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先是到越西县采访,月底又有机会去汉源县参加一个评稿会,我都把俄国人顾彼得(Pote Gullart)的书《彝人首领》带上。我怀揣着讲述一个外国人前路迷茫、处境艰难的故事踏上寻访之路,尽管故事有些久远了,我也并不奢望能在旅途中还能找到什么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倒是期望看一看交织着已如传奇故事的风景有什么异样。
顾彼得所著《彝人首领》中译本,2004年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顾彼得1901年生于莫斯科一个贵族家庭。两岁时丧父,自幼接受私塾教育,青少年时代在莫斯科和巴黎度过。父亲和祖父是有名的商人,他们的马队曾经远至杭州采购中国的茶叶和丝绸。无数个漫长的冬夜,他在听外婆讲述父亲到神秘东方旅行的故事中度过。外婆的家里就有东方旅行者带回来的画着中国仕女的旧茶叶盒子、西藏的毯子、蒙古的茶具,以及萨满教的鼓和笛子。1917年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他与母亲一起离开俄国,历经艰难流落到了上海,并在中国定居下来。1939年9月,他从上海绕道香港、海防、昆明、重庆,来到当时的西康省首府打箭炉(今康定)。
也是在这一年,顾彼得加入中国工业合作社,实现了他游历中国西部的梦想。“中国工业合作社”是一个国际援华组织,主席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其他领导人有宋庆龄和路易•爱黎等人。合作社的宗旨是帮助边地民族建立工业合作社,以开发本土。那一年,顾彼得带着西康省会康定航空站站长的任命书到了打箭炉,但两年后,他的尝试灾难性地失败了。
1941年,顾彼得重新被任命为云南丽江航空站站长。这是他执著坚持的结果,但出发的时候,他还是失望地发现,除了他的厨师老王以外,没有任何助手和向导愿意陪他到丽江去工作。许多人以为,只有像他这样的疯子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然而,顾彼得成功地融入了丽江的生活,而且过得左右逢缘。他认为,这应归功于他20年在中国的生活经历,得益于西湖一座道家古刹里师父给他的忠告,以及打箭炉失败的教训,使他具备了与东方人打交道的第六感。在丽江的九年,成为他生命之中的美好时光。而他也被后来的人们诗意地描述为“被遗忘的王国”里的追梦人。
顾彼得前往大凉山探访独立的彝人王国的想法,早在他初到西康时顾彼得前往大凉山探访独立的彝人王国的想法,早在他初到西康时。有一天在资深传教士坎林汉姆家,听说在打箭炉以南的那些山脉背后,居住着“最强大也是最神秘的民族彝族”时,不禁一下子叫了起来:“是彝人呀!……我在《三国演义》和中国西部的史书中读到过有关彝族的内容,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会离得这么近!”这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左右了他的身心:如果能够成功地穿越这块尚未被外界所知晓的地区,能够结交一些神秘的彝人朋友,那将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啊!
在焦急的等待中,直到有一天,他在打箭炉的集市上遇到了一位卖鸡的、自称是来自彝区且与彝人部落有很深交情的汉族青年李志召,事情才终于有了眉目。顾彼得在他的著作《彝人首领》(Princes of the Black Bone:Life in the Tibetan Borderland,1959)中,有精彩描述:
“你是不是彝人?”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但他既没肯定也没否认,我继续问有关彝人的一些问题,他很聪明地回答了我的问题,给我描述彝人的生活和习俗。一起步行回城后,我请他吃了一顿饭。“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李志召。”他答道。“但这不是一个彝人的名字。”我反驳道,他格格地笑了,嘲弄般地盯着我说道:“是谁说我是一个彝人来着?”然后他又加了一句,“我是一个汉人。”……李志召笑容可掬地说道,“两星期后我一定会回来,到那时我不但要带你去我们家,如果你够胆的话,我还要带你去彝人住的地方。”
被顾彼得称之为“半个彝族朋友”的李志召,家住在今汉源县富庄镇境内的一个山谷里,他的父亲是当地袍哥的秘密眼线,跟深山里的彝人也很有交情。顾彼得先是拜访了李志召一家和四周的邻居,逗留了几天之后,在李志召父亲的指点下,他放弃了那条看起来只有一山之隔,却艰险陡峻、豹子出没的道路,而是在李志召的陪同下来到富林镇,从黑马一线绕道进入野沙坪高地的彝人村寨。正是在富林,他们认识了当地驻军首领羊司令。羊司令对彝人颇为友善,还收留了被军阀杀害的一个彝族土司的儿子岭光电,把他当养子,送到南京的中央军校深造。岭光电子承父业,成了彝族土司。通过岭光电,顾彼得得以去土司的“官署”所在地田坝,又从那里穿过彝族聚居地到西昌。作为一个西方人,完成了他穿过彝区的“探险之旅”。
“彝人首领”岭光电,相貌堂堂
初识“彝人首领”,顾彼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十分欣赏,大为称赞:岭光电中等身材,装束同昨晚一样,身着剪裁得体的纯毛呢咔叽的中国军队制服,磨得铮亮的皮带上挂着一支大毛瑟手枪,脚登一双闪亮的高筒皮靴,头上剃着军队式的小平头。但他与中国军官们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他瘦长结实的运动员身材使人马上联想到彝人。他大概有三十多岁,相貌堂堂,他的脸色不是那种黝黑的类型,而是令人愉快的巧克力颜色,宽阔的下巴颇有坚决果敢之意,他有一张很感性的嘴和完美皓白的牙齿,又大又黑的眼睛灵活闪烁,与汉人那种杏仁形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形成了鲜明对比。当他倾身同我说话的时候,脸上闪耀着迷人的微笑,眼睛变得很柔和……
岭光电,其实是这位彝人首领的汉族名字,他的同胞则称他为“兹莫慕理”,即慕理土司。慕理土司属于岭(Len)氏家支的一支,在当地最有势力。此时的岭光电,身兼羊仁安司令委任的“彝务大队长”和慕理土司的双重身份。正因为身份的特殊性,他才在自己的领地内成功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设立医院、开办教育、提倡新风、禁食鸦片、限制酗酒、鼓励农耕,并曾亲自把现代教科书翻译成彝文,率先致力于对年轻彝人的现代教育和培养。他与表兄曲木藏尧这位西康南部最显赫的曲木家支的继承人,同时毕业于南京中央军校。这两位年轻的彝人首领深知,古老的彝人要在这变幻无常的时代生存下去,就一定要实行现代化。
今天的田坝,是凉山州甘洛县的一个镇,集市仍然热闹
同样,顾彼得第一次见到曲木藏尧时,依然感到惊讶:像慕理土司一样,当曲木藏尧走进来时,他的外貌使我十分吃惊,与我原来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我的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他打扮得很得体,显得很殷勤和有教养,他穿了一套式样很新潮的西服,另外还配有昂贵的衬衫和领带。他热情地用很棒的英语问候我,然后我们开始用法语交谈,时不时又用另外一种语言交谈。当仆人来端茶时,他把我引荐给他的亲戚们,三位长者中有一位穿着汉式的长袍。惟一能暗示我是与一位彝族贵族打交道的是——曲木土司瘦长的身材,鹰钩鼻子还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而对顾彼得来说,他希望的是看到彝人和彝族生活的“真相”。在曲木藏尧的介绍下,顾彼得有了去真正的彝人家里做客的机会。那是曲木藏尧的姨妈家,一个黑彝贵族大家庭。一个西方人,一个彝族贵妇人,便有了一个有趣的两种文化对话的机会。
曲木土司与顾彼得组成了一支“豪华”的队伍出发了。在他们穿过越西城时,围观的人群形成了颇为壮观的场面。他们要去的是居住在深山里的曲木土司的姨妈家,她的丈夫在这一带势力很大,是这个家支的头人。
曲木夫人是一位威严而端庄的老妇人,在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彝族女性的顾彼得眼里,她虽然衣着朴素、光着脚,却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帝王气质。顾彼得发自内心的恭敬与仰慕,令这位黑彝老妇人面色和蔼,笑容可掬;而当他随后献上一卷卷最好的丝线、一轴轴洁白的棉纱和一块块精制的肥皂时,这位高贵的夫人感到无比快乐,口里不断地重复说:“真是太多了!太好了!我只是一个老太婆,真是担当不起啊!”
甘洛县海棠古镇,城门见证了历史
顾彼得为了表示对这次会见的郑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
年老的夫人对我的西装很感兴趣,她承认我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欧洲人。她特别夸奖了我深红色的笨重的领带,并问我为什么要在脖子上系这么一根小布条。我解释道,所有穿着正规的外国人都会戴着这根领带,对于我来说,如果我的衣着打扮不适合这种场合,我是不会擅自来拜访她的。听了这些恭维至极的话,她表示赞许地点了好几次头。
“我明白了”,她说,“我现在很明白了。”她又重复道,用手朝坐在对面的侄子指了指。
“你看他戴着的那个琥珀做的大耳环”。她继续说道,“一个高贵的彝人,不管他的衣服怎样的好,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耳环,那他的打扮就不得体。”她格格笑道,“这跟你带的这根领带是一回事嘛。”于是我们又喝了一口酒。
当晚,这个高贵的家族为顾彼得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宴。宴会上,顾彼得赢得了这一族人的极大信任,而他也尽量多地向曲木夫人询问自己想了解的东西。
后来,顾彼得还从泸沽镇到西昌。他随心所欲地游荡在田园牧歌般的大凉山上。他写道,“这就像在梦中一样,我现在已经不愿意到西昌,而打箭炉就更不用说了,我希望我们能够一直像这样永远永远地游逛下去,从一个美丽的山谷到另外一个美丽的山谷,在一个亲切的、宁静的和友好的小村子里过夜,或者在夏日山间温馨芬芳的山风轻拂下,从一个彝人的寨子到另外一个彝人的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