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自称为诺苏的彝族人,他们安静地住在一个被称做羊圈的地方,使用简单的工具,践行着极其简约质朴的生活,与自然的妥协态度使他们在播种与收获之间保持着独特的精神。
被称作羊圈的村庄
荷泽木呷说彩虹出现的时候不可以用手去指,不然手指会变弯;也不可以用手去指结在地上的瓜果,不然瓜果会从心子里烂掉;天天洗衣服,地里的庄稼会长不好;火把节的第一天谁家最早杀羊,来年田里就最早收获。
木呷和他的族人生活在羊圈村,这一支彝族人自称为诺苏,曾经为躲避战祸,在海拔更高的山地上放牧,在二十世纪中叶开始向河谷地带迁徙,因为那里水草丰美,可以蓄养更多的牛羊。他们在小山诺日勒阿达的山脚聚居,修葺羊圈,也许正因为此,人们在新的徙居地命名之前用“羊圈”来指称,这个名字被沿用下来,至今仍然被远近往来的人称作“羊圈”。现在村庄聚落的布局主要是在公社化时代形成,但迁徙还在继续,每年都有从扎拉山迁来的家庭在此落户,最近一年,也有一些村庄中的家庭迁至白乌镇居住。
从四川省凉山州首府西昌出发向西南,越过磨盘山和小高山到达盐源县,在盐源县以西四十多公里起伏的坡地上, 白乌镇只是一条小街,是元宝区的中心,四川省行政区划图上公路的末梢,公共汽车的终点。羊圈村是元宝区管辖十一个行政村中的一个,从白乌镇出发, 在种着玉米土豆和荞麦的田地间步行8里路,就可以看见一壁红黑相间的山石耸立在路的尽头,那座小山被当地人称作日诺勒阿达,一条小哟由铰慈乒??蜓用喑?斓娜悍迳煺棺乓惶跸脸さ墓鹊? 那条田间的泥质小路把人带进一片河谷和接天连日的小凉山, 以及那个散布在坡地与沟壑中的由泥土圈隔的村庄。元宝区境内的扎拉山最高海拔为3937米,河谷地带海拔2434米,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不足30人。木呷的母亲属于村庄中最大的格布家支,木呷的父亲是村庄中最早一个在白乌镇做生意的人。在1999年学校建成的时候,他也是村庄中唯一一个懂得经商的人。
诺苏人生活在极其紧密的家支关系之中,他们几辈人同住在一起,儿子成家之后也可以就近重建一间房子。儿童要背诵自己的族谱,能追述二十几代祖先的名字。古代的彝族社会要分成兹莫、黑彝、白彝、阿加和呷西五个等级,生活在洛日勒阿达山脚村落的人们大多数都姓格布,其它荷泽、吉多几个姓氏都与格布家有着复杂的姻亲关系。格布曾经是强大的白彝家支,村庄中其它一些姓氏是与格布一样的白彝和隶属于这些家支的较低等级的诺苏人,但人们都小心地不去提及早已废除的传统等级。村庄中许多家庭彼此都有姻亲关系,所以在农忙的季节里,总是几个家庭相互帮助,共同劳动。
诺苏人的土地
诺苏人种植土豆、玉米和荞麦,他们在耕牛的帮助下,使用简单的工具,向土地索取菲薄的食物,耕牛是一个家庭最贵重的财产,但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耕牛。土豆和荞麦是人和牲畜的主要食物,玉米可以在白乌镇卖出比土豆更高的价钱,所以他们通常不将玉米留作食用。土豆与玉米隔年轮作,学校帮助村庄中的人使用地膜技术提高玉米的产量,诺苏人并不习惯逐株浇水的精细耕作。此外他们种植少量的烟草和花椒。花椒树自生自灭地生长在院前屋后或田垄边上。摘花椒是一件细碎缓慢的工作,多刺的枝条使诺苏人的双手伤痕累累。七八月间摘花椒的季节也是收荞麦的时候,成熟的荞麦田变得金黄,其间夹杂着翠绿和粉红,落在坡地上一片梦一样的甜蜜色调,但荞子吃到嘴里是带苦味的。太阳一晒,荞子就会崩落到地上,收割荞麦要赶在日上三竿之前。
格布芝芝告诉我,她的丈夫在扎拉山放养牦牛,她承担了田地里的事。她家最远的一块土地离家七八里路,在收割荞麦的季节里,她半夜就起床上路,带上一只狗或者一个年幼的孩子,寂静的山路上只有凉山澄明的月光、深重的影子和传说中出没的鬼魂。
羊圈村的人不善农耕,并不积极参与庄稼的生长过程:种子撒在地里,阳光、雨水、土壤和神灵就会司掌一切,他们不苛求每一块土地都竭尽所能的产出,这种与自然的妥协态度使他们在播种与收获之间并不更加精细地侍弄田地。作物生长的季节很短,在漫长的冬天,日子寂静空旷,诺苏人零星地出没在橘红色的土地上,用一把锄头慢慢翻整泥土。除了搜集干柴,几乎没什么事情可做,诺苏人可以蹲在土墙根吸着兰花烟晒太阳, 却不得不同时消磨着闲暇与饥饿。他们将部分粮食在附近白乌镇的集市上换取钱币,以购买盐和化肥等他们无法自行生产的东西,粮食有剩的家庭在白乌镇换取少量稻米。生活在羊圈的一些家庭至今仍然买不起足够的盐,到春季粮食不够吃的家庭就靠借粮度日。
2001年我们第一次到羊圈村,就看见成片的苹果树被砍倒,2002年的夏天,果园大多都荒废了。地势低平的地方出产的盐源苹果非常有名,羊圈村的人也种植苹果,期望能卖出比土豆更好的价钱。但因为海拔较高,气候比较寒冷,作物产量低,种下的苹果也结不出香甜硕大的果实。很少有人愿意到这样一个山高路远的小村庄来收购。结下的果子喂了猪,或者烂在地里,村民还必须为这些卖不出去的苹果支付肥料和特产税。他们只好砍掉了成片的果树,以免除税务。留下几树自己吃的,因为无心管理,果子一年比一年小。2003年的夏季,我的朋友格布发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家的酸苹果,6分钱一斤卖掉了一些。
诺苏人的简约生活。
诺苏人饲养马、牛、猪、羊和鸡,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动物,还有许多狗和极少量的猫。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因为人口增加,开荒种田,树林被损毁,草场退化,
现在的牧羊人不得不长途跋涉,将羊群带到他们的前人曾经想要离开的高山放养。猪和鸡在村庄里觅食,还分享一些人的食物。果核和土豆皮扔在地上,会很快被动物们清理掉。牛负责耕地,马负责驮负重物或者拉动一种简单的两轮平板车。很少看到诺苏人骑在马背上,更多的时候,他们牵着缰绳和马朋友似地并肩走在小路上。
诺苏人在住房两侧修建牛棚马厩,和人的住宅一样是四壁夯筑的土墙,多开了几扇更为窄小的门。猪舍一定要用碗口粗的原木搭建,猪常常因为饥饿而烦躁地拱撞四壁,土墙很快会被破坏掉。人和动物的住宅以及一间储存干柴和粮食的屋子三面合围成一个四方形的院子,剩下一面修一道院墙,开一扇院门,住人的屋子为了保暖,没有窗户,只开着一扇窄小的门。荷泽木呷家的屋子十多年以前是第一间使用瓦片铺顶的房子,诺苏人曾经把树皮铺在屋顶上,压上石块,遮风挡雨。他们也在宽宽的土墙顶上铺放松枝,以免土墙被雨水浸泡而坍塌。
诺苏人践行着极其简约质朴的生活,将物质的生活需求简化到极至。几乎所有的家庭只有一口铁锅,由三块石头围着屋子正中的一个土坑架起来。那不仅仅是个灶,而是黑暗与苦寒的时间里光热的来源,在每个日落之后,他们就围住这个火塘。火塘两侧的地上铺着竹蔑席或毛毡子,大多数家庭不会有别的家具陈设,墙角会堆放些农具和破旧的竹编箩筐。无论白天他们分散在山地河谷的什么地方,黑夜来临的时候,家庭的每个成员都会在这里聚集。除了几只碗,几个自己编制的粗糙的竹篮和竹席,诺苏人不占有更多的东西。
一切都来源于土地,也将归还与土地。土地出产什么,诺苏人就吃什么,加工食物仅限于煮和烧。土豆下锅煮熟了,剥掉皮蘸盐吃;荞麦磨成面粉,和水揉成荞麦粑粑,下锅煮来吃。米饭是待客的奢侈品,几乎没有蔬菜,一年中夏季的火把节和冬季的彝族年才会宰杀牛羊,吃上肉食。平日里遇到婚丧大事和接待贵客,也要杀羊杀鸡。诺苏人虽然并不富裕,但很慷慨,院门都是敞开的,走到任何一个家庭里,都可以和主人一起蹲在火塘边吃东西。
早餐是正餐,妇女很早要起床挑水,生火做饭。因为在田间劳动,没有时间往返回家,午餐可有可无,晚餐是家庭重聚与休息的时候,来羊圈小学上学的孩子每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出门带两个煮土豆,边走边吃;中午回不了家,等着一点钟上课,三点钟放学,走回家再吃两个土豆,一天就算了结了。收割玉米的季节,孩子们中午在玉米地里掰那些收割后留下的玉米秆,吮吸略带甜味的汁水,他们普遍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瘦小。2001年夏天,第一批来自成都的教师和来自台湾的护士到达羊圈的时候,为村庄里的孩子体检,他们普遍四肢细瘦,有个不相称的鼓胀的肚子。2002年的夏天,来学校工作的志愿者带来大批卫生用品,塑料杯子和奶粉,为参加暑期免费课程的孩子提供课间牛奶。学校从2003年开始设法募集资金,为就读羊圈小学的孩子每周提供三次免费的午餐,鼓励更多的学龄儿童上学。
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羊儿在安静地吃草,牧羊的诺苏人裹着毛毡子躺在草地上,在午后的阳光里睡着了。他们赤裸的粗糙的手脚和毡子下面的破烂衣衫使这种牧歌式的简淡生活蒙着忧郁的调子。羊圈的生活不是崇尚苦行与简约的智者的选择,而是一种继承。诺苏人不得不在有限的土地上艰难求生。他们熟悉与之共生的草木山石,遵从自在之物本来的面目而不会加以过于复杂武断的改造:他们拣选石头,手工磨制成烟斗,钻孔,插上一节竹管,就可以传几辈人;他们用烟草的灰烬拌上唾沫,治疗蚊虫叮咬;他们从树林里砍取松明引火;用一种菊科植物的根绕个圈套捉鱼;他们在河边的石块上晾晒衣服;用羊毛手工搓制细绳,编制披毡遮风御寒。羊圈村的桥就是四五米长的树干,剃去了枝丫,横在河面上。
河的源头在扎拉山的山峰白岩子,从干沟一带进入谷地。干沟的几户人家住在封山育林区的边缘,有一个人因为曾经遭遇熊而几乎丧命,在脸上留下大片的伤痕。这里也是格布家支最早定居的地方,后来逐渐向谷地河流下游的开阔地方开辟土地和牧场。小河蜿蜒绕过洛日勒阿达的山麓,流向白乌镇。夏季涨水的季节,常常将木桥冲毁。羊圈小学建成的时候,当地政府出资,在通向学校的路上,修建了全村唯一的一座水泥桥,成为村庄中年轻男子傍晚聚集的场所。村庄1997年通电,但因为用电要付费,灶火仍然是日落之后光与热的唯一来源,村民循着日出日落而起作安息,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之后,男人和妇女各自成群,聚集在村庄那条一头通往学校,一头通往白乌镇的土路上,分享落日最后的光亮和一天中村庄里的细碎传闻。入夜之后,闪耀的只有星光,响亮的只有流水。谷地中的这一湾小河是滋养人、动物和植物的唯一的水源,挑饮用水要在天亮之前,所有禽畜还没醒来的时候,河床经过一夜的冲刷,是最干净澄明的时候。下雨的日子里,上涨的河水翻卷着泥沙,变得浑黄,人们只好接屋檐滴落的雨水饮用。
不离不弃的祖灵
对诺苏人来讲,自然与生活中的许多偶然的细枝末节都充满了占卜的意味:如果你清早出门遇到一个挑水的人,如果他的桶已经装满了水,你就会有好运的一天;如果他的桶还
空着,就意味着你这一天会不太顺利。他们吃鸡的时候用鸡下颌的骨头占卜主人家的运气和房屋的风水。诺苏人依靠毕摩和苏尼作法,销灾解难。毕摩是唯一掌握诺苏文字的人。他们由师父传承,熟读经书,谙习各种法事的仪程,在某些仪式上,用舌头舔过烧红的铁铧犁,通过一些特殊的本领以显示自己是具有神力的人。毕摩负责超度亡灵,祭祀鬼神,驱魔除病。苏尼不懂文字,更接近灵媒而不是祭司。
庇护诺苏人的是他们逝去的祖先。每家堂屋朝门的那堵墙上,都在火塘的左上方安装一块木板小平台。进食之前,家里的人要将一个盛满食物的碗放在小木台上,再拿下来,表示祖先们先享用了粮食,之后其余的人才可以开始进食。毕摩为去世的人做的法式, 就是要经过繁琐的仪式, 引导死者进入祖先的行列。人在洛日勒阿达的山顶匣鹪? 由毕摩从灰烬中捡出七块残留的骨头, 用布包裹了, 塞进不会漏雨积水的岩石缝隙中。诺苏人并不留下以资凭吊的坟冢, 灰烬归于山岩和泥土, 对亡灵的怀念与敬畏就渗透在平常生活中。诺苏人就这样与自己的祖灵生活在一起, 他们也敬奉司掌自然的神灵。毕摩做法,也有祭山祭水的仪式。
在诺苏传统中, 普通的人只能口头使用诺苏语言,文字主要用于书写经书,毕摩是唯一掌握文字的人。羊圈村也经历了上世纪50年代的扫盲运动,普通人学习读书识字,曾经有考上大学在外地定居的人。村庄中唯一两户拥有水井的家庭都是在外地工作子女的回报。无论晴雨天气,他们都有干净的地下水可以饮用。初到羊圈的时候,看见很多妇女不会说汉语,男人有些读过小学,能勉强与我们交流,很多村民因为不会数数,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1999年羊圈小学建成招生之前,最近的小学在白乌镇,住在干沟的孩子要步行近3个小时。因为贫穷和交通不便,羊圈村百分之六十的学龄儿童没有上学。更多的孩子也在重复着父辈们的生活,从能走路开始,就要分担家庭的劳动。他们要很快学会照看羊群,放牧牛马,挖土豆,割猪草,料理家务,辨认各种植物,在高高的扎拉山上去挖药材和蘑菇。我们曾经看见年轻的父母,将一把笨重的菜刀交给两岁的儿子,那孩子走路还脚跟不稳,坐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挥着菜刀且猪草,准备喂猪的饲料。
羊圈里的歌声
由彝族和汉族,法国和美国的一些彝学学者发起并募集资金,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羊圈小学于1999年秋季在村庄里落成招生。学校建设之初,成为整个村庄的希望,格布家最德高望重的阿普把自己的一块耕地和宅基选作校址,村民一起平整土地,从山上搬运石头,铺路修桥。这里毕竟是个物资极度缺乏的地方,连一个装矿泉水的塑料瓶子都被当地人珍惜,为了防止修建学校的大批砖木被人偷盗,格布家的阿普常常晚上背了把猎枪在工地上巡逻。阿普的态度会影响到村庄里的很多人,最先的生源,也是阿普参与了动员的。阿普的房子与学校隔了一堵围墙,学校里的那棵高大的核桃树还是二十多年前他的女儿格布芝芝亲手栽下的。村庄里的一个孩子在学校开学那天出生,他的母亲给她取名叫法国。
第一年有学前班、一年级和二年级,不足一百人。很多辍学多年的孩子又坐在教室里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施予与接受的形式,而是一个共同创造的过程,因此,每个孩子一学期需要支付五十元学费,这远远不足于每个学期的实际书费支出,学校补贴其余的开支。教委分配来五位教师,并由政府承担教师的工资,学校运转经费依靠捐赠资金。学校的落成凝聚着所有参与者的理想:诺苏人应当以自己的方式,分享现代文明的进程。
2001年夏天,第一批暑期志愿者包括来自台湾的两名护士学校的学生和四名来自成都的小学教师,在几名法国学者和中国学者的帮助下,为村庄里的孩子开设免费的暑期课程。医护人员走访村庄中的每个有儿童的家庭,为孩子们做体质检查。也在学校里为妇女开设健康保健课。每天中午太阳最温暖的时候,她们把年幼的孩子们牵到河里面依次教他们洗澡,用了连续三个中午把全校的小孩子都洗干净了。暑期课程除了卫生课,还包括汉语、英语和美术。很多放羊的孩子把头羊拴在树上,溜到学校来,把脸贴在窗户上看别的学生上课,学校的教师就把这些羞怯的孩子叫进教室来和别的孩子一起挤在条凳上。新学期,更多的孩子坐进了教室。那一年,何泽木呷和村庄里的一些中学生也来学校上英文课,陪我们去家访。
2002年夏天,志愿者增加了另外两名台湾的医护人员和两名中文教师,四名法国学生,一位台湾陶艺师教孩子们揉土烧陶。她是一个温和美丽的人,在村民的帮助下修建了一个烧陶的炉子。她教孩子们泥塑,第一批泥塑放进炉子后,砖土的火炉必须三天不熄,她负责监护烧制的全过程,在一个简单搭建的塑胶雨篷下面守着火炉坐了三天三夜没睡觉。孩子们因为喜欢她,坚持要陪伴她守候第一批陶艺作品出炉,她于是给一同守候的孩子讲故事,讲了三天三夜,声音全哑了,直到那个夏季离开羊圈,也没能再说出话来。她还教村民酿制松针酒,动手做了满满一大缸,放在学校一间空房子里,等着来年开封。那年孩子们的绘画在台湾被印刷成笔记本的封面,与陶艺作品一起义卖。
中文老师每天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做游戏,反反复复唱着“王老先生有快地”。学校有一口井,有五六个自来水龙头。我们在每个龙头下面垂着一个网兜,装着块香皂,下课的时候教孩子们洗手,逐个给他们修剪指甲。我们用奶粉在课间冲调牛奶,分给参加暑期学习的孩子,一个孩子端着杯子就往学校外面走,拦住他问为什么,他说妈妈正在床上生病了,他要把牛奶留给妈妈。我们也访问村庄,给急需帮助的家庭分发奶粉,肥皂,洗衣粉和内衣裤。我们还设法向村庄里的一些妇女订购手工缝制的传统服装,先付给她们定金,帮助村民重新认识传统手艺的价值,也通过为妇女提供创造经济收入的途径而提高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
这一年,学校开始实施奖学金制度:每个年级前三名可以免除下一个学期的学费。学校当年在白乌全学区的统考中成绩不俗,得了好几个第一。越来越多的村民乐于把孩子送来学校读书。
2003年夏天,松针酒醇香扑鼻。沈阿加读完四年级就辍学了,因为她的弟弟到了入学的年龄,她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计算和识字,家庭也需要人手参与劳作。李木撒的父亲当选为乡党委书记,全家迁至白乌镇居住,木撒在白乌小学读了几天,就坚持要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回羊圈小学学习。火把节将近的时候,学校已经放暑假。他每天跑回羊圈村,等我们回来。我们用三个木条箱运了一批捐赠画材,教这些从未使用过毛笔的孩子制作粉印版画,教他们使用油画棒和水彩描绘他们的家人和生活。
2004年夏季,学校在校学生有320多人,几乎所有的学龄儿童都已经入学。许多临进村庄的孩子也慕名前来,寄宿在羊圈村的亲戚家里。志愿服务的人员从教师,医护人员扩展到水利学家。来自法国的水利工程师指导诺苏人在村庄里打井。村庄里又有四五家人迁居到白乌镇从事经商,废弃的泥墙院落里的木料和屋瓦已经被搬走,几场大雨之后,墙体逐渐坍塌,野草迅速蔓延,从前的院落很快就会不露痕迹地归于泥土了。何泽木呷这一年大学毕业,回到羊圈小学代课,一同学成回来的还有毕摩罗什都的弟弟罗彬,他从西南民族大学彝语系毕业,凭着菲薄的代课教师的工资开始了漫长的还付读书贷款的道路。
有一天,我们在扎拉山的高地上,午后的阳光和无边的寂静漫过青冈树丛,越是开阔之地,越是感觉寂寞围城的森严。远处的谷地里,忽然传来一个牧童的歌声,歌声来处隐约晃动着羊群,好像是除去我们自己而天地间唯一留存的活物。他唱的是我一年以前的夏天在羊圈小学的第一节英语课上教孩子们的一首英文歌。Nice to see you! Hello, my friends! 当一个孩子像他的父辈一样守护羊群,独自面对无边的群山,在他心底涌起的,也正是在我们的心底回荡的,那抵挡寂寞的喧哗,就是这样一首歌。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们要在这里,在诺苏人的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