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懂的天书
所谓“天书”,或者是神明对选定的特殊人物的一种开示,为的是传递某种神意,申明某种严肃的主张,如摩西得到的刻着《十诫》的石板;或者是自认为受到神明或神秘力量召唤的凡间之人奉神意感神恩而记录下来的某种形式、图示,机缘未到,天机不可泄露,我以为“河图洛书”就是;古代彝族先民中的智者-----毕摩,他们所创造的“毕摩绘画”申明的是神秘的意志,使用的则是世俗的手法,不能说一目了然,但许多可以“看图说话”, 与前二者有别。
毕摩,彝族社会中一群特殊的神秘人物,具有多种身份:他们是祭司,原始宗教礼仪的主持者,神与人的中介;他们是“师”,古代彝族社会“君、臣、师”政权结构中的“师”,彝族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医者,为同胞治病;他们是艺术家,采用民间的绘画手段对以宗教 为主要表现内容的彝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进行着自己的图解和诠释――――而最后这一个身份,完整地显现在古代毕摩绘画之中了。
按照一些学者的定义,彝族古代毕摩绘画是“中国古代(下限为清末)彝族祭司毕摩因宗教活动的需要,以彝族历史文化为背景,以预测占卜人生命运福禄、择吉办事等彝文经籍内容为题材,以彝经为载体,用民间绘画艺术表现手法进行系统生动的图解、释义而再创作的绘画。”
如今摆在我面前的这一卷古代毕摩绘画,收集者精心为它制作了封面,小心地翻开,前面是用古彝文写的经书,看不懂,彝族朋友阿木德布告诉我,能看懂全部五六千个彝文单字的人实在不多了;往后翻,毕摩绘画就出现在我眼前:第一幅画的是天神和一位毕摩,收集者告诉我意思是说毕摩在跟天神沟通;往后是一位毕摩跟先民们饲养的家畜家禽在一起的画面,收集者告诉我这表达的是“六畜兴旺”的意思------看来,农业文明的主题都差不多,种植、养殖、收获、交换,以人伦昭示天理,以共同的行为规范约束生活在一起的男女老少。一页页翻过去,画的内容非常丰富,择吉日、审案子、讲报应、说因果、测人生,几乎就是整个彝族古代社会生活的图解。图画绘在古老的构皮纸上,绘画所用的原料应该采自自然界的彩色矿石,笔法变化多端,有的稍显滞浊,更像民间绘画;有的分明受到中国画水墨意趣和表现手法的影响,笔触灵动,有文人气。完整的画面由两个部分组成,图画和文字,文字是古彝文,是经籍内容的摘录和绘画者对画面的注解。真不敢相信这些作品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感觉那把他们画下来的人,刚刚搁下手中的笔,走到了屋外。
收集这些古代毕摩画的老人叫张纯德,彝族,退休前是云南民族大学的教授,禄劝人,家中世代是毕摩;跟绝大多数只懂彝文只能说彝语的毕摩不同,张老先生汉语流利汉文流畅舒展,懂得几乎所有的古彝文,是彝、汉两种文化最适合的沟通者,开句也许不恰当的玩笑,上帝要阻止通天塔被建成,最应该小心的就是这种人。好吧,让我们抓紧时间,再次进入古代毕摩们的精神世界,感受他们的感受,体悟他们的体悟吧。
古代彝族是信奉原始宗教的,万物有灵,崇拜图腾,崇拜自然和祖先,这在毕摩绘画中当然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人与鸟兽草木同生世间,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充满了无数的敬畏和谜团,而有的谜团,在谨慎而虔诚的先民那里,是不需要解释的------谁能说得清楚,是一个可以彻底解释的世界更好更安全还是一个有秘密有未知的世界带给渺小的人类的慰藉更多?据说科学现在是昌明了很多,可我们为啥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呢?神在毕摩画里到处都是,众神分管天地、日月、星辰、人间生活、婚丧嫁娶、灾难福祸,神无处不在。惩罚邪恶是神的职责,变化无穷是神的奥秘,公正无私、怜惜善良是神的品德。神是万能的。
既然神是万能的,人的生活不就简单了吗?听从神意,按照神的指示去生活,不见得是愚昧。
让我们再来认识龙和虎。这里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古时鲁肯舍夷带一群女奴到沙美卧赫的海滨洗彩线,海上游过来一对小金龙,鲁肯舍夷把小金龙抱回去,虔诚地设坛致祭,求龙神保佑;他得到很大的福禄,后世都做了君长,家世长盛不衰;所以龙就是富贵尊荣。毕摩画中形态各异的龙是君主、水王、农神、寨神、土地神,颜色不同的龙代表不同的方向、五行,同时代表着四季更替和植物的生长变化。具体说,青龙、赤龙、白龙、黑龙、黄龙表示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除了黄龙之外的四色龙同时代表春、夏、秋、冬四季,春天“林木青秀,林花鲜红”,夏天“林木繁茂,林丛丰满”,秋天“金晃晃的禾粒成熟了”,而冬天“平原降雪,山头结冰林木被冻僵了,林草枯萎了”,时序更迭,万物生灭。关于虎,彝族伟大的创世史诗《梅葛》说的是“虎生万物”:“虎头作天头,虎尾作地尾,虎鼻作天鼻,虎耳作天耳,虎眼作天眼,虎须作阳光,虎牙作星星,虎油作云彩,虎气成雾气,虎心作天心地胆,虎肚作大海,虎血作海水,大肠变大江,小肠变成河,排骨作道路,虎皮作地皮,硬毛变森林,软毛变成草,细毛作秧苗,小骨头变银子,虎肺变成铜,虎肝变成铁,连贴变成锡,腰子作磨石。”于是毕摩绘画当中的另一个重要形象就是虎,黑虎,充满力量和美感,代表着创世之初排山倒海的开拓力和爆发力。
继续认识毕摩绘画中那些或翱翔九天或散漫山野或依傍人类的鸟类。被描绘得最多的是鹤、雁、鹰、鸡和凤凰。前三种飞禽对彝族先民的意义非常重大。彝族典籍说人之种是被仙鹤抚养长大的,而人语则是模仿雁语而产生的,人的定居行为也是受了有固定栖息地的仙鹤和大眼的启发,它们是充满智慧的鸟类。跟古代“君、臣、师”的彝族社会结构相对应,鹤翱翔九天不可一世,为君;雁周游天下遍传信息,为臣;鹰目光锐利悠远深邃,为师。至今毕摩的法帽上都要挂一对鹰爪,据说可以冲抵残缺的一部分经书。鸡是被驯化的过去的飞禽,最普通,与人的关系最近,因此最深地进入了人的生活------“生时一只鸡”,报喜讯;“死时一只鸡”,为亡人招魂或者指引阴间的道路;彝族先民的所有生活内容都离不开鸡,鸡还是占卜的用具,鸡头、鸡骨、鸡蛋、鸡舌都可卜卦,并形成了有上百个卦象的“鸡卦经”。有事问鸡,听起来荒唐,可有事就到处翻找所谓的正确答案就一定更高明?至于凤凰,这是不是受到中原汉族文化影响的一个证据呢?
古代毕摩们留给我们的线索足够丰富,循着他们留在纸面上的痕迹,我们似乎可以对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中发生过的事情多一些了解和认知,透过业已斑驳的图画去揣摩绘画者的内心。看着看着,迷茫了,比没看过的时候还迷茫,在这些看似简单的画面后面,似乎还隐藏了一个更深奥、丰富、言说方式更难穷尽的世界,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尤其对我这样一个不懂彝族的汉人来说,“天书”如远处漂过来的海上冰山只露一角,它的文字、图画、笔触、色彩,甚至装饰时用的线条都还很陌生,甚至隔膜,套用一句很文化的话,对于我,它们的“所指”似乎能够看见,而“能指”却隐而不宣。借用彝族文化研究专家、云南民族大学博士生导师白兴发先生在评价张纯德先生的《古代彝族毕摩绘画》一书时的话:“该书为宗教学、历史学、民俗学、文字学、艺术史研究所提供的大量图片资料,将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日益显示出它的珍贵价值。”
我得老实交代,本文许多资料都来自于张纯德老先生的这本书,照片也来自于张老先生精心保存的画册,再次向老先生表示诚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