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从历史文献与民间记忆的双重路径入手,以凉山彝族沙马宣抚司繁衍生息中行政职业的传承、父系血脉永续的前因后果及其在操持宗教权利的毕摩等方面的史事叙述为主,全面系统地梳理了其兴衰历程和分支现状。可见,凉山彝族土司制度兴衰沉沦源自多重势力互动、博弈的结果。这不仅能细致深入地了解所谓“独立罗罗”彝区的历史、社会与文化,还能纵向勾勒其与历代中央王朝间存在的复杂关联或横向与其他民族的交往历史。
【关键词】土司文化;兴衰历程;血统分层;血缘分支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十一五”规划科研项目“凉山彝族社会文化百年发展研究”(13BSH048)阶段性成果,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学科建设项目“彝区社会文化发展与变迁研究”(2018XWD-S03040)阶段性成果。
“土司”制度乃中国封建王朝治理边疆民族地区“以夷治夷”的一种政治制度,主要利用少数民族首领,以其势力管辖所及区域,并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民族地区分授文武官职的总称。但凉山彝族土司形成有其特定原因与过程:自蒙古成吉思汗兴起,至元世祖忽必烈长兄蒙哥汗时,蒙古国计划由南诏夹转南宋,统一中国。公元1252年,蒙哥汗选派其弟忽必烈和大将兀良哈台率一支远征军,从甘肃南部越棋盤山经四川阿坝,后兵分三路进攻云南。1253年攻下大理,忽必烈北返,兀良哈台留守并继续进攻西南各族地区。元史称此:“攻下八府四郡十三部”[1](P.21)。战事过程中,西南各族相继被征服,降者、降王的称号随即统一封为“土司”。尽管如此,沿途也有不少反蒙联合武装不断抗争。由此,蒙古军为加强沿途彝区军事防御,采取与时任交通要道首领的彝族兹莫①达成协议,并举行宗教盟誓,承诺联合互助。如是,外来政治管理体制自元朝始,对战事途经要道的各支彝族兹莫实行分封土司世袭官职,土司制度始入彝区。1263~1287年间,土司制度相继普遍植入今越西、西昌、屏山、大方、昭通、威宁等川、滇、黔、桂广大彝区。清中期,彝族土司制度在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新政及当地黑彝武士势力不断崛起等内忧外患双重作用下日渐衰落,至1956年民主改革②,仅存沙马宣抚司(彝称:沙马兹莫,汉称:安土司)、邛部宣抚司(彝称:斯子兹莫,汉称:岭土司)、阿都长官司(彝称:阿都兹莫,汉称:都土司)和雷波千万贯长官司(彝称:阿卓兹莫,汉称:杨土司)等四大掌印土司。
由于土司职务世袭沿续近千年,故而形成中国社会特有“土司制度”和“土司文化”备受学界关注。那么凉山彝族沙马宣抚司自元朝受封以来到民主改革期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兴衰历程以及内部分支状况怎样?学术界一直尚未进行系统梳理与研究。本文以凉山彝族沙马宣抚司兴衰历程及分支现状为个案,并结合当地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将彝族十二生肖纪年和父子联名纪年换算成帝号或年号纪年方式叙述,尽可能地从内部视角还原长久以来被学界忽视的地方信息和历史细节,进而勾连、展演不同历史时代、不同地理空间的沙马宣抚司的历史图景。
一、沙马宣抚司的兴衰历程
1、姓氏来历叙述。沙马宣抚司③,系彝族“六祖”④之曲涅始祖支系,为唐代沙麻部后裔,与贵州水西土司(彝称:阿哲兹莫,也称:阿之兹莫)本系姻亲,后因上门做女婿承袭职位而实际演变成血缘分支。原住牧凉山昭觉县古里拉达区日哈乡,绝嗣后,由贵州亲族阿哲兹莫上门承袭,再迁雷波县瓦岗咪谷乡繁衍生息。2017年6月14日,贵州水西末代土司安毅夫对采访者口述:
四川金阳、布拖两县土司安登银、安登文等是阿哲家的子嗣,只是他们在四川境内姓沙马。很早以前,沙马土司绝嗣,到水西来接了一个姻亲男娃娃去上门。事实上这就是水西阿哲家的后代前往凉山承袭亲族沙马土司的史事。彝文《指路经》是指明祖先来路的,凉山现有一部分人,如沙马家族的祖先由阿哲承袭,也就是从贵州去的。
沙马土司谱牒载:其先祖介弥生哦哦,哦哦生阿纪,阿纪生沙马。彝族社会虽普遍实行父子联名制谱牒,但日常实践中,父子联名往往须父子两代均为社会或家支名人,否则唯父辈或子代名人,通不使用父子联名,只需姓氏+姓名联用即可。例如:兹莫书哈(汉名:岭帮正)⑤土司系父子两代名人,社会统称“尼迪书哈”系父子联名的表述,这里“尼迪”是父亲名字,“书哈”乃儿子名字。又如:斯补纽纽慕理(汉名:岭光电)⑥土司只属子代名人,社会统称“斯补慕理”系姓氏+姓名联用的表述,这里“斯补”是姓氏,“慕理”乃名字。彝族父系家谱通常依照父子联名型或姓氏联名型两类实践示范。
据《沙玛曲比嘎哈俄滋支谱牒》[2](P.13)记载推算,大约“六祖”之曲涅迁入凉山第一千零五十年后的1090年左右,沙马阿纪土司的儿子降生于沙马玛陀地区(也称:沙马麻伙山,今美姑县子威乡境内的狮子山周围,该山跨金阳、雷波、昭觉三县,北界美姑河与黄茅埂山对峙;西界西溪河与乌科梁子山相望,略成三角形。走向北偏东,长约80公里,宽约45公里。海拔500~3000米,主峰海拔4076米)。阿纪土司按彝俗惯制,择居住地的名称给儿子命名,后孩子的名字衍生为后裔支系的姓氏⑦。沙马土司自此成沙马玛陀地区最早的开拓者和地盘业主⑧,明朝前一直统治从沙马玛陀山以南的姐觉土目⑨地区及雷波县瓦岗以西广袤土地上的众多诺伙和曲伙⑩。
2、史料引证呈现。1273年,沙马宣抚司归附元朝。元将中州(今金阳、美姑、昭觉等地)划其管辖。1283年,中州被降为县,隶属罗罗斯宣慰司。明初,沙马土司受封建昌卫军民指挥使所属48马站火头之一。明末,因接受逐年增多的朝贡,导致辖区百姓无力供给。到阿纪第四代承袭者,沙马宜博拉惹(汉史载人名,但贵州彝人称曲涅后裔,凉山独立白彝子嗣的沙马曲比则口耳相传为央古署布)在位时,辖区各支百姓接连发动抗贡叛乱。拉惹土司在战乱中被百姓杀害。他尚未生子即英年早逝,其臣民阿比帕赤到云南昭通义滋拉介的地方,请来阿哲土司之子,即阿哲年宜前来拉穆阿觉上门,并承袭沙马土司职位。另也称:招贵州水西土司阿哲穆萨(汉名:安岗)的儿子阿之立阿之(汉名:安获结,也称:安合吉)入赘,承袭沙马土司官职,并随妻改姓沙马。自此,沙马土司后裔实际分为父系血亲独立白彝等级的沙马曲比和母系姻亲土司等级的沙马兹莫两脉发展开来。[3](P.13,P.87,P.91)
清康熙四十九年(1711),安韦威土司(彝名:沙马乌乌)归附清朝领职授封“威镇凉山都督府沙马宣抚司”,不仅颁给印信号纸,且准予继续住牧先祖开发的沙马玛陀一带。沙马土司势力强盛期,辖区跨越今美姑、金阳、雷波及昭觉部分的大片地区。但自沙马土司在沙马玛陀建立土司衙门后,居住周边的黑彝阿陆、马家支势力逐渐发迹、膨胀,不断向美姑河及东西两岸扩张拓展。其实,黑彝阿陆家支原本初到沙马土司统属地⑪——利美夹谷东北各地居住时,须向沙马土司称臣纳贡。[4](P.46),[5](P.101)
沙马土司的军事防御地南有沙马麻伙山之固,北有美姑河之险,其地势险要素有“举头顶山崖,伸足抵河边”之称,所以他以为凭借自然条件的河流、山川、森林、悬崖抵御黑彝阿陆、马家支的进攻应当不在话下。不料,阿陆和马家支的黑彝兵马,如潮水般南下,把昭觉县西部和雷波县西北部的沙马土司属地全线占为己有。大约清雍正年间,沙马土司被黑彝阿陆家支战败后,离开沙马玛陀,迫迁美姑河南岸的拉穆阿觉(今昭觉县支尔莫乡莫卓村一带),但依然管辖番民19873户,三年认贡马4匹。[6](P.30)自安氏上门后第4~5代内的百年间,沙马土司与黑彝阿陆、马家支几乎相安无事。但此次迫迁,造成本为血亲但不同等级的独立白彝沙马曲比群体多数开始脱离沙马土司而分散居住凉山各地。
据清嘉庆《四川通志》卷九十七《武备·土司》载:
嘉庆时,沙马土司辖地,东至金沙江六十里交云南永善县界,南至洛布九十里交阿都副长官司界,北至乌中罗木二百里交雷波厅属布租界,西至美姑尔库、甲谷交昭觉日哈乡共五百七十里。管夷民一千四百六十二户,三年贡马十三匹,交建昌镇标中营。[7](P.13)
由此可见,沙马土司的势力已日渐衰落,但朝贡负担却越来越重。为顺利完成朝贡负担,土司只好将其分摊到所属百姓、居民的身上,自己与百姓、居民的关系缘此越发紧张不堪。尤其自安氏上门后第6代起,沙马土司与黑彝阿陆、马家支的关系再度进入战事。沙马土司居住的拉穆阿觉,不久被黑彝阿陆家支占据。土司则因兵力分散,节节败退,只好退居马觉火呷、格多觉马、姑曲拉达等地。⑫
清末民初,黑彝阿陆、马家支再度联合进攻沙马土司在格多觉马的城堡。当时,掌印土司竟是尚未出嫁的珠珠阿轧姑娘。她虽亲率队伍,指挥人马,在城堡内作战七天七夜。但终因弹尽粮绝、水枯而败,靠其娘家兄弟格多李谟亲自前往云南永善普姓土司家,借来兵丁与土司残部突出重围,才营救出被困女土司。败后的沙马土司及所属黑彝、白彝,又从格多觉马再次向凉山各地分散迁徙。当年,迁至今金阳县阿霍地方的人口为数最多。⑬
3、民间记忆梳理。1956年3~9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到凉山昭觉、布拖、普雄三县开展社会历史调查,时任布拖县县长的安学成(彝名:格多阿哈,系沙马宣抚司末代土司)称:
明末时期,我16代先祖——贵州水西土司安岗生育三子,即阿之立阿之、阿之立莫之和阿之立日之。满清继位后,派吴三桂肃清皇亲贵族,与保护明皇帝兄弟和侄子的安岗发生九年持久战争。安岗战死,安氏族人逃散至川、黔两省边地,其中次子和幼子逃往贵州境内繁衍生息,长子却带领部队百余人横渡金沙江进入凉山境内入赘沙马土司。
在彝族社会,无论沙马土司子嗣亦或是与土司同父异母分支的独立白彝沙马曲比子嗣都有一个共同记忆:明朝年间,沙马兹莫授封土司。明末年间,沙马宜博拉惹因只生育独生女沙马莫吃树阿亚而绝嗣。为使土司职位能够顺利得以世袭传承,宜博拉惹决定招募避难而至的安获结入赘上门,繁衍等级血脉和传承土司产业、官职,统治今瓦岗、美姑、昭觉、金阳、普格等广大地区,并将土司衙门设昭觉县古尼拉达区境内。清乾隆三十年(1765),御封凉山彝族四大土司时,时任沙马土司的安韦威授封宣抚司,土司印信最后由安登文(彝名:沙聂木支)、安登俊(彝名:沙聂木基)弟兄承袭。于是,安获结支系的阿哲土司一脉顺利进入凉山,但姓氏已改随沙马繁衍生息。也就是说,清朝以来沙马土司虽保留文化意义的父系姓氏称号,但生物含义的父系血脉实由来自贵州的阿哲血脉接续和独立白彝的沙马曲比繁衍迄今。
然而,与沙马土司非父系血脉的繁衍传承自安岗起,至安学成时代止,共计繁衍17代:安岗→安获结→阿日普母→普母略苏→略苏哈日→哈日巴磨→巴磨阿之→阿之末末→末末乌乌(安韦威)→乌乌日日→日日阿木杰→阿木杰日日→日日日呷→日呷阿逹→阿逹戈戈→戈戈陆且(汉名:安树海)→陆且阿哈(汉名:安学成)。由于第12代先祖阿木杰日日和阿木杰日直二兄弟系两房分支,故末代土司安登文、安登俊与安学成则属相隔五代的血缘亲属,他们均系12代先祖阿木杰日直之子日直蒙哥的后裔。所以,土司印信从日直蒙哥传给侄子木呷拉拉,拉拉传日何,日何传木支(安登文)至民国三十四年(1945)安登文被黑彝安八尔买通永善彝人肖国富所杀,再由木基(安登俊)承袭。民主改革后,安登俊顾虑太大,躲藏于雷波县瓦岗白坡岩洞中,1955年自杀身亡;安学成系12代先祖阿木杰日日后裔,这一支系中的阿木杰日日之子、孙和重孙均未承袭土司印信,但到安学成叔父安树德(彝名:格多阿土)时,因阿都长官司都帝成(彝名:阿都日哈)尚未育子被谋杀而绝嗣,由安树德承袭舅家的土司职位。1946年安树德又与所属黑彝、百姓产生矛盾后遇害,土司职位传侄子安学成承袭,安学成由此改姓换名为阿都阿果日哈。但沙马土司和阿都土司两地的人们,对他始终各呼其姓名。
如前所述,沙马、阿都二土司,实际至明末清初、民国中年均由来自云南昭通义滋拉介的阿哲年宜,或来自贵州水西的阿之立阿之也罢,以及凉山本土的安树德等三脉跨血缘接续承袭职位和繁衍生息。倘要正本清源论及,截至民主改革止,凉山彝族四大土司除阿卓外,其余沙马、斯子、阿都三家均遭绝嗣无子传承,由外来亲族阿哲土司的血脉接续沿袭迄今。
另据雷波千万贯长官司杨代蒂(彝名:阿卓依卓)⑭土司家的世袭文官后裔李仕安(彝名:格尔加甲底取)口述:
沙马宣抚司自安获结后,传六代的阿之末末四兄弟分四支繁衍生息,其中长子阿之末末的子孙居今金阳县的安柯、龙窝等格多觉马之地,俗称“沙马格多支”,民主改革止拥有所属民1600余户,主要头人为安树德和安学成叔侄;次子阿之姑姑的子孙居今雷波县下乌初和美姑县觉拉提柯等一带,俗称“沙马提柯支”⑮,民主改革止拥有所属民700余户,主要头人为安登银(彝名:提柯阿牛);季子阿之维沙的子孙居今瓦岗、咪姑、大坪子、锅巴寨等地,系掌印土司,俗称“沙马沙聂支”,民主改革止拥有所属民1500余户,主要头人为安登文、安登俊;幼子阿之维吉(另称已绝嗣)的子孙居今金阳县龙窝、尔史乌苦一带,其牛棚子等地之后被黑彝阿陆家支占领,俗称“沙马窝枯支”,主要头人有窝枯作格等。⑯
上文分别从文献与口述史料梳理了沙马宣抚司的姓氏来源、授封时间、管辖范围的变化。说明了凉山彝族沙马宣抚司在元朝授封时的管辖范围以今天的金阳、美姑、昭觉等地为主,明朝后期势力开始衰落。康熙年间归附清朝,授封宣抚司,辖区跨越今美姑、金阳、雷波及昭觉部分大片地区,土司势力到达顶峰。嘉庆后至民主改革,沙马宣抚司的势力日渐衰落。就其沙马宣抚司的兴衰演变来看,不仅与中央王朝的实力强弱相关联,也与辖区内居民势力的此消彼长分不开。
二、沙马宣抚司的血缘分支现状
1、血缘分层的发端。沙马土司的血缘等级分层大约发生于1240年左右。
距今七百多年前,沙马央古土司的幼子沙马署布,遭遇非自愿跨等级通婚后,生育儿子沙马贾贾。事情暴露,署布土司不得已选择休妻,另娶等级内婚的土司姑娘为妻,再续土司血脉。但为分清同父异母的雅古贾贾和雅古资捷之两脉血缘分层边界,使其各自的血统身份、职业分工和灵魂归属等符合当时社会文化要求的血缘分层规范,他在今昭觉县古里区且莫乡⑰博史嘎托村叫“树足”的地方,对血统不纯的子嗣举行降等级、分家支、袭毕业的大型宗教仪式。彝谚曰:“土司、黑彝、白彝虽外表个子身材相当,但社会声誉地位始终不同”就是规范不同血统等级的人们,虽生活质量和财产数量可达一致,唯血缘等级始终存有边界和不可逾越的写照。可见,跨等级通婚不仅导致其后裔形成等级内婚和等级外婚的两脉血缘不许同宗繁衍下去,还诱发该社会的政教分裂,即等级内婚的后裔继承政治权,依然世袭土司职位的权威,而等级外婚的后裔则传承宗教职业,世袭毕摩经师的身份。如此,透过沙马土司和沙马曲比血缘分层的案例,亦可基本参考推测彝族社会政教分裂发端的年代。也可说,沙马宣抚司自远祖曲涅迁徙进入凉山繁衍至第48代孙沙马署布前,所有子嗣(含非父系血脉)均为等级内婚的土司血统成员。但第49代孙沙马贾贾起,所有子嗣分等级内婚的土司血脉成员和等级外婚的独立白彝血脉成员两脉繁衍开来。其中,等级外婚的独立白彝沙马曲比成员,繁衍至今已续30代子嗣。
非自愿性跨等级通婚引发的血缘等级分层,同样导致传统职业分工至今依然具有血缘等级规范性,如:彝族社会盛行“兹拉毕阿徳,兹德毕霍倔”(土司驾到毕摩不起身,毕摩起身有伤土司大雅)的惯制;传统司法要求:毕摩绝嗣,其“绝业”⑱遗产不由上等级的土司或黑彝继承等等。但民主改革前,昭觉等县的沙马土司,通常不许独立白彝等级的血亲成员使用“沙马”姓氏,只许他们使用暗含等级和职业身份意义的“曲比”姓氏,以示规范彼此同父异母的血缘分层和根骨结构等边界。这样的血缘分层和根骨边界历时700多年,2011年1月由独立白彝沙马曲比主办“央古署布后裔联谊会”时,沙马土司等级的部分成员,主动与独立白彝等级的曲比成员协商,承认彼此互为同父异母的父系胞兄后裔,并以同宗血缘身份,共同参与修谱论牒或红白喜事等事务。
2、白彝记忆与活动。在凉山,独立白彝沙马曲比的血缘分层演变历史,属家喻户晓的集体性记忆。如前叙述,宋元祐元年,沙马土司的远祖出生在沙玛陀山一带。到了沙马央古土司时,他生育4子⑲,即长子沙马资捷,次子沙马诗毅,季子沙马雅涂,幼子沙马署布。其中长子、次子、季子分别遵等级内婚原则相继完婚,唯幼子沙马署布婚娶时,适逢凉山境内适婚的姻亲土司女性很少,难以寻得门当户对⑳联姻对象。央古土司不得已,只好选择跨地域通婚,到贵州境内迎娶乌撒姻亲土司(乌撒宣抚司)小女为媳。论及婚亲双方的血源根脉,沙马土司属德施部落后裔,乌撒土司属德布部落后裔。德布与德施两部落互婚联姻已属千年姻亲的佳事。
大约宋景定四年(1263),乌撒女出嫁时,有貌美贴身丫环格齐阿果和格齐阿纽姐妹俩陪嫁随行。出嫁前依惯制,土司女儿须节食禁水,出嫁过程中因路途遥远,体能不支而去世。在主要依靠通婚联盟增强自身生存实力的年代,乌撒土司不愿就此失去与沙马土司的联姻机会。况且考虑到送亲队伍已临近凉山地界,进退距离基本相当。于是,乌撒土司送亲的管事决定继续向前,进入凉山与沙马土司联姻。他们在沙马土司的迎亲队伍尚未接近前,商定统一口径,利用随行陪嫁丫环的姐姐格齐阿果,顶替土司新娘身份,瞒天过海与沙马署布完婚联姻。
婚事一成,意味着同为陪嫁丫环的妹妹格齐阿纽,将要伺候姐姐终身。生性聪慧的妹妹对姐姐约法三章:日后不许把自己当仆人使唤,否则将顶包婚事大白天下。一年后,格齐阿果生得一子,并由妹妹格齐阿纽照看。一天,孩子不慎大便在“土司娘娘”衣裙上,她以主子腔调责打妹妹“丫环”照顾不周。姐妹俩争吵斗嘴时,妹妹格齐阿纽气愤之下,把顶包婚事说漏了嘴。真相败露后,署布土司连呼“麻额!麻额!……”(不成!不成!……)。他不仅以“麻额”㉑的含义给儿子命名,还不得不顺应时代社会规范,保全自己的贵族血统身份和地位,将妻子休掉,将儿子降为与一般下等级有别的独立白彝(彝语:色阿博曲,也称:曲伙博祖苏)等级,使其丧失土司等级拥有的社会、政治及婚配权。但作为补偿,父亲通过宗教分支仪式的形式,让儿子及其后裔拥有新的氏族图腾、择定新的祖灵洞,并世袭“毕摩”职业谋求生存,还指姓降级后的子嗣为“曲比”㉓,虽规定其在通婚、社交等社会地位上与土司等级的子嗣有别,却允许在举行宗教仪式活动的特定空间和有限时间,享有与土司同等地位的抚慰。[8](P.223-224)
“毕摩”系彝语音译词,“毕”为“诵经”之意,“摩”乃“有知识的长者”,是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经师。“毕摩”神通广大,学识渊博,主要职能有作毕、司祭、行医、占卜等活动;其文化职能是整理、规范、传授彝族文字,撰写、传抄包括宗教、哲学、伦理、历史、天文、医药、农药、工艺、礼俗、文字等典籍。毕摩在彝人的生育、婚丧、疾病、节日、狩猎、播种等生产和生活中起主导作用。他们既掌管神权,又把握文化,既司通神鬼,又指导人事。在彝人心目中是文化维护和传播的知识分子。民主改革前,毕摩作为彝人的经师,除主持祭祀,编撰典籍,医治疾病外,也担任土司或黑彝的家庭教师,是彝族社会最受尊重的人。沙马曲比毕摩使用的法器中,法扇柄上通常雕刻鹰、虎、蛙㉔等图案,以示区别其他姓氏的毕摩,象征规范血缘宗派的含义。
在等级森严的奴隶制社会,沙马署布土司,由于“误娶”下等级女为妻而生子,他必须顺应社会、保全自身贵族血统和地位,不得已让亲身骨肉的儿子丧失社会的、政治的地位后,再通过承袭宗教职业的形式来加以补偿其权利。“麻额”子嗣由于掌握了宗教经师大权,加之人口发展迅速,所以不断举行父系血缘分支仪式,成为独立白彝等级中拥有五个不同层次氏族图腾的家支,这属彝族社会少有现象。在该社会内部,只要血缘根骨的来源长久且有据可寻,并系具有一定知名度的白彝家支,常在家支较大分支迁徙活动时,均行父系血缘分支的“尼木威节”仪式,且含“尼伊木”专门仪式,重新确立各支系的亚氏族图腾,仪式功能具有最后祭奠共祖的含义。前述二类仪式系父系血缘分支仪式中,确立图腾的专门仪式,须聘大毕摩及其毕徒共同摆插天星图、神枝图后,常用一头牛做祭牲。仪式主家的各户成员在仪式尾声,手持白酒敬献神枝、祭牲后,再各自另择新居地分散迁徙,形成父系血缘亚支系和拥有独立祖灵洞。此类仪式自1956年后基本终结。沙马曲比家支也不例外,民主改革止,其父系血缘家支基于血缘分层、人丁兴旺、居地拓展等不同生存需求,先后经历五次确立亚图腾的分支迁徙宗教仪式,成为彝族多次迁徙和确立亚图腾首屈一指的家支。
除沙马署布在今昭觉县古里区且莫乡博史嘎托村的“树足”举行血统降级分支仪式外,该家支还因男丁兴旺,导致土地与人口比例失调,再行四次血缘跨地域迁徙分支仪式,且五次分支仪式均重新各自确立亚支系新图腾。例如:大约1360年左右,沙马阿祖3子,也称“海子3子”(阿祖克茨、阿祖坡吴、阿祖拟迪)时代,在今昭觉县庆恒乡巴子依得村㉕的“鲁如”地方,举行血缘迁徙分支仪式;大约1585年左右,沙马约特7子(约特波及、约特鲁格、约特比鄂、约特迹壁、约特结石、约特金乐、约特吉咪)时代,在今金阳县南瓦乡㉖的“迪支玛哲”之地,举行血缘迁徙分支仪式;大约1735年左右,沙马阿玉9子(阿玉伊迩、阿玉鄂体、阿玉杰轰、阿玉窝铺、阿玉金捷、阿玉金妮、阿玉阿彻、阿玉阿霍、阿玉阿哲)时代,在今昭觉县比尔区库依乡27的“比尔库池”之地,再行血缘迁徙分支仪式;大约1910年左右,沙马吉呃4子(吉呃伊克、吉呃伊勒、吉呃伊涂、吉呃伊迩)时代,在今甘洛县“勒社”之地,又行血缘迁徙分支仪式。也就是说,从沙马土司降为独立白彝等级的沙马曲比子嗣,共有一次因通婚造成下降血统等级的亚图腾和四次因人口增长而分支迁徙的亚图腾供奉和崇拜仪式。氏族亚图腾往往一经确定,后裔子嗣的供奉、崇拜通常在每逢超度送灵时体现,均以当时确定的图腾物,作为祖灵的象征物升天。[9](P.91-96)
彝族社会规定,唯土司、黑彝、独立白彝成员有权在超度送灵大道场中,确定或使用氏族图腾外,其他非彝族血缘或混合血缘的后裔,均不许确定或使用氏族图腾。现实生活中,即使后者有求,毕摩经师也不允许,更不为之行仪式。
今天,彝区各地的沙马曲比家支,已再发展分演出众多分支姓氏,诸如沙马俄比、沙马吉觉、沙马麻吉、沙马吉木、沙马诺布、沙马阿育、沙马节嘎等等,均系“麻额”后裔。由于自沙马署布在“树足”之地后,只举行过因人口拓展分居的父系血缘分支迁徙仪式,再没行父系血缘姓氏分支的宗教仪式,故独立白彝等级的“麻额”后裔,彼此始终认作同宗血缘的群体。该群体据2011年“央古署布后裔联谊会”统计,单男丁人口已达几百万之多。此联谊会当年在西昌火把广场和凉山文化演艺中心举行,不仅人数、规模、形式堪称空前,而且参会人员来自全国范围,聚会内容丰富程度史无前例,还制定了极具主流时代性特征的家支会章、会歌、会旗、会徽等标志符号和行为规则。此外,也跨支系、分宗脉地从“央古署布”开始,落实40多个亚族群姓氏称谓的宗亲,开展追根溯源续谱和撰写家谱传播等任务。
综上所述,本研究发现沙马宣抚司的兴衰沉沦不是单方力量的作用,而是多重势力的博弈,不仅深受自身父系血脉混杂、绝嗣等影响,还遭彝族社会内部血缘等级此消彼涨的打压,更遇外部主流社会朝政更迭的冲击。关注、呈现这些看似琐碎的历史细节,能够有效弥补过往文献之不足,更能深度诠释特殊历史文化的意义,尤其重在补充、校正、对比、丰富已有成果的前提下,不断完善时间背后重要事件的来龙去脉等细枝末节。
注释:
①兹莫,汉语:地盘业主或领地主人,元朝受封后汉语专称土司。
②民主改革,彝语:斯阿杜吉阿余,指中国共产党1956~1958年间,采取与土司、黑彝等上层人士以和平协商方式,对凉山彝族地区实行的社会制度改造。
③宣抚司,指明代正式成为专用于治理少数民族的地方一级行政区划,它隶属兵部武职机构,负责各自辖地军民之事,也有隶属户部,与各府州相当的情况。其制度安排,因民族关系存有显著地域差别。
④六祖,彝文史书记载的慕雅切、慕雅考、慕雅热、慕雅卧、慕克克、慕齐齐和汉文史书记载的侯、乍、糯、恒、布、默,史称“六祖时代”。凉山彝族称“慕雅热”、“慕雅卧”和“糯”、“恒”为自己的始祖“古侯”和“曲涅”。
⑤岭邦正,彝名:尼迪书哈,人称:兹莫书哈,系凉山四大土司之斯子兹莫的末代土司。
⑥岭光电,彝名:斯补慕理,系暖带田坝土千户之斯补兹莫的末代土司。
⑦以居住地冠以人名,再以人名衍生姓氏是彝族姓氏文化的普遍特征。
⑧地盘业主,指谁先入住和开垦的土地由谁成为管理者和经营者。
⑨土目,受土司统帅,与官府有一定联系,但无官职。彝语称:兹莫或兹莫阿辣。
⑩诺伙,指黑彝;曲伙,指低于兹莫和诺伙之下的一个血统等级,系自由民阶层。
⑪统属地,本文专指土司或黑彝统治管辖的地区。
⑫2009年11月23日,彝族老人李仕安口述资料整理。
⑬根据沙马土司后裔安玉林和独立白彝毕摩沙马伊布口述资料整理。
⑭杨代蒂系阿卓兹莫的末代土司,岭光电土司是她丈夫,岭邦正土司是她姨父,安登银土司是她亲舅。
⑮彝族古代史载:独立白彝沙马曲比部分支系随提柯支土司迁居觉拉提柯,即今美姑县九口乡盛产玛瑙之地。
⑯2009年11月23日,彝族老人李仕安口述资料整理。
⑰且莫,汉语:大蔑笆,位于今昭觉县东部,地处日哈梁子东麓和苏巴古河北岸,是沙马土司自元代授封以来,每逢年节便就地铺设大蔑笆接收各方依附民(彝语:巴井)或统属民(彝语:博井)上贡猪头的地方。这里山高气寒,多雾。草场广阔,以牧为主。手工篾制麻伙洛博(汉语:丝竹帽)相当盛名。
⑱传统彝族社会视无子家庭为“绝户”,称绝户家庭的产业为“绝业”。社会规定,除毕摩外,绝户家庭的“绝业”均由所属上等级的土司、黑彝,亦或夫系血缘家支的男性继承。
⑲因方言差异,马文华主编的《沙玛曲比嘎哈俄滋支谱牒》P7,载“央古4子”为“兹杰”、“书补”、“央突”、“比凳”。
⑳彝族门当户对的联姻条件,重点关注血统等级是否一致。
㉑因方言差异,也称“麻恩”、“妈恩”、“海四”、“海耳”,如《沙玛曲比嘎哈俄滋支谱牒》著述中称“贾贾”,笔者家乡称“麻额”。
㉒色阿博曲,汉语:独立白彝;曲伙博祖苏,汉语:头等白彝。他们无论世代居住土司统属地或黑彝统属地,均与地盘业主只建立依附关系,成为地盘业主的依附民。
㉓沙马曲比,意为沙马土司父系血缘成员中被降为独立白彝等级,并专事宗教职业的人群。
㉔蛙在彝族社会代表智慧、药神,禁止食用或致死。夏日不慎入户,必用火塘内的柴火灰烬替代苦荞粉喂食后,将其送出户外朝北的方向。
㉕庆恒乡,位于昭觉县东部。1951年曾建乌坡乡,1984年改为庆恒乡。
㉖南瓦,彝语:“阿勒南瓦”的简称,意为阿勒家族的住地。南瓦乡位于金阳县西北部,西与昭觉县特口甲谷乡为邻,处威史洛依达河北岸。东、西、北三面环山,河谷深切,气候寒冷。
㉗库依,彝语:弯曲的河,该乡位于昭觉县北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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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马林英.彝族图腾的分裂和流变形式[J].宗教学研究,1999.
左一为本文作者马林英
作者马林英系西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研究院教授,研究方向:文化人类学、社会性别与社区发展。
(文字来源:彝学公众号,主编:巫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