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彝族民间咪嘎哈节祭
每年农历二月第一个属牛或属马日,滇中南玉溪、峨山、新平、石屏等地彝族必举行传统咪嘎哈节祭。自从彝族火把节被政府采借挪到县城举办后,咪嘎哈节祭有取代火把节成为当代彝族民间重大节祭①的趋势。咪嘎哈,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祭祀仪式,其祭祀神祗为咪嘎神。“咪嘎神对于当地彝族来说是一个主司村庄、山林、农耕、生育的高位神,其将寨神、山神、水神、生育神等合而为一,是一个具有多元神格的高级神祗”。②传统咪嘎哈祭祀,是农耕生活下的彝族祈求丰收增产的神圣仪式,是一个人与自然、人与人交流的重大活动。
作为一个传统的迎春仪式,咪嘎哈传递着春播开始的信息,它告诉人们该开始农忙春播了。当地彝谚说“人不劳动无饭吃,鸟不觅食会饿死”、“三天不走脚杆酸,三天不种人变懒”。依咪嘎哈祭辞“让我们种什么得什么,种什么地让什么地丰产,干什么活得什么”等相关内容看,祈丰是咪嘎哈最主要的祭祀目的。事实上,从在神树下对已婚未育男子象征性打屁股惩罚,以及新生婴儿家庭须背儿携礼于神树前酬神习俗看,咪嘎哈祭祀仪式最原生的目的在于求子增殖。在互渗思维影响下,彝人将祈求农作物生长、增产、增收凝聚而成的祈丰目的,堂而皇之将自身求子求丁的目的融汇和包藏起来。
彝族村寨寨老们,选定一棵生长在本村水源地带的大树为“咪嘎哈神树”,神树及附近的大小树木,严禁任何人砍伐,违者必受处罚。这在过去和现在,对任何人而言皆令行禁止,没有例外。节日当天,全寨男女老幼聚集到龙树下,杀猪宰羊摆酒席,一一祭拜山神、龙树,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仪式中,使用一类很重要的木刻,包括日、月、星辰、春鸟与犁、耙、锄头、镰刀等农事工具,在神树及附近大小树木树干上,用新编草绳拴上木刻春鸟、农具,表示又一个新的播种季节开始。我们认为,咪嘎哈仪式木刻是一个值得考察的民俗物件。在审美特色上,它体现出一种原始、朴拙、生动、单纯的美;在文化内涵上,它有着多重象征意蕴,既有敬神驱鬼的功能,又是农耕文化的体现,还反映着原始图腾崇拜的遗留,承载着彝族人民祈求美好生活的愿望。
二.咪嘎哈木刻的制作和使用
(一)咪嘎哈木刻的制作
在题材上,彝族咪嘎哈木刻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太阳、月亮、星辰、春鸟等自然物,一类是犁、耙、锄头、镰刀、刀、卦板等人工农具和生活用具。在形态上,前者偏于写意的象征,后者重在写实的模拟。木刻所用木材,取自当地山箐,主要有两类树种,一类是刺黄柴木(彝语音“西塞”),一类是白柴木(彝语音“萨摩西”),前者灿黄,后者纯白,分别象征金、银。祭祀用两副卦板,一般用较粗刺黄柴木和白柴木雕制,分别象征金、银卦板。
咪嘎哈祭祀的主持,一般由村里毕摩或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木刻的制作和咪嘎哈神树的装饰一般也由他们完成。木刻的制作方法、工艺,一代代口耳相传。木刻制作人,没有固定的传承谱系,参与祭祀雕制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大家公认的传人。木刻制作工具,只需农家常见的斧或柴刀、锯子、锤、凿等。头天砍回新鲜刺黄柴木、白柴木材,院子里晾晒半干。祭祀当天一早,传承人手持工具,按需砍、锯为合适大小。日月星辰只需从整段圆木上锯下合适厚度(1-2厘米)的薄圆木片,去除外皮,稍加修整,再用木炭画上放射性光芒即可。太阳月亮到星星,尺寸从大到小,渐次轮序。偏于写实模拟的缩微农具,则需要相对较精细地砍削与组接加工。春鸟可说是介于日月星辰等天体与犁、耙、锄、刀等农事用具之间的自然灵物,其制作则既简单而又巧妙。锯取合适长短木料(一般在15至20厘米之间),砍削出基本轮廓后,用斧或刀在左右两侧力道精准地各斜削一道,顺势稍往外翻,即成春鸟微张的双翅,再用木炭点睛,翅膀稍加描画即可。
咪嘎哈木刻的制作工艺,主要有砍、锯、削、刻、凿、组装、描画几个工序。野生刺黄柴木和白柴木,基本上用小斧头或柴刀砍回待用。根据长度大小,用锯子齐整锯断木料。日月星辰的制作,用锯子直接锯成一定厚度的圆片型,去树皮。除七个星星外,日月均用木炭描画出闪闪的光芒型线条。太阳和月亮的区别,在于前者用刺黄柴木、个大,寓意金色的太阳,后者用白柴木、个小。春鸟、卦板、农具等木刻,均要要先行削去树皮。春鸟头部、躯干、翅膀羽毛等主要部分,用斧头或柴刀砍、削而成,再在翅膀和眼睛等部分,用木炭描画出细节。微雕犁头和耙的制作较为复杂些,先用斧、刀砍、削各部,再用凿子凿制出简单的榫卯结构,接着嵌套、组装而成。咪嘎哈木刻制作工艺,总体上比较简单、原始,有相对固定的程式,少有个人的创造和发挥,风格上体现出整体传统性。咪嘎哈仪式木刻,从数量、雕制形态以及工艺上,各县乡村寨大同小异。
(二)咪嘎哈木刻的审美
咪嘎哈木刻,首先作为彝族民间咪嘎哈祭祀仪式活动而存在的一种实在物,仪式时空及其祭祀内涵,赋予它们既定的意义指向。这种意义指向,来自其文化主体的一种精神需求,这种需求使木刻艺术发挥神圣的实用功能。从在外的美学原则和体验观察,咪嘎哈木刻无疑属于仪式中的一种艺术类型,它是仪式审美活动及其过程一个重要构件和部分,兼具生活之美与艺术之美双重美学属性。咪嘎哈木刻艺术,并非对天体、飞鸟、农具的现实形状的直接模仿,而是基于生活的再现和再创造,不是精细构思、精雕细刻的自觉的艺术作品。作为彝族民间祭祀用品,它在审美品格上主要体现出一种原始、朴拙、真实、粗放、活泼的美。
在色彩上,咪嘎哈木刻完全保留其材料的原色,黄柴木的灿黄,白柴木的纯白,单纯而夺目。无论是祭祀时摆放在浓绿的松毛席上,还是用新编草绳拴在苍翠神树干,黄、白、绿三色的分明,都能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基于这样一种原色本真的美,在文化上获得一种修辞意义上的象征,即金银璀璨夺目的色彩美及财富诉求。在造型上,对于日月星辰,咪嘎哈木刻主要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直接截取圆木,去除外皮,稍加修整即成,要求的是圆满。黄的是太阳,白的是月亮与星星,木炭画上放射性线条,融合着一种对天体光芒写意的表现。如果说对太阳和月亮,加工成薄圆片状的木块是对它们外形模拟的话,七块同为薄圆片状的木块,指代北斗七星,则只能说是纯粹的象征了。对于犁、耙、锄、刀等农具,咪嘎哈木刻一方面主要有写实的模拟,在形制上要求再现人们常用农具的样态,一看即有亲切熟悉之感,营构一种生活、生产中实用之美。另一方面又不是工笔式的穷形尽相,而是不乏变形、概括、简化的处理手法,忽略细节,线条简单粗陋,使木刻艺术不仅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这些缩微的农具,小巧而粗糙朴素,既带着原始艺术特有的稚趣、拙趣,又满蓄盎然生动的生活气息。咪嘎哈木刻在审美造型上,艺术性最高的应是春鸟。比起其它木刻,因为春鸟是活泼而灵动的。春鸟属介于日月星辰等天体与犁、耙、锄、刀等农事用具间的自然灵物,在造型上既有对布谷鸟、燕子等真实鸟类的模拟,更是对一种美好自然物的象征性创造。其形制小巧,线条简单而有表现力,头部、背部、胸腹部,分别削出三条弓起的粗糙曲线,两条直线夹出修长尾巴,破入木身的两翼外张,似欲跃动、飞翔之势。看似随意的木炭点睛之笔,更赋予它灵性,让它一下焕发出生命光彩,神韵活泼生动,既朴拙粗砺而又灵动飞扬,充满原始艺术自然朴拙的意趣美。
三.咪嘎哈木刻艺术的文化内涵
彝族咪嘎哈祭祀仪式,是一个年度人与咪嘎神缔结契约的过程。木刻是祭仪中的重要物件,具有重要的文化内涵。
(一)敬神驱邪
彝族宗教信仰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自然崇拜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把自然界的事物人格化,幻想自然物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宰, 自然界中无处没有神灵的存在,崇拜各种自然神灵。举凡天地日月、山川,都有神灵主宰。咪嘎哈祭仪首先就是对自然神的祭拜,除了仪礼上具体祭拜山神、树神,日月星辰木刻即是一种自然神象征,受着参祭者虔诚的祭拜。彝文经典《爨文丛刻·献酒经》中说, 不祭日、月、星辰之时,“荣日不显光, 明日多晦暗, 星宿也无光,黑暗暗, 昏沉沉似然”, 而献酒祭祀之后,“荣日耀月明,星宿多辉煌, 俯察于地里, 四时不反常”。[1](58)说明彝族在古代有祭日、月、星辰的活动。而日月星辰崇拜,源自人们对天体演化及其规律的逐渐认识过程。日月星辰在人类自身繁衍和农作物生长过程中,通过持续不断地提供光、热等自然能量,以及带来关于“斗转星移”物候、气象等时序征兆,促进了人类自身种的延续,也使得各种农作物能够吸收足够的光和热,“春华”而“秋实”。彝族咪嘎哈祭祀仪式中的日月星辰微雕木刻,正是以艺术化美的形式来强调日月星辰的象征性仪式在场,以希冀日月星辰一如既往供给人们关于时日、时序、物候等信号,最终实现自己祈丰的目的。咪嘎哈祭仪中大、小刀具木刻,主要用来象征性驱邪。目的在于净化祭祀文化空间③,好让咪嘎哈神放心前来享祭,由此才能给人们庇护、赐福。神树干上插满亮闪闪的“金刀”、“银刀”,任何邪恶力量均要回避,具有强烈的震慑作用。
(二)春耕符码
彝族是西南地区最古老的土著民族之一,由原始游牧到定居农耕,其文化形态也由游牧文化、旱作文化到山地杂粮文化。峨山以山地为主,山地辽阔,间以河谷、平坝、坡地等多种地形,雨量充沛、光照充足,适合农业和畜牧业生产。彝族人民世代在此劳作,创造了独特的山地农耕文化。咪嘎哈祭祀在一年春耕劳作即将开始之前举办,最主要的内容即是传统农耕生活下彝族人民祈丰增产仪式,它在多个方面都表现出浓重的农耕文化内涵。犁、耙、锄头、镰刀、刀等农事用具缩微木刻,即是农耕文化影响最直接最明显的符码,它把人们对衣食之本——农事用具的珍视,上升到了神圣的祭祀器具。
整套劳动生产工具模型用黄灿灿的刺黄柴木雕就,挂在树干上,象征性地传达出这样一种信息:春播时节到了,赶紧准备(维修或制作) 劳动生产农具了。春鸟木刻同样有着浓郁的农耕文化涵义,布谷鸟直接取自春鸟的现实原型。每年大地复苏, 迎春花开过, 布谷鸟欢声啼叫,唤醒大地,春播时节即将开始。在彝族人民看来,布谷鸟是春天的使者,是天神派来主管雨水和气候的重要信使。在《阿鸡谷》中人们唱道:
太太宝造天的时候/就造阿鸡谷了/用红土造身子/用黄土造脚杆/用黑土造内脏/用宝石造眼睛/阿鸡谷造好了/天神叫它管雨水和气候/春天来到了/阿鸡谷叫了/种谷! 种谷!/松土! 松土!/阿鸡谷叫了/人们高兴了/可以栽荞子了/可以种燕麦了/荞子地里长了草/燕麦地里长了草/阿鸡谷看到了/又开口催叫/快松土! 快松土/把草除! 把草除/庄稼除了草/籽粒结得饱/阿鸡谷在树上吃毛毛虫/阿鸡谷在地里吃黄虫/它吃了有毒的虫脖子肿/从来不把痛苦讲/它的嗓子叫仆拉人耕种忙/叫得鲜血淌/阿鸡谷是天神派来的信使/给仆拉人带来美好的日子/我们耕种的节令/是阿鸡谷给的/我们种的粮食/是阿鸡谷给的/我们的身子/是阿鸡谷叫种粮食养活的/崇敬的阿鸡谷呀/羽毛像金子一样发亮[2](64-66)
布谷鸟给人们带来粮种,催人“种谷、松土、除草”,是人们农业种植和确保丰收的一大功臣。人们对布谷鸟进行崇拜,希望它能够一如既往地传递春的信息,协调好气候和雨水,以保证农业丰产、丰收。它是春播时节的符码,对于重视节气、靠天吃饭的人们来说,它是调整人们节日休闲和春播劳作之间重要的时间预报者,起到构建人们的时间秩序和节奏的重要象征意义。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即使是天大的神,劳动也必须依靠一定的劳动生产工具——即作为典型的生产工具的锄头、镰刀、犁、耙等。这一套劳动生产工具模型与其说是为咪嘎神准备的,还不如说是为人们准备的。它们挂在咪嘎哈树干上,在阳光照射下,色彩鲜艳,形象突出,给人以足够的印象和启示:贻误时节,将颗粒无收。金色和银色,“在表面上是一种色彩提醒的设色机制,实际上也是寓意只有好的、利的农具才会有好的金色的秋收”。[3](10)
(三)图腾崇拜
彝族世居多元立体的生态环境和历史上多样性的文化吸纳,造就了其多样性的图腾崇拜。彝族图腾物种繁多,山川河流、日月水火、动物植物等都可成为图腾。鸟图腾是彝族丰富多样图腾中的重要一类。布谷鸟、飞燕、绿斑鸠、鹰、白鹤都有彝族支系奉为图腾。布谷鸟很早即被奉为神鸟,“传说商、周时代,彝族武僰仇氏王国初期,天昏地暗,臣民不知时令,五谷不熟,饥寒交迫。武僰氏的祖先“策举祖”因体恤臣民而派太阳鸟(杜鹃)下凡人间,杜鹃啼鸣叫春,大地顿时春光明媚,草木复苏,四季分明,民知时令,百业兴隆。”[4](210) “山里的农耕民族对一些季节性的鸟叫特别敏感,尤其是开春后叫的布谷鸟,当听到第一声叫时,都要拍着胸膛欢呼:‘我听到布谷鸟叫了!’表示一年里的喜兆和吉祥。接着,满情希望地开始备耕、春耕,一直听着布谷鸟把嗓子都叫哑了。”[5](64)咪嘎哈春鸟木刻,包含布谷鸟、燕子、哉乖乐、喔鸟④等,过去要将咪嘎哈神树干满插一圈,寓意“春鸟闹枝”。现在有的村寨以简驿繁,但最简化者也要雕制、左右插饰布谷鸟、哉乖乐鸟各一只。事实上,布谷鸟在彝人的传统观念中,是第一个唤醒春播的神鸟。人们以第一个听到布谷鸟叫为吉祥和福运。这是彝族古老鸟图腾的具体表现和遗存。至今在峨山,还有彝族宗支很明确地以鸟为图腾。峨山塔甸方氏与新平鲁魁山、元江青龙方氏,同奉杰吾鸟为图腾,虽然他们至今已不知杰吾鸟对应现实中何种鸟类,但仍自称杰吾颇即杰吾氏族。[6](61)(布谷)鸟与彝族远古祖先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加上布谷鸟拥有报春的自然属性,人们将其加以充分想象并追奉为一种神鸟,事关春播秋收,于是在咪嘎哈春祭仪式中举足轻重,受到顶礼膜拜。
结 语
彝族咪嘎哈祭祀仪式木刻,首先作为一种具有祭祀实用功能的艺术而存在。它不是一种纯粹的艺术,也不专属于木刻传人个体所有,不论春鸟、农具和刮板木刻,都是彝族社群现世常态生产生活用品的微雕和象征,但其创制、表现和展示,则以独特、神圣而非常态的集体祭仪生活方式出现。所以,与其说它是木刻传人雕制而成的世俗艺术品,不如说它是彝族集体宗教信仰物化凝练而成的一种神圣祭器。所以,严格说来日常生活中是不存在该木刻艺术的,它只存留在年度村寨咪嘎哈祭祀仪式时空下。咪嘎哈木刻艺术由此具有不可复制性、不可亵玩性,它是彝人与自然、神灵沟通和交流的神圣性艺术化载体。它不仅是一种艺术呈现的物化结果,更重要的是其雕制和存在的意义,完全由彝族民间咪嘎哈祭祀仪式赋予和浸淫。其特殊的艺术审美活动,应是一种主、客体之间基于现场的、活态的互动过程。
从客位的观察看,彝族咪嘎哈祭祀仪式木刻,在形式上源于现实,是对天体、自然、农具的模拟,但它不是写实的再现,而是省略细节、突出本质,大胆夸张与想象,是一种写意的创造,表现出一种原始朴拙、自然天真、粗放活泼的美。这种木刻艺术,源自彝族古老的祭祀仪式,在其创制的要求上,艺术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必须位居第一。它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味娇柔和刻意做作,其灵感和构思完全来源于彝族传统宗教信仰。如果抛开咪嘎哈祭祀仪式木刻艺术这一深层艺术生成逻辑和源头,我们将连它是否属于艺术的范畴都无法判断,由此失去深入考察人类原始拙朴的艺术之美的机会。艺术与仪式,仪式与艺术,如此紧密地相互嵌合,正是彝族民间咪嘎哈祭祀仪式木刻艺术独具美学之光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