耶”的“遑”是彝语“ha21”的记音,意为一,“耶”是“ʑe33”的记音,合起来即为一家。“夷帅”与大姓的“遑耶”结盟,并非是通婚,而是指结为一家人,即同姓的意思。虽然古汉语的“姓”与“婚”通,但彝语“遑耶”一词不能以“婚”解。“百世姻亲”与“世代姻亲”不符合彝族的联姻实际,在黔西北地区,无论彝族还是汉族,都认同一种叫做“亲管三代,族管万年”的说法,并且都试图去实践。根据彝文文献《西南彝志》、《彝族源流》、《德布世系》、《德施世系》等记载,约从公元前6世纪以来,在今云南省的昆明、曲靖、玉溪、斯茅(已改作普洱市)、大理、楚雄、昭通等地州市和贵州的贵阳、毕节、六盘水、安顺、黔西南等地州市分布着彝族“六祖”系统的德布、德施、古侯三大支系。属于德布支系的乌撒、播勒、磨弥与属于德施支系的水西、于矢、芒布和属于古侯支系的乌蒙、扯勒等各部间建有相互交叉的姻亲关系,但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世为姻亲”,姻亲一般连续三代,最多不过四到五代,且此种情况少之又少。比如乌撒与水西等各部开亲,最多三代后,“又另开新亲……一代到麻约乌卓开亲,举俄娄妥,启阿鲁之母。娄妥氏无子,继过举雨阿鲁,叫启依阿鲁。两代到洪收打卧开亲,濮汝阿都,是阿鲁濮诺之母。鲁濮额乌,是濮诺阿租.濮诺阿补之母。阿补一支,是发展的,称录果阿补。三代到益雅苦帕开亲,阿俄阿侯,租阿太之母。”[4]这种在小范围内的随时打破近亲开亲,是有利于其家族的繁衍传承的,所谓“百世姻亲”与“世代姻亲”,只不过是一种良好的愿望,或者说,是一种夸张说法,而实际上是根本办不到的。
三、用彝族固有的结盟习俗解读
在黔西北的乌蒙山彝族中,有异姓结盟的传统习俗,有专门的结盟仪式。经过“哦痴扣”和“阿栅抠”两种结盟仪式的,称为“函野”即“遑耶”,意为一家人;经过“卡魏尼”仪式的,视为同姓,结盟者相互间有应尽的约定义务,一般为一方受他方攻击时,另一方必须与之联手,共同反击第三方的进攻;进行丧葬祭祀活动时,有彼此哭灵的义务。
1. 结盟习俗之一的“哦痴扣”
个案:以今贵州省威宁县东风镇拱桥村五组的陆氏(彝称马嘎家)和十二组的陆氏(彝称阿笃家)为例,他们在清道光年间,结为“哦痴扣”。据说当时拱桥村一带,仅有陆姓等不到三五家人,外来骚扰频繁,单靠一家一户难以应付,于是就结为“哦痴扣”。这两家人汉姓虽同用一个字,但阿笃陆家为阿蒙阿笃氏,马嘎陆家属德施系的毕余孟德氏,在彝姓上属于两家人,通过“哦痴扣”仪式后认做一家,即彝语的“函野”,是“遑耶”在千年之后的习俗遗存。此后,两家陆姓履行了此家老人去世,彼家前往哭灵,彼家老人去世,此家前往哭灵的义务。一直到今天,两家对这段历史还记忆犹新。所谓“哦痴”,原本是彝家妇女的一种禁忌习俗,即平时不得披头散发或在头饰下垂辫,只有在公婆和父母去世哭灵时才披头散发或在头饰下垂辫。双方一旦结成“哦痴扣”的“函野”,即成为一家人后,就禁止互相通婚,如果发生通婚,就视为犯下乱伦,为旁人所不齿。两家陆姓表象上的相互为老人哭灵的“哦痴扣”结盟,实质上暗含一方受害,他方为之复仇的义务。
2. 结盟习俗之二的“阿栅抠”
当不同姓氏的两家人结盟时,要举行“阿栅抠”仪式,结盟的双方煮一只鸡来食用,在宰杀鸡的过程中,有一定的仪式,以赌咒发誓来约束双方对盟约的遵守。用“阿栅抠”仪式确定不同姓氏的两家人为“函野”,即一家人,要求履行一家人互为复仇的同家族义务和禁止互相通婚的伦理义务。“阿栅抠”仪式又称“卡魏尼”,这一习俗,在今天的贵州省威宁板底一带还有记忆。如雄英村一组的陈兴朝家和板底村二组的罗义洪家在祖父上辈曾有类似仪式,此后彼此以家族相待,一直延续至今。罗义洪家的其他家族可以同陈兴朝家通婚,而作为“卡魏尼”罗义洪家与陈兴朝家之间有家族义务,所以本家之间禁止通婚。同样在板底村,一组的李家和二、三组的一些罗家在历史上也存在类似情况。“函野”或“卡魏尼”通常经过举行“阿栅抠”仪式来结成,“阿栅抠”,或记做“阿札抠”。“阿栅抠”仪式还衍生出一些地名,如《大定府志·旧事志五》里所记的阿札:“坤至阿札,惟二人从,追急不得免,乃相与投岩,二人咸死,坤罥半壁不死,奇擒之以献,遂戮之,水西平”。这里的阿扎,在今贵州省的大方县与纳雍县之间;在今贵州省水城县盐井乡境内有一处叫阿扎屯(又称屯上)的地名,历史上为一战略要地。在今贵州省的赫章县境内留有“阿栅抠”的地名。在今贵州省威宁县百草坪脚下的板底乡板底村境内有叫“阿栅博嘎”的地名。这类地名的生成与历史上举行的“阿栅抠”仪式有关。
四、夷汉“遑耶”与民族关系
1.“遑耶”关系是血亲和血缘关系的补充
家族(支)之间存在的关系为自然血亲关系,通过姻亲缔结的关系为血缘关系。在家族(支)复仇(即血亲复仇)、姻亲复仇(即血缘复仇)之外,还有一种“函野”即“遑耶”的复仇义务,反过来说,“遑耶”(“函野”)的结盟,实质上是家族(支)血亲复仇、姻亲血亲复仇义务的补充。历史上就有典型事例。在晋太安二年(302年)至晋永嘉元年(307年)间,南中大姓李睿、李猛、毛铣为南夷校尉李毅所杀,他们的夷帅“遑耶”于承陵于是举兵为之报仇。夷汉间的这种“遑耶”关系,在南中地区应当延续了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遑耶”关系还打破了家族、姻亲、甚至民族之界限。
2.“夷帅”与彝族汉姓的使用
汉代以来至南北朝时期,南中地区活跃着代表地方势力中主要一方的“夷帅”们。由于彝汉文献的记载不能很好地衔接,汉文献中的“夷帅”,除栋蚕、高定元(一作高定)、于承陵等少数几人外,都没有具体的姓名,笼统地称“夷帅”或“夷渠帅”、“叟帅”。根据彝文文献记载,当时活跃在社会上层的“夷帅”,大多出自称为“吐(白)七勾则”的“白蛮”彝族武僰系统的阿着仇、支嘎阿鲁、武色吞、武陀尼、武古笃、武德本、武蒂等各部,[5]以及“六祖”系统的武、乍两支,部分也出自“六祖”系统(即彝族中的“乌蛮”部分)的布、默、侯三支。“夷帅”即是所述各部的有数十代父子连名的“君长”们。“白蛮”彝族中的各支(部)武氏,由于有“遑耶”(“函野”)的认同,于是也有了冠汉姓的兴趣,在“夷”族中最早使用了汉姓与汉名,如高定元、于承陵;出自“乌蛮”的“夷帅”,如具有代表性的水西部长妥阿哲,却不冠汉姓,也不取汉名。据《彝族源流》等记载:“六祖”分支前,支嘎阿鲁的长子阿鲁洪吐迁到今云南省西部一带,“六祖”分支后,“六祖”六大支的十五家长子集体迁到了今天的云南省大理州一带,其中的支嘎阿鲁之子阿鲁洪吐后代和古侯支的长子恒格足被称之为“啥”,原因是这两支人都取了汉姓,如支嘎阿鲁的后代使用了张姓,后来成了勃弄脸的君长。当然唐代以后的“乌蛮”彝区,直到明清时期才开始使用汉姓。
3.“遑耶”关系促成了民族的融合
民族的融合,是由血缘交融和文化认同两种因素决定的,血缘交融,即姻亲关系的缔结,这是民族走向融合的社会基础;文化认同,即语言、思维、生产生活习俗、伦理道德规范与价值观念的趋同,是民族走向融合的精神保证。“遑耶”(“函野”)作一家人解,并不否认,也不否定当时的南中大姓和“夷帅”们的联姻。一个“遑耶”具备一个准家族的功能,两个“遑耶”的互相联姻,可壮大一个利益集团的力量。正是“遑耶”的纽带作用,促成了魏晋时期夷汉民族在南中地区的融合。到了南北朝时期,南中大姓及其属民差不多都融合到“夷”里面去了。有代表性的是一度统治两爨地区的爨氏。在血缘交融和文化认同两种因素推动下,爨氏也夷化了,成了两爨地区最大的“鬼主”,爨人甚至成了彝人的代名词。因文化在地区间传播的差异性,大姓在西爨地区融入“夷”的同时,还使汉文化的强势得以延续,及至唐以后的彝文献在记录融有大姓成分的夷人武色吞、武陀尼、武德本、卓罗纪时,冠以“武”的同时,加了“啥”字。[6]大姓在东爨地区,不仅在血缘上,甚至在文化上都彻底融入“夷”中去了,这也是魏晋以来直到明末清初彝文化在这一地区的强势所决定的。
参考文献
[1](晋)常璩.华阳国志.[M].成都:巴蜀书社,1984.
[2] 方国瑜.彝族史稿.[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
[3] 彝族简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
[4] 王继超,王子国.彝族源流·乌撒源流(第二十卷)[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
[5] 王继超,王子国.彝族源流(第九—十二卷)[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2.
[6] 李荣林.策尼勾则(彝文抄本)[Z].贵州威宁龙场.
原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