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彝族毕摩及其所涉及的文化形式与精神内容是彝族古代文明及传统知识成果的核心要素;是彝民族书写历史与口头叙事相结合的重要文本;毕摩经籍叙事、口头演述、仪式表演等文化方式既是彝族传统宗教文化要义的传递形式,又是彝族精神史、心灵史、智慧史等文化精髓的主要载体,也是彝族目前保存相对完整的,最具典型性、最为重要的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为特定生产力、生产关系条件下的物质生存需求与精神渴望提供满足的同时,彝族毕摩文化及其口头传统还担负着本民族母语文化的教育、民族自信力的培养、民族认同感的强化、民族文化生命个性的坚守、民族文化精神独立性的保持、民族历史生命完整性的探求等文化历史使命。诚然,也就彰显出其不可替代的当代价值。
关键词:毕摩文化 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化变异 当代价值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我国全面推进城市化进程中,时代的强势文化不断冲击和挤压地方文化和弱势文化,致使单一民族文化和弱势地域文化的生存与发展陷入空前的多难境地。人类不可规避地再一次面临对文明的重新判断与选择、对历史生命的传承与转承的终极性命题。彝族毕摩文化及其口头传统是彝族传统文化的精神柱心,是彝族母语文明直接缔造的核心成果。正因为如此,在母语叙事不断被汉语叙事所替代、母语文化史不断被汉语所转写、一代又一代的民族文化传人不断丧失母语能力的当下,对以毕摩文化为主柱的彝族传统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做出理性的学术梳理和真挚的情感渗透,并进一步归纳出这一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当代学术价值和文明的传承与传播价值是十分必要的。
(图片摄影:龙卜哈)
一、历史学价值
1. 历史研究价值
毕摩经书及所涉及的文化形式与精神内容是研究彝族古代文明成果的核心要素;是彝族历史口头--书面叙事的重要文本;是百科全书式的历史文献;其中包含了大量宗教哲学、文学艺术、伦理道德、天文历法、巫术科学等领域的精神信息和学术资源。具有很高的历史研究价值。
2. 历史传承价值
毕摩经籍叙事、口头演述、仪式表演等方式既是彝族传统宗教文化要义的传递形式,又是彝族精神史、心灵史的精髓所在,除了在特定生产力、生产关系条件下的物质生存需求与精神渴望的满足外,还担负着本民族母语文化的教育、民族自信力的培养、民族认同感的强化、民族文化生命个性的坚守、民族文化精神独立性的保持等历史传承的价值。
二、文化学价值
1. 文化自足性价值
毕摩文化经过几千年的发生、发展,在慢长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得以丰富、完善和提高,从而逐渐形成了自己体系完备、功能齐全、根基深厚的,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笼罩着宗教神秘色彩的族群文化核心价值,并由于特殊的文明根脉和地理因素,使其具有鲜明的自成、自足、自在性特征和价值,自古成为彝族文化的过滤器和能量源。目前,在进行当代文化建设时应该予以理性的确认与梳理,进而完成理论的深化与升华。
2. 文化传播性价值
在很大程度上,文化的要义是传播。彝族文化的深度模式就是完全仰仗毕摩经典、仪式、口头传统来进行传承和传播的。包括很多民间故事、神话传说都是从毕摩祭祀送灵、驱鬼禳灾等的灵异事象中衍变和演绎而来。可以说,从远古到现代,彝族母语文化的承续与延伸、变革与发展就是靠毕摩文化在传播与收敛中完成的。
3. 文化变异性价值
变异性是文化发展的核心因子。每一个族群的每一种尚具生长能力的文化,都将不同时期、不同程度的接受历史性的变异。传承与变异是对立统一律。毕摩文化出现的当代变异现象,应该说是其正常价值的显现,是符合历史规律的文化生长、文化整合、文化超越的必然特性与表征。关键是该文化的主体,即知识群体必须具备面对变异应有的精神主柱、心理能量和文化分寸。
三、文学艺术价值
1. 宗教起源与文学起源同步
毕摩开始于彝族先民对自然力的恐惧,是先民面对恐惧试图建立起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和谐关系,缓解人与自然之间亘古的冲突的早期心理取向和认知方式。文学的起源与人类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现象的深度焦灼与莫名恐惧有关。毕摩开始于先民与自然力之间的“游戏”;而文学是对这些“游戏”活动及其精神内容的语言梳理与符号再现。毕摩以对人类的灵魂生命的超度为最高境界;文学以对人类的肉身生命与精神现象关系的深度自觉为前提,全面体察、觉悟、升华人性的本真要求,生命的自由性的恒定追寻为目标。
2. 宗教文本与文学文本合一
从阿史拉哲创制文字和创立毕摩神学体系,从举奢者、阿买妮的一系列古代诗学著述,到《勒俄特依》、《扎莫特依》、《哈啼特依》,以及大量的神鬼故事;还有,毕摩的典籍几乎都是用诗体写成的,毕摩的经诵是最高妙的口头艺术;这一系列创造行为既是宗教行为,又是典型的艺术创造活动,所获得的成果既是宗教经典,又是文学经典;在这里,宗教和文学是一对神秘的孪生兄妹。
3. 宗教思维与诗性思维灵通
毕摩以万物有灵观为其思维根基和认知起点,认为世间万物各自都有一个用肉眼看不见的灵魂,宇宙间除了物质世界(释姆厄基,即世间,人界)以外,还有一个灵魂世界(释姆厄哈,即天界,神(鬼)界,)。诗性思维必须以人的原始思维、神话思维、儿童思维为基础和出发点,必然要与宗教思维相交叉。都是人类努力挣脱肉身羁绊,获得本真生命存在的悟性,获得真正意义的人的自由的有效途径和方式。而这些,可以在毕摩文化及其口头传统中得到很好的启迪。
4. 文学艺术精神境界的源与流
追溯彝族文学艺术精神境界的本源,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源远流长的彝族毕摩文化及其长期建构的宗教精神境界。严格意义上的彝族文学艺术创造,从艺术原型、生命意识、精神模式、文化意象、审美旨趣都在不同程度的追述、诠释、彰显、误读、实践、升华着传统的毕摩宗教精神范式和生命境界,一定程度的成为传统毕摩宗教思想体系的现代流变体。它们之间是源与流的关系。
四、语言学价值
1. 彝族语言发生学及其意义寻求和符号化进程
语言发生神话:神示用爆竹使人(居木三兄弟)受惊吓而被迫发声产生语言(汉、藏、彝语)--语言产生于恐惧;广义上与宗教、文学的产生同步;毕摩及其文化认知方式就是抓住产生于惊恐的语言的最灵动的部位切入,去试图解答人——这一语言动物根本性和终极性恐惧的秘密所在。
语言变革与规范神话:天神为了规范生命世界的语言行为,进而划清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别与界限,召集世间所有生物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智水和愚水” 选饮活动,亦即文明的选择与更新活动。而毕摩及其整个司职传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担负着独特而重要的历史赓续的职责和文化衍成的使命。这是一次对自然语言本体生命的遏制与撂弃,可同时也是对语言的文化价值的纯洁与提升。从此,彝族历史才开始了语言意义的无终寻求和符号化叙事的永久探索。
2. 宗教语言学—宗教语境中的声音文明
语言产生以后,人类才有了信仰萌芽的可能。从毕摩所构建的语言实体,从不断创造新的语言可能性的毕摩神职行为全过程,从在宗教语境中产生特殊功能的语言现象,从宗教语言与世俗语言间的根本差异,从宗教语言与语言宗教之间的一系列命题的思考中我们提出---宗教语言学这一学术范畴。
3. 语音学、文字学、语法学、词汇学、修辞学等价值
毕摩及其宗教经典、宗教言论、宗教礼仪、表演活动都包含有丰富的语音学、文字学、语法学、词汇学、修辞学等方面的学科知识的深入探讨价值,应该加以理论梳理和抽象归纳,以便更好地为丰富和优化当代彝族母语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大业服务。
五、民族学价值
1. 历史生命与族群记忆
毕摩以万物有灵(对生命世界的自觉与尊重,对生命的天性:博大、神秘、荒谬及自在性的认可与灵通)和先祖崇拜(对物种本源追溯的渴望,对生命血缘性、血统性的强调与信赖,对文化源流探寻与认同的要求)为其意识根源,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自然观、生命观和社会历史观;创构了一整套具有自然哲学和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特征的认知方式和价值体系,并以其特有的记录、表达、传承、创新方式不断丰富和完善着彝民族的文化生命内涵,强化着本民族生存发展的精神本源,传递着本民族的民族精神信息,延续着一个山地民族几千年来赓续不绝的历史生命形态和民族生存记忆。
2. 生命哲学与民族意识
毕摩及其经学著作,如《祈福经》、《禳灾经》、《驱鬼经》、《送魂经》、《指路经》、《诅咒经》等,均基于对生命世界原在的神秘性与物种起源在终极追问中的荒谬性的认识之上的,是对深层的生命伦理学的无限探索,是对生命的潜敌(局限性、恶性或原罪性)的极力破译并试图超越的努力。其著述、仪式、法具、演述及传承方式,逐步凝定为彝民族的民族标志、民族属性、文化规定性,以及特有的意识结构、心理规范和精神力量。
3. 历史异化与族群变迁
如果说当今彝族社会历史处于全面转型,民族文化出现空前的变迁的话,那么这一变迁或者异化的事实在毕摩文化当中的体现是最深刻的。如从早期的毕摩绘画中就已经反映出来,云南、贵州的彝族毕摩受儒、释、道的影响十分明显,已表露出儒、释、道、毕合一的趋势。(参见张纯德《彝族古代毕摩绘画》)这一现象应该得以学理的归纳与正确的引导。
4. 地域文明与生态人类学
自古以来,我国南方巫风盛行,彝族世居的云贵高原、横断山区更是巫气氤氲,巫蕴深厚。彝族毕摩及其文化样态就是在这样一片原始巫术充斥的土壤上孕育、提炼、升华而来的。在很大程度上,毕摩文化集中体现着这片土地古代文明的重要成果,是我们深入感受彝族文化,深切触摸彝语支各民族深层精神脉络的重要内容和途径。是进行大地伦理学和生态人类学研究的独特的突破口。
六、宗教学价值
1. 民间信仰、族群早期宗教智慧及认知方式的现代意义
彝族毕摩文化是从早期民族民间信仰逐步演化、发展而来,一直保持了其万物有灵和泛神论的认识根脉和文化特征。从彝文的创制、整理、使用;从民间信仰的梳理、提升、规范和统一;从经籍文献的撰写、保存、传承;从宗教欲望、宗教理想的觉悟与实践;这一切表现出彝民族特定的地域精神、思想风貌、宗教智慧及对生命世界特有的认知态度与认知方式,形成了彝族人自身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个性和历史性格。这些将对古老文明的现代接续,彝族当代文化建设,以及未来彝族宗教信仰的发展走势必然产生重要影响。应该予以深入探讨和研究。
2. 宗教化叙事传统对母语文化保护的特殊作用
我们不难知道,彝族毕摩文化一个极其重要的宗教学和文化学价值就是宗教化的叙事传统,相对于世俗文化各方面,更纯正、完整地保留和保护了彝族母语的深层智慧风貌,叙事、抒情风格及其精神符号系统。毕摩文化具有全民性、神秘性、权威性、经传性、口头性、演示性、仪式性,以及世袭制和道德化等特性。这些特性正好有力的保全了彝族母语文化及其叙事传统。所以,将毕摩文化及其母语文明传统放到文化史学、宗教人类学和民族学的高度进行深度保护是具有重要的历史、现实和未来意义的。
3. 对彝族文化深度把握与深度创造的前提和基础
众所周知,彝族文化的内在要义和精神核心就是毕摩文化。对毕摩文化进行多学科深入探讨、研究,特别是进行宗教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是当下以科学精神为主领的全球化语境中,正确处理科学精神与人文传统,正确处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正确处理民族历史延续性与现代变迁性等一系列矛盾统一关系,从而进一步深入把握彝族精神文化传统,顺利完成彝族当代文化的深度创造的重要基础和前提。
七、结语
人类创造着文化,文化养育着人类。毕摩是彝族传统文化的核心创造者,同时也是这一文化最深层的拥有者和享受者。一种文明的价值,就在于这一文明的缔造者,以当时可能的物质形式和思维力量去试图预见未来,并努力臻达之。毕摩借助古朴而睿智的彝语,以浩繁的卷帙和浩瀚无边的语言的神力,通过对彝族人的肉身生命与精神生命密码的破译与重构,以不可替代的历史贡献和文化身份,成为彝族传统母语文明真正的传人。当下,彝民族母语体系空前损毁,彝民族传统精神深度震荡,彝民族文化模式全面转型。生活在这一历史异化重要关头的彝族知识者,要深刻认识传统知识与当代创造之间的深层关联,运用自己应有的生命热情和文化智慧,在对这一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根本源泉加以百倍的珍视和保护的基础上,努力使这一历久弥新的彝民族口头与非物质文化精神遗产,重新焕发出独特的当代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