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微信群里同胞议论819合理性,列举有陈士林等专家大拿参与该方案设计,来证明819方案非常科学。我特意阅读了陈士林彝文相关的文集《万里彝乡即故乡》(ꆀꃅꇖꈋꉠꃅꄷ),和果吉宁哈《论滇川黔桂彝族文字》,慨叹万千……
简而言之:
1、受时代局限,陈士林研究带有明显的政治潮流裹挟的立场预设,果吉宁哈强调马克思唯物辩证法;
2、陈士林认为彝文仅表音节、按音随意用字,果吉宁哈认为彝文有通用性但通假字和异体字现象较多;
3、基于2,陈士林研究偏语言、偏凉山区域,果吉宁哈研究偏滇川黔桂彝族文字也有很大的语言成分;
4、陈士林认为基于前述原因,彝文只能按标准语言发音规范,果吉宁哈认为彝文可以超方言;
5、两位前辈都真心热爱彝文事业。
陈士林
果吉宁哈
1、受时代局限,陈士林研究带有明显的政治潮流裹挟的立场预设,果吉宁哈强调马克思唯物辩证法
1951年陈士林的文章《西康彝族语文工作报告》总结了1950年9月19日到西昌后的工作成果,和一些看法。时值解放、思潮变革,全国有一股较强的创造新事物、否定旧事物的政治潮流。
陈士林在文中写道传统彝文只是:毕摩咒鬼骗人的一些极初级的杂乱符号,还够不上实用“文字”的资格,因为它的几个主要缺点如:字数太少,文字音形义没有结合,字体结构没有规律,字体尚未定型,不统一。
但没有见到先生深入研究彝文的论述。
陈士林于是设计彝文拼音文字方案:“我现在已经设计好了一个适用于整个宁属的拉丁化的彝文方案,今年二月间便可以进行试验了”。
1979年,文革结束,“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已经传遍全国,陈士林在《规范彝文的实践效果和有关的几个问题》里,写道:总结正反两反面的经验教训,实事求是的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对于原有彝文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做出符合实际的评价……
1984年,云贵在推进彝文规范,继续提超方言方案,并有省政府支持。陈士林在1984年3月13日《关于规范云贵彝文的建议》里,写道:六、为了超方言,凡形位、义位固定了的彝字,可当单词用,也可当词素用……
1990年7月30日给四川规范彝文推行十周年座谈会的函件《贺函及超方言彝文方案的设想》里,写道:第三,有人怀疑设计超方言的彝文的可能性,我们认为不必怀疑……
在《我对彝语文工作的热爱和反思》里,陈士林先生提到整理老彝文,调研彝语,文字创制和改革时“有人到原苏联跑了两遍,还请来了顾问,抄了些洋框框,让我们照猫画虎……先有目的,后有蓝图……导致在调查老彝文中,特点常被忽略,甚至污蔑,故调查不深入,不全面……不过现在也不能忽略当时的历史背景……”。
可见陈士林先生对彝文的认知,和当时的人一样,受时代潮流的影响,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化,观点也在演进。
果吉宁哈则一开始就强调实事求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也没有发言权,分几步执行:
实际调查滇川黔桂彝文一手资料;
文字与现存古籍联系,纵横对比,纵为历史演进,横为滇川黔桂单字对比研究;
其中横向对比:先利用已经收集各地的彝文单字,进行研究;研究成果应用在有滇川黔桂学生的专修班里;专修班同学学习后,再次返回地方进行收集和矫正;再汇总进行修订、补充前期的成果。
可见,果吉宁哈研究彝文,真是从彝文入手,强调调查与辨证。这可能也与果吉宁哈所处文革结束,改革开发扬帆起航有一定关系。
2、陈士林认为彝文仅表音节、按音随意用字,果吉宁哈认为彝文有通用性但通假字和异体字现象较多
陈士林的论据认为彝文音节文字,文字本身没有意义,彝文仅用来代表一个音节,自然就会一字一音,一音一字,脱离标准话,云贵川无法梳理出超方言的文字;而果吉宁哈则认为彝文通假、异体现象严重,是因为使用者水平参差不齐,与彝文本身无关,通过滇川黔桂的文字比较研究能梳理出超方言的统一文字。
二者的论据对比如下:
陈士林认为彝文当时存在大量的同音假借情形,各地使用者有大量按本地发音用字的现象(即同音通假甚至近音通假),研究这些杂乱无章的文字系统没有意义;文字本身不表意,仅用来代表一个音节,单个文字没有;史志载匙书“字母一千八百四十”也是证明,认为史志中的“字母”是代表发音的,并否定同一文献中说匙书“亦有象形、会意诸义”(采信对自己观点有利的,否定对自己观点不利的);文字仅代表音节的结果是,常用字很少,比如贵州大方约1000多字,云南禄劝、武定约700多字,云南新平、元江约600多字,四川凉山约500字,但没有提供统计的来源、方法等证据;
果吉宁哈认为彝文同音通假、同义多形的现象多,是历史上封建王朝对彝区分割统治的结果,是彝文使用者本身文化素质较低的产物,和文字本身无关。通过滇川黔桂文字对比,能梳理出超方言的统一文字,并已经梳理出1000多个云贵川文字的正体字,希望继续推进该项事业。
果吉宁哈认为同音通假字通过确定“本义字”和“假借字”,以“本义字”作为规范用字(同音通假,指发音相同或相近的字混用的现象)。而同义多形字则通过对比滇川黔桂文字,定出“正体字”和“异体字”,以“正体字”为规范用字(同义多形,是指同一个字有多种相近甚至不同的写法)。彝文单字具有单字、单词、词素的性质,文字本身有含义,而非单纯的音节标记,自然具有超方言的特质;
陈士林认为彝文的造字法主要不是按意造字,具有随意性;彝文主要为独体字,六书不适合用来解释彝文造字逻辑,强行解释是“驴唇不对马嘴”;汉字被借用在彝文里已经和汉字本身的意义失去联系(但没有说明彝文这些和古代汉字相似或相同的字,是如何借自汉字的);彝文的文字部首没有任何含义,不像汉字部首有特殊含义;支持彝文象形是主观想象,强行解释,此类分析需要详细的研究文字历史演变,才能明确,而非根据现在的字形猜测其象形(不利于自己的观点需要证据,利于自己的观点比如借自汉字的论调则直接臆断确定);
果吉宁哈并没有系统阐述彝文造字法,而是研究了彝文的笔画和文字结构,也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彝文有象形会意的功能;
果吉宁哈研究的彝文笔画结构
陈士林认为彝文是基于六国古文字创制的,批评了彝文。丁文江《爨文丛刻·自叙》言“倮倮文没有丝毫汉字的痕迹”,陈士林在《彝文研究的基础和前景》里对此认为“大谬不然”,例举了不少字形,认为借自六国古文字,但没有任何证明过程,其根据史料和文献年代假定彝文创始于唐代,大成于明朝。并认为直接根据文字形状解释文字有象形功能或者两个字是同一个字是主观臆想,一个形状你很难说明是指什么,认为“不能仅仅根据书写符号的外形相似来决定他们音义相同”(但实际滇川黔桂彝语本身有很大的共同性,如果按发音用字,也会有一定共同性),“切忌仅仅根据书写符号的发音相同、相近来确定古彝文和某个方言字或其他文字有对应关系”(批评了按形状去解读远古考古出土符号的做法,这个倒是很有道理),“所谓文字外形近似某种实物,往往是貌似相近或相同,而实际不合制字本义”(他自己却仅仅根据彝文中少数字体与六国字相同而认定彝文来自六国字,且没有证明六国字如何在近1000年后的唐朝被彝族人民借用创制了彝文)。
陈士林举例彝文与古六国文字的对比:
3、基于2,陈士林研究偏语言、偏凉山区域,果吉宁哈研究偏滇川黔桂彝族文字也有很大的语言成分
由于陈士林认为彝文单字仅代表音节,不代表含义,所以他的研究主要着力于语言发音、语言语法上;而他的工作范围又主要在凉山,所以主要研究凉山的语言发音(语法云贵川基本相同);此外他又认定喜德彝语适合作为标准话,所以研究聚焦在喜德彝语发音上。
这直接导致的一个后果是,脱离了滇川黔桂发音的共同性,选择了凉山地区人口最多但在凉山地区也没有代表性的史扎语作为标准音,加大了彝语和语文的分化。在凉山地区,按土语划分,确实史扎土语人口最多,但其实史扎土语是与其他凉山土语差异最大的一种土语,比如白色的白,在史扎土语念曲qu,但在大部分凉山其他方言念土tu,云贵大部分地方也念土tu。我咨询过几个毕摩,认为阿都土语与阿都用字才是最正的。
《万里彝乡即故乡》彝文研究文章目录如下,主要为语言研究(分类仅为对比,不一定科学):
文章标题 | 类型 | 备注 |
西康彝语文工作报告 | 工作总结 | |
两年来彝族语言文字的发展 | 工作总结 | |
利用拼音文字帮助少数民族学习汉语文 | 工作总结 | |
凉山彝语的使动范畴 | 语法 | |
彝语概况 | 综合论述,主要为语言 | 涉及语音、词汇、语法、方言、文字;主要研究喜德土语;文字篇幅仅占约7.4%(34页,文字仅占2.5页) |
规范彝文的实践效果和有关的几个问题 | 总结与讨论(涉及文字) | 讨论部分强调彝文仅代表音节,彝文不属于超方言的表意文字等,但没有统计、比较过程,只有结论 |
说ꅪ——关于彝文造字法原则的几点体会(原文为ꅪ卧写) | 文字 | 以ꅪ的造字法,贵州凉山对比,认为其表意证据不足,认为表意是臆测,在凉山作为红色的意思使用(但鸡,在古彝文中应为ꑷ,原文疑将ꅪ与ꑷ混淆,疑有误);认为鸡在凉山用的是ꃬ(其实凉山古彝文主要用的ꑷ);认为该字来自汉文,见《古泉汇》亨集八卷六页,是古货币文字艹(廿,二十的含义),但没有任何证明,仅根据字形下结论,从原文观点看,也属于臆测 |
试论彝文的起源、类型和造字法原则问题 | 文字 | 引用历史记载,认为彝文创制于唐,大成于明;认为彝文部首没有抽象含义,同部首的文字含义无关,佐证文字仅代表音节,但没有滇川黔桂有多少通用字等统计与比较,主要方法为以小见大,从个别推整体;通过字形类似的对比,判断彝文中有不少借自六国汉字的文字,但没有证明过程 |
彝文研究的基础和前景 | 文字 | 主要阐述彝文历史与彝文研究历史和现状;通过与《楚辞》里的文法比较,认为彝楚关系深厚 |
论《彝文规范方案》 | 文字 | 讨论819方案;再次强调超方言不可行,需要一音一字,并认为方案第十一条明文规定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便于为将来过度到拼音文字创造条件——指明了彝文向全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继续发展的光辉前景;认为四川与云贵书写方式不同,四川多竖写,云贵多横写,文字有90度差异,行列凉山为横列左行,云贵为直列右行(可能作者研究偏狭所致,实际滇川黔桂古彝文主流书写法基本相同) |
彝楚历史关系述略 | 讨论 | 认为彝楚关系密切 |
从彝语看《诗经》上的几个量词 | 语法 | |
辞书术语 的用法和彝译法 | 语法 | |
训诂札记 | 语法 | |
凉山彝语的泛指与特指 | 语法 | |
彝语序数表示法简论 | 语法 | |
凉山彝语新词术语的补充与规范 | 词汇 | |
双语规范词典简论 | 词汇 | |
进一步提高彝语词汇规范研究水平的几个基本问题 | 词汇 | |
《楚辞》女媭与彝语ꃀꑊ | 词汇与语法 | |
《楚辞》兮字说 | 词汇与语法 | |
翻译与语言 | 语言 | 基本不涉及文字,主要说词汇、语法等 |
论彝族语言文字 | 语言与文字 | 60%说语言词汇语法等,40%说文字;文字部分仍然强调彝文不能超方言,但没有调查、证明过程。 |
关于规范云贵彝文的建议 | 讨论 | |
贺函及超方言彝文方案的设想 | 讨论 | |
彝语研究的回顾和瞻望 | 工作总结 | |
我对彝语文工作的热爱和反思 | 回忆与讨论 |
而果吉宁哈是真正研究彝文的,对比滇川黔桂彝文,认为彝文本身就超方言,仅因使用者水平参差不齐,同音通假、同义多形字较多,可以通过对比梳理出规范文字;并经调查对比,认为滇川黔桂彝文书写一致,应保持卧写,行则为了与现代同行做法兼容,变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论滇川黔桂彝族文字》目录如下:
果吉宁哈滇川黔桂彝文书写方式相同的证明:
云南
四川
贵州
果吉宁哈建议的新书写方式:
果吉宁哈研究的滇川黔桂文字对比(比如第二行鸡的写法为ꑷ,而819的ꃬ原意为挽)
4、陈士林认为基于前述原因,彝文只能按标准语言发音规范,果吉宁哈认为彝文可以超方言
陈士林所处时代背景有巨大的社会潮流裹挟压力,其主要研究语言,自然被困在方言的瓜葛里,自然从发音入手,而对文字研究不足,同时由于语言研究主要局限在凉山,无法通盘考虑,忽视云贵川彝语共通之处大于差异点,从而忽略了即便从发音出发,滇川黔桂彝族文字也有很大的共同性的现实;由于对文字研究不足,容易在一小见大中“一叶蔽目不见泰山”,最终认为彝文只是代表音节,只能走一音一字,并不恰当的选择了喜德发音为标准。819是陈士林思路的延续,在陈士林拉丁彝文、一音一字的基础上,退回到音节用喜德发音的彝文代表,仍然保持一音一字,注音符号与汉语注音符号靠齐。
而果吉宁哈在文革中后期乃至改革开放后从事彝文研究,观点更加独立自由,其研究文字就从文字出发,滇川黔桂的视野让其观点更具有科学性,能够从不规范用字中梳理出正确的用字,并建议正确的书写方法。可惜先生事业未成便不幸离世,呜呼哀哉……
5、两位前辈都真心热爱彝文事业
无论是果吉宁哈在文中表达出彝文被弄得面目全非、错误观点盛行的愤慨,还是陈士林彝文工作点滴,“邛海无边的月色”、“竹核的温泉”、“构成了我四十年间情牵梦扰的大小凉山——我的第二故乡”,前辈的感情真挚令人感动。
不幸时代裹挟,最终彝文分道扬镳,至今日之局面,实在令人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