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好几位先生讨论白族的形成,都提到“乌蛮”和“白蛮”有关的问题,个人所解释的不同;究竟何谓“乌蛮”与“白蛮”?提出我个人一下不成熟的意见。
一、“乌蛮”、“白蛮”的记载,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涵义,不能混为一谈。
云南族系称谓,用“乌蛮”、“白蛮”字样,始见于唐代纪录。樊绰的《云南志》卷三说:“六诏并乌蛮”,又卷四“长褌蛮”、“施蛮”、“顺蛮”、“磨(些)蛮”都说是“乌蛮种类”。这一些族住居在洱海的东、西、北三面。又樊《志》卷四“弄栋蛮”、“青岭蛮”,卷五“渠敛赵”,都说是“白蛮苗裔”,还有卷三说“张寻求,白蛮也”。这一些族住居在洱海的南面。当南诏尚未统一洱海地区的时期,是有不同的族系住居着,分别部落。大体以张乐进求为盟主的部落区域称为“白蛮”,其余称“乌蛮”,所谓“乌蛮”,有昆明族、哀牢族和磨些族。
其次,樊《志》卷四说:“西爨白蛮也,东爨乌蛮也。”东、西爨的区域,樊《志》说:“在石城(今曲靖)、昆川(今昆明)、曲轭(今马龙)、晋宁(今晋宁)、喻献(今澄江)、安宁(今安宁)至龙和城(今禄丰),谓之西爨。”即约以滇池区域为西爨地。又说:“在曲州(今昭通)、靖州(今贵州、威宁)、弥鹿川(今沾益)、升麻川(今寻甸、嵩明)南至步头(此地名在此不适当,已别有考,不详于此),谓之东爨。”即约以滇东北区域为东爨地。此两区域,即《爨龙颜碑》所谓的“东、西二境”,都是属于爨。
根据樊《志》的记载,可以得出洱海区是以不同族系来分“乌蛮”、“白蛮”,滇东区则以同一族系,不同地区来分“乌蛮”、“白蛮”,西昌地区则以同一族系同一区域不同的统治者来分“乌蛮”、“白蛮”。虽同用“乌蛮”、“白蛮”的称谓,但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涵义,所以不能以滇东或西昌的“乌蛮”、“白蛮”的记载与洱海区“乌蛮”、“白蛮”的记载混为一谈。
二、“乌蛮”、“白蛮”是普通称谓,不能认为是专门名称、族别名称
樊《志》用“乌”、“白”两字来区别在同一地区有不同情况的部落组合,实际上这样的名称是大民族主义者所造的名词,含着侮辱的意味。明、清志书记载云南民族也有类似的称呼,如“罗罗”、“窝泥”、“牝鸡”、“土僚”、“沙人”等,都有“白”、“黑”的分别,以“白”、“黑”两字加在特别名称上来强加分别,是不适当的。樊《志》的“乌”、“白”两字也如此,不能认为这样的名称在族别上有重要的意义。如果重视这样的字样进行推敲,就要受古人的欺骗,因为它原来是大民族主义者任意取的名称强加于人的。如果我们还要引经据典地去考证这些字样,就没有这种必要了。
樊《志》的“乌”、“白”二字所要说明的是:社会经济文化在程度上稍有不同,“白蛮”要进步些,“乌蛮”要落后些。同在一个地区的不同部落有进步与落后的存在,于是用“乌”、“白”来区别,为此洱海区和滇东区都有“乌蛮”、“白蛮”的记载。以汉文化来衡量,接近于汉的称“白蛮”,较远于汉的称“乌蛮”,这从樊《志》的记载可以看得清楚。
“乌蛮”、“白蛮”是普通的称谓,当然不能认为是专门名称。“乌蛮”、“白蛮”是他称,不能认为是自称,所以在族别的名称上值不得重视。“乌蛮”、“白蛮”的称谓,也不能认为樊《志》的“乌蛮”、“白蛮”,与后来所发展的族系有重要关系。后来滇东的彝族包括有东、西爨的“乌蛮”、“白蛮”,《秋涧大全集》卷五十《兀良氏先庙碑》所说“乌、白蛮三十七部”,主要是彝族区域。滇西的白族包括有洱海区的“乌蛮”和“白蛮”。我在《略论白族的形成》一文中说过:如果只说“乌蛮”是彝族,忘掉“西爨白蛮”,只说“白蛮”是白族,忘掉“六诏并乌蛮”,都是不符合历史发展而且是错误的。
三、我不同意的几种“乌蛮”、“白蛮”的解释
李京的《云南志略/诸夷风俗》说:“今日白人为白爨,罗罗为黑爨”,这是根据东爨“乌蛮”为彝族,西爨“白蛮”为白族,洱海区有“白蛮”的记载,而作出此说;然而洱海区也有“乌蛮”,故此说难解。向达的《唐代记载云南诸书考略》说:“云南西部今大理附近,是一些称为乌蛮的六诏民族住在其间,这是唐朝称为西爨乌蛮;而在今云南东部曲靖以南至建水一带住居的民族,称为东爨白蛮。”这又是因为洱海区有“乌蛮”而作出此说,也改变了唐朝纪录的称谓。这两种的说法,各对一半错一半。因为把滇东的“乌蛮”、“白蛮”与洱海区的“乌蛮”、“白蛮”视为一体,所以合于此就不合于彼。这已很清楚地说明:滇东和洱海区的记载,各有具体情况,不能混为一谈,勉强揉合在一起,就怎样说也说不通了。
景泰《云南志》卷二说:“爨有黑白之分,黑爨贵,白爨溅。”这是后来称呼的“黑夷”和“白夷”,乃奴隶主与奴隶的区别,是社会对立阶级的名称,不是族系名称。景泰《志》说:“罗罗一名爨”,这是以爨为族系的名称,而用黑爨、白爨名词作阶级名称,这也是不恰当的。如唐代有乌蛮五姓、白蛮一姓之类的记载,此处所谓的‘乌蛮”、“白蛮”都是指的奴隶主,不是阶级对立的称呼。至于彝族以黑、白分贵溅的称谓,不知从何时起。
凌纯声的《唐代云南的乌蛮与白蛮考》结论说:“唐代的乌蛮为今之罗罗及广义的藏缅族,白蛮为汉代的哀牢夷。”这样说法,如何来解释“西爨白蛮”呢?又如何解释《新唐书·南诏传》所说的“南诏本哀牢夷后,乌蛮别种也”?凌氏写长文反覆考证“乌蛮”、“白蛮”问题,但未接触关键问题,故做出如此不通的结论。
向达的《南诏史论略》提出南诏史上的民族问题,说:“周秦之际戎族,以氐、羌两族为其主要成份。氐、羌到了云南以后改称为爨,西爨白蛮为氐族,东爨乌蛮为羌族。南诏为乌蛮,故为羌族。”但《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西南各地的部落说:“皆氐类也。”又《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西南部落的支系都是羌族,而且见于记载,氐、羌二字互用,往往不加分别。迁到云南的氐、羌族分为“乌蛮”、“白蛮”,在历史发展上找不出迹象来,何况滇东有“乌蛮”、“白蛮”,洱海区也有“乌蛮”、“白蛮”,又如何能说明氐系和羌系之分呢?
绝不同意而且认为荒谬的,那是法国伯希和《交广印度两道考》的说法。元代云南地名有察罕章和合刺章,蒙古语察罕之义为白,合刺之义为黑。伯希和以为章即爨之译音,察罕章即唐代之白爨,合刺章为唐代之黑爨,任意比附,简直是胡说。元代纪录很清楚地说明察罕章在丽江,合刺章在大理,而白爨在滇池区,乌爨在滇东北,不论族别和地区都完全不同,认为同是一事,其荒谬难以究诘。但向达说:“伯希和的解释大体是对的。”不知对在哪里?向达还认为罗克所说章为戎字的异写是对的,那更荒唐了。
四、余论
关于“乌蛮”、“白蛮”的解释,说法不同,其原因由于不加区别的把不同空间和不同时间混同起来,认为所有“乌蛮”是同类,所有“白蛮”也是同类,其实不是固定的称谓,而是任意取名。不同情况用相同称谓强加解说,就不能切合实际了。若各持一面,聚讼纷纭,是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的。
在此要附带提出,有些人认为所有“乌蛮”是彝族,南诏为“乌蛮别种”,就说南诏是彝族。最近看到《光明日报》副刊《民族生活》第二十八期的少数民族简介说:“早在八世纪中叶,云南的彝族同其它民族联合建立了以彝族为主的南诏国。”这就说明洱海区的居民是彝族,无论从纪录上或在历史发展上都得不出这样的结论来,大概是以南诏为“乌蛮别种”的一个“乌”字作出这样的判断。一个字事小,社会历史的事大,为何死啃一个字不放而判断了整个历史呢?何况这一个字的涵义都还没有弄清楚呢?从历史发展来说,所谓西爨白蛮、东爨乌蛮,是滇东和滇东北的彝族。崔州的乌蛮、白蛮是大渡河以南的西蕃(普米)族。但洱海区的乌蛮、白蛮的记载都不是彝族。至于洱海区有彝族,那是后来迁去的,不能与樊《志》所载混为一谈。
方国瑜 (1903~1983):纳西族,云南丽江人。中国当代民族史学者,20世纪云南杰出的历史学家、民族学家、文献学家、语言学家、方志学家、教育家,在中国民族历史、中国西南边疆时代、云南文献、民族语言、音韵学、文字学、方志学等方面作出了巨大成就。主要著作有《滇西边区考察记》﹑《困学斋杂著五种》﹑《云南通志/疆域考/宗教考/金石考/族姓考》40卷﹑《元代云南行省傣族史料编年》﹑《纳西象形文字谱》﹑《滇史论丛》4辑﹑《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云南史料目录概说》﹑《彝族史稿》﹑《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等,约500万言﹐主编有《云南史料丛刊》大型资料集和《云南地方史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