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觉县城墙。中国影像人类学先驱、纪实摄影大师庄学本(1909-1984)摄于1939年。
“知道了。”
在《四川总督赵尔巽奏报续办凉山滋事彝民情形折》[1]上,后来被人们称为“末代皇帝”的宣统,简单地写了这样三个字的朱批。
奏折记述了英国人布鲁克在凉山遇害,及派兵征剿情势。尤需指出的是,囿于当时民族矛盾深重,官方行文留有不少蔑称:
“自上年到任后体察情形,深知夷患日深,非认真剿办不足以纾患而为民……
去冬戕毙游历英人卜乐克及同行汉人五名一案之阿侯、苏噶等支,均恃其巢深穴远,以为官力不及,尤肆披猖,自不得不痛予惩创,使知敬畏。兹值夷地收获之际,有粮可因,当经饬令建昌镇总兵田振邦,署宁远府知府陈廷绪,添招勇营,增调团练,于本月初旬进兵,先办吉狄、马家支夷,如果办理得手,即由交脚进规阿侯、苏噶等支,又檄饬马边厅边防文武严整边备一俟。宁远之师进至交脚,由东路扫荡而出;马边之师即由西路扫荡而入,同时夹攻,使阿侯、苏噶等支凶夷首尾不能相顾,庶可以戢凶暴之风,图控制之策。查由宁远以至马边中间夷地绵亘六七百里,如能会兵互抄,是由东而西已将凉山老巢穿破,将来能否大举平其地籍其人,以除两省腹心之患及应需兵力饷力,亦可就此次实验所经,准酌预算以资筹计。”
奏折的落款日期是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即公元1909年10月12日。此时,距溥仪被送进紫禁城的1908年深秋,刚好过去一年。
1908年11月14日,羸弱的光绪在位34年后去世了。一天后,强悍的慈禧太后也去世了。
溥仪被慈禧的一道懿旨召去成为新的皇帝时,尚未满三岁。光绪没有生育,慈禧太后指定光绪帝的弟弟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为皇太子,命令载沣为摄政王。这就是说,前面奏折上的御批,并不是真正出自这个孩子之手。有关他命运的故事,被一位意大利导演拍成电影《末代皇帝》,获得奥斯卡奖而广为人知。
1908年的中国,仿佛进入了最哀伤的年代。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在中国西南大凉山漫天雪花的寒冷之中,来自遥远英国的探险家布鲁克,血气方刚的生命,突然走到了尽头。
早年,元朝统一西南地区以后设立行省,行省下为路、府、州、县,后又在行省和路之间设置了宣慰司。元朝在今凉山地区设置了罗罗斯宣慰司。明朝实行卫所制度,直至清初。《四川郡县志》记载,清雍正六年(1729年)在西昌设置宁远府。据《宁远府志》记载,雍正时的宁远府共有四十五万六千零三十八丁口。
治理边疆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对于生活在遥远帝都的帝王将相们来说,这片广袤却贫瘠的寂寥边地,或许只称得上是一块很不起眼的鸡肋,无甚滋味,又不能撒手完全放弃。
即使到了20世纪初叶,凉山仍然因为少有人能进入而显得神秘莫测,一直被视为“禁区”。事实上,直到1956年实行民主改革以前,大小凉山的彝区都还保持着原始的奴隶制社会形态。那时候,除了安宁河谷及交通沿线有汉族人居住以外,整个凉山彝区都处于极端封闭的环境中。偶有涉足这块禁地的外国人,比如法国探险家多隆,只能算是侥幸获得了命运的眷顾,因为即使是周遭的大多数汉人,也都不敢轻易踏上彝人的领地。尤其是在交脚、美姑河一带彝人腹心地区,非但外人难以进入,就连地方政府甚至中央政府的官吏、军队也都进不去。恐惧的气氛堆积之下,当时的外国人把凉山彝区称之为“独立倮倮”。
20世纪50年代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总纂有《凉山彝族奴隶社会》的民族学家李绍明,对凉山彝族研究颇有建树。他发现,“倮倮”是1949年以前对彝族人的称呼。过去说的“夷人滋事”,主要是指奴隶主抢夺掳掠行人或周边地区的人口和钱财。不仅汉人,彝区周围的其他民族同胞如苗人、傈僳人、藏人也深受其害。正因如此,凉山从明代开始就很有名,叫“巴布凉山”。朝廷通常对巴布凉山谈虎色变,明、清两朝都对此采取了围堵的办法,在驿道的沿线设立了营、汛、塘、堡等机构,加以防范。但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央王朝内忧外患,军力空虚,再加上当地驻军本身的腐朽,拿军队的枪弹去换取彝人的鸦片,助长了彝族奴隶制的发展。到了清末,局面不可收拾,几乎成了化外独立的彝人王国。
△ 山房屋前的彝族人。(德)马克思·弗里茨·魏司摄于1913年 何万敏供图
彝族崇尚黑色,以黑为贵。拥有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布鲁克的到来,就像在本来平静的池塘中,丢入了一枚石子,一下激起涟漪。他们一行所到之处,尾随或围观的人群有增无减。
这一天,布鲁克从牛牛坝沿着连渣洛河上行至不远的采红,意外就发生了。两个黑彝头人窃窃私语,这个人怎么不像我们啊,于是问布鲁克是哪里人?布鲁克带有两个翻译,一个翻译把英语译成汉语,再由另一个翻译译成彝语。他回答说,我从遥远的英国来。当时的彝族人哪里有“英国”这个概念呢,于是第一个翻译就译成“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天那边来的”,又经过彝语转译,意思大为走样,成了“我是从天上来的”。如此回答引来一阵笑声。一个彝族头人就与另一个头人打赌,敢不敢把天上来的人杀了?对于天生傲骨的黑彝头人来说,豪迈逞强是一贯的做派。他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向布鲁克劈头砍去。军人出生的布鲁克眼明手快,伸出左手挡住刀刃,右手拔出枪来回击,打伤黑彝头人阿侯拉波。枪声激怒了旁边的侍从,他们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布鲁克便命丧于彝人刀下了。
时任四川总督赵尔巽,曾在禀报宣统皇帝的奏折中,颇费周章:“川南猓夷,素未归化,介于川滇二省之间,以凉山为老巢,其地势外横峻岭,而内多平原,其人勇健残酷……”
此时的他显得忧心忡忡: “川省环西南北三面,皆为番猓窟处之地,控驭稍有不及,边患因之而生。未到川以前,即闻各处边夷,近年时有不靖,自到任后,迭据各属禀报,如西南之宁远,西昌、越嶲、雷波、马边、峨边、屏山等厅州县,几于无月不有夷人出巢抢掠之案,而西北之松潘、懋功、理番等厅所属土司,日益强大,番民被其裹胁,亦有尾大不掉之虞。”[2]
△赵尔巽 资料图片
本就纷事烦扰的凉山,不幸又发生“布鲁克事件”,“夷人滋事”至此似乎已达沸点;事涉外交,亦成为清政府发兵征剿的口实。为了向不断施压的英国政府有个交待,也为挽回些许颜面,清政府派四川总督赵尔巽分兵两路围剿牛牛坝。其中一路从西昌北上,另一路从马边南下。然而大军所到之处,彝人闻风早已悉数消失在崇山峻岭中,杳无身影。清军气急败坏地放火烧毁许多简陋的空茅屋后,便宣称获取胜利退出了彝区。这便是本文开头奏请邀功的“图控制之策”。
在赵尔巽后来编修的《清史稿》中,有同样记载。我在查阅今人修撰的《昭觉县志》和《美姑县志》中,读到相关“大事记”,相互印证,实为可信。
那时,赵尔巽还有进一步的考虑,设置县治,以图长远。他在宣统二年二月二十四日(1910年4月3日)奏报,《增设昭觉县治拟设官缺以资治理彝民事务折》[3]:
“交脚处凉山之中心,当建雷之孔道。西越大母鸡山梁由溜姑南趋耳坞,足以扼吉狄之吭;东踰豹口山梁,由竹核北据布约,足以附阿侯、苏噶之背。形势开拓,土地沃衍,稻麦之产,铜煤之矿,足以资人民之生聚。从前汉民村落甚繁,只以久陷夷中,遂沦异域。现划其地东界雷马,西接西昌,南毗普格,北尽阿侯苏噶夷地,与峨马越西三厅接壤,纵横约四百里以为县界。幅员辽阔较之内地州县几相倍……交脚设县拟定名为昭觉县,设知县典史各一员……交脚处夷巢环拱之中,自非峻城高垒不足以资防守,现由设治委员将应建城庙衙署营垒勘址绘图……”
这就是昭觉县的来历。很明显,昭觉系彝语“交脚”而来,意为倾斜的坝子。以后有个别学者臆测其为“昭之觉醒”之意,似乎是过度解读了。
赵尔巽是1907年3月奉调为四川总督的,1911年改任东三省总督,他弟弟赵尔丰接替了这一职位。其实,早在赵尔巽奏报正式设置昭觉县前一个月,已经遴委前属冕山县丞补用知州徐怀璋为昭觉设治委员,主持在干海子(今昭觉县新城镇)动工修建昭觉县城。由于县城不大,用工不繁,至当年十月三十日即告完工,计工程费用为“九七平银”二万另五百六十两。
一段历史结束,也意味着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1951年4月22日,昭觉县彝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宣告成立。这年10月1日,有329名代表参加的凉山彝族自治区各族各界人民代表会在昭觉召开,会期7天,会议确定昭觉为自治区首府。
1952年10月7日,一块写有“凉山彝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的牌匾,在身着有些臃肿棉服的解放军的手中,在许多身披察尔瓦的彝族人的簇拥中,被高高地挂起。喜庆的人们还高高举起毛泽东画像,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画像上的人是谁。昭觉,这个格局不算太大,还有些破旧的县城,从此成为彝族自治区(1955年4月15日更改为现名)首府,划属西康省,1955年10月并入四川省。经过轰轰烈烈的民主改革运动,昭觉和凉山的其他县城一样获得新生。直至1978年国务院批准凉山彝族自治州与原西昌地区多数县合并,首府迁至今天的西昌市。
△ 1952年10月8日,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前身凉山彝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成立庆祝大会在昭觉县举行。何万敏 供图
因为有过这段历史,昭觉又是名副其实的大凉山腹地,从事外宣的写手兴奋地写道—— 不到昭觉就不算到过凉山。
注释:
[1] 《四川总督赵尔巽奏报续办凉山滋事彝民情形折》,载《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1634-1637页。
[2] 《四川总督赵尔巽奏报川省彝民屡屡滋事亟宜设法筹办以靖边疆折》,载《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1580-1581页。
[3] 《四川总督赵尔巽奏报增设昭觉县治拟设官缺以资治理彝民事务折》,载《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1656-1660页。
原载:《中国民族教育》2016年第9期。 特此向图文原作者致以敬意和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