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真正良性的关系或许就是彝人曾经和自然之间的:微妙互利的牵扯、牵制、共赢、喜乐。
——布的布哈莫
四川的大凉山自古以来就是彝人盘踞之地,千百年来诺苏彝人迁徙于此、繁衍生息。由于险峻的地理以及复杂的历史、文化、社会等诸多因素,大凉山长期以来与世隔绝,自成一体。作为凉山彝族文化腹心地带的美姑县、昭觉县、布拖县等地,是整个中国彝族传统文化保留最完整和原始的地方,但在经济和现代化发展面前,它们就成了较为“落后”的地方。
守候羊群的美姑彝人
自古以来彝人信仰万物有灵、尊重自然,遵循各种规律成就了彝人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以前生活在高山上的诺苏彝人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影响,可用资源有限,他们就地取材,尽可能不浪费资源、破坏自己的生存环境。彝人敬畏也征服自然,跟自然生态保持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平衡又彼此制约的关系。
A Disappeared Market
见证牛牛坝的消失
彝人是个不断迁徙的民族,古侯、曲涅两支系后裔是今天四川境内凉山彝族的主体。美姑县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东北部,是彝文化中心,地处大凉山黄毛埂以西,是完完全全的彝族聚居区,主要居住人口以彝族为主,也有外地的汉族人来此经商工作。我出生在美姑县城,6岁时就搬去了西昌,但对于美姑总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现在大凉山的交通方便了许多,路也好走了,每个县之间都不过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最近几年在意大利和成都两边跑,每次回家也不太愿意呆在西昌,只要一有时间就独自一人去大凉山深处的一些地方走走看看。当我独自坐在开往美姑、昭觉、布拖和越西等地的班车上时才有一种真正的“归家”感。
远去的羊群
一路上弯弯曲曲的山路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旅途中司机们都时不时会播放点彝、汉混搭的歌曲。空气中夹杂着牛羊粪便和青草的味道,再吃上一份当地特色的炸洋芋(土豆),归属感就能让人觉得踏实满足。
2017年夏天我再次回到美姑,这也是我自6岁离开后第二次回去,它还是儿时那个记忆中一条街就可以逛完的县城。在当地亲戚带领下,我们去了离县城不远的牛牛坝,它是个海拔1640米、美姑河跟连渣洛河汇合处的一个小平坝,从地理、历史、文化上来讲,都是美姑乃至整个凉山彝族地区颇为重要的标志之一。相传最早定居在坝上的是一名叫牛牛的彝族妇女,过往行人多在此地歇息,也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了小坝。1908年,英国人布洛克深入美姑搜集情报,因目中无人在这里被当地彝人杀害,此事惊动了清政府,当即派军队会师牛牛坝对彝人进行镇压,也成了轰动一时的外交事件。
集市中的老人
作为曾经的半游牧民族,传统社会中的凉山诺苏彝人重农轻商,经济活动较为单一,家里多饲养牛、羊等牲畜。很长一段时间牛牛坝都是畜牧交换的商贸场所,在大凉山彝区颇为有名。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牲畜交易市场位于林中,颇有情趣。
虽然凉山彝区早已进入市场、商品经济时代,这种早期较为单一的经济活动在很多地方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2017年时牛牛坝的牲畜交易市场仍旧发挥着它最初的原始商贸功能,吸引来自凉山各地的彝人到林中买卖牲畜。和世界各地的牲畜交换地、市集一样,除了交易,也是原住民们交换信息、社交的好地方,彝族男女老少、亲戚朋友在林中会面,和他们一起走在林子间仍然有恍如隔世般时空穿越的错觉。
牛牛坝牛羊交易集市
从公路下到林中的交易市场,还得再爬一个陡坡才能抵达。赶集的人一般都到的很早,交易结束后,摆摊的彝族妇女就和一些亲戚朋友们围坐一团聊天喝酒。那年我还见到一位身穿传统服饰的彝族妇人从公路上往林子走来,背着手工编织的背篓,边走边抽着长长的烟杆,尽管衣裳略显破旧,但目光笃定、姿态骄傲。这个场景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我本以为即便是大凉山偏远之地也很难再见到这样独特的诺苏气质了。
可惜的是,去年牛牛坝的市场也不复存在了,这里盖起了新房子,安置从山上搬下来的彝族人。
抽烟杆的诺苏妇人
To Ancestors'Land
从越西南箐乡到彝人祖界
2019年7月时,阿普(外公)从越西南箐老家到西昌的医院看病,诊断结果是为时已晚,即便手术也有很大风险,最终家人决定还是带老人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
放弃西医手术治疗后,大家把希望寄托在请“毕摩”作“毕”的仪式上。村里和喜德县的两位颇有名望的毕摩都说有一只“鬼”缠着阿普,如果做仪式驱赶的话会出现两种情况:“鬼”被赶走,阿普的病好了;“鬼”没被赶走,反而加重他的病情,让他走得更快。
越西南箐乡南林村
听到这样的结果,大家心里忐忑不安,只好暂且搁置。
隔三差五的,舅舅们就会拿着鸡蛋去找村子里的毕摩,通过看鸡蛋询问阿普的病情。一天中午,村里的迪惹毕摩来看望阿普,小舅拿来一个鸡蛋先在阿普身上滚了四、五圈,然后把它递给毕摩,他对着鸡蛋念诵《卜蛋经》,然后把蛋敲碎放在一个盛着清水的黑色木碗里,不断地用打碎的蛋壳搅拌着进行占卜,从而判断阿普的病情进展。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的看着他,但或许是因为结果不太乐观,最后迪惹毕摩的解释十分含糊,大家也没太明白。
迪惹毕摩鸡蛋占卜
阿普一直相信只要“作毕”赶走那只“鬼”他就会好起来,但这件事一直拖到阿普病情再度恶化后才真正执行。请了隔壁村的毕摩来,仪式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这套仪轨非常复杂,但对阿普来说,举行这场仪式更多的是了却一桩心愿,做好了不成功就离开人世的准备。
他自己意识到这一关怕是过不了时,有天和我说:“要是能撑到过彝族年就好了,这样村里很多外出打工的人也都回来了,人多热闹些。村里那座一直没修好的桥那时也该好了,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开车也方便不少。”他还让家人把彝族男人过世时要穿的新衣拿出来晒晒太阳。
作毕之后,渐渐地一家人似乎都做好了准备,也全无忌讳和悲伤的氛围,这也让我非常疑惑。后来舅妈告诉我,像阿普这样高龄老人的离世,在彝人的世界观里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相反他们会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对待。那段时间里也有很多人来看望阿普,大家都喜笑颜开的。
越西中所镇老街
阿普是村子里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他们那一辈的老人,大家都说阿普一辈子没吵过架,村里只要谁家一有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去帮忙,人缘极好。一天同村的布的阿普也来看他,阿普静静地躺在椅子上,布的阿普坐在他旁边,两人应该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了。他们短短几句彝语的对话平淡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估计真的不行了。”阿普说。
布的阿普回应:“别怕,你怕什么,你都已经儿孙满堂了。”
我沉默地听着,简单两句话里仿佛有让人突然释怀的强大力量。我知道,他们都将是回到彝人祖界的人。
An Altered Traditional Festival
找不到的黄毛梗上剪羊毛节
羊除了是凉山诺苏彝人的财富象征外,也有很多实际生活中的用途,还是彝人宗教仪式时的重要祭祀用品。大凉山很多地方地处高寒地带,天气寒冷,吃羊肉可以帮彝人抵御严寒,同样羊毛也是制作彝人传统服饰必不可少的原材料。传统彝族服饰从捻线、纺线到织布都是全手工完成,制成一件常常需要几个月时间。记忆中的美姑街道上无论严寒酷暑,都随处可见披着查尔瓦(传统披肩)的诺苏彝人。
传统服饰展示
彝人千百年来和羊都有着特殊关系,也把羊视为神灵的恩赐。“剪羊毛节”(彝语:约沙茨)是凉山彝族畜牧文化古老又富有特色的传统节日,一般在每年六月中旬。传统的“剪羊毛节”持续三天,第一天家家户户把羊群赶到湖泊、溪流边,让绵羊全身在水中沐浴,洗去身上的尘埃。第二天便开始剪羊毛,首先分公母,公羊剪掉腰背部的毛,母羊除留部分颈毛外全部剪光。剪羊毛时人们也会祈求来年平安吉祥、羊毛如云。第三天则举行斗牛、斗羊、赛马、摔跤等传统民俗活动。总而言之,剪羊毛节蕴含着劳动的欢乐和丰收的喜悦,具有浓厚的山地民族气息。
这些年随着全域开发旅游,文化旅游成了大凉山经济发展的重头戏,剪羊毛节也逐渐被当作特色旅游项目来打造。美姑的旅游开发还处于起步阶段,但剪羊毛节已见清晰的旅游项目痕迹。
黄毛梗上的集市
去美姑县城外的黄毛梗山上参加剪羊毛节时我还心存盼望,来之前听说这里的剪羊毛节相比其他地方相对传统、原生一些,很多参加活动的仍旧是当地彝人以及凉山其他地区的人,很少有外地游客。这次剪羊毛节持续两天,但因位于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黄毛梗地区多崎岖山路来回不便,参与者必须提前一天到山上过夜。
然而,我一路上就看到山里已经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整条山路被堵的水泄不通,还有随处可见的塑料垃圾。最后由于山上的车实在太多,我不得不在附近下车,独自走路前往举行剪羊毛节的大本营。
这个节日也不仅仅只是剪羊毛了,还有美姑当地的手艺人、毕摩等人来“参展”。我着实喜欢这个部分,他们把各自家里的“宝贝”都拿到这里来展示,骄傲地和我们述说分享着自家物件的故事。我看到许多之前从没见过的物件,有些或许因年代久远已经破旧不堪,但却无比珍贵,因为它们承载了一个家族过往的一段历史和故事,是属于这片古老土地集体记忆中重要的一部分。
牧羊人
黄毛梗山上的夜晚特别冷,加上整晚都在下雨,寂静的夜里可以听到帐篷外淅淅沥沥的雨点声。第二天一早天色未亮我就兴奋地走出帐篷,和一群彻夜未眠的牧羊人一起围坐在火堆旁。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一瓶白酒,我喝了一口他们递过来的酒,身体瞬间开始变暖。
牧羊人并不在意我这个突然到访的外来人,继续喝酒聊天。眼前这群人依旧保留着他们原有的生活方式,每年夏天赶着羊群上山,冬季又赶着下山。即使现在每家每户的羊没有从前那么多,但诺苏牧羊人早已习惯这样的放牧方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也是大凉山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四季轮回。
上午十点左右,他们赶着羊群途径一条小溪,也算给羊洗了个澡。这时所有人都已经在“会场”等待他们进场,节日的高潮便是剪羊毛仪式。只见来自美姑当地的毕摩们已经被统一指挥安排在羊群进场的地方,分成两队,每个人的手里拿着毕摩的经书,羊群进场时就开始念诵经文,想必这为了吸引游人目光的表演也就算作是祈福仪式了。我挤在人群中,倏忽想起阿普他们对毕摩的心理依赖和精神寄托,再看眼前这场标准化的“大戏”显得如此空洞,毕摩们昨日向我展现家中旧物时的明亮眼神也显得麻木起来。
剪羊毛节上的“毕摩”表演
在今天这个大刀阔斧、标准化开发文旅的时代,这些游离于传统跟现代的彝人们应该何去何从?他们的确参与其中,又是在原生的环境里,但当他们收获一些现代化时,却依然丧失独特性。文旅可以是都市人和少数族群彼此守望、找到共情、携手同行的方式,但当我们一个劲地推行文旅,真正应该考虑的是到底如何彼此依赖,一种真正良性的关系或许就是彝人曾经和自然之间的:微妙互利的牵扯、牵制、共赢、喜乐。
布的布哈莫是凉山诺苏彝人,到意大利留学后就在意大利-成都两边跑,近几年重新游走家乡大凉山,记录了这里的消亡、变化,也思考着另一种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