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兹莫日哈被杀的同年,隔山相望的北方,在昭觉与越西两县交界地的博史尔古,姓倮伍的黑彝大户增添了一个男婴,取名倮伍哈坡。20世纪40年代,博史尔古已经开通到西昌的公路,倮伍哈坡八岁时被送到那里的新式学校念书。1953年,解放后的凉山开始实行改革,哈坡刚好初中毕业,因为品学兼优,其直系的长辈也在争取做进步头人,倮伍哈坡即被选送到四川省省会成都,进西南民族学院深造,先后学习政治和财会,准备培养他为民族干部。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哈坡念书期间,凉山爆发了部分上层黑彝针对人民政府以及民改工作队的武装叛乱,倮伍家的亲威也有人卷入其中。
倮伍哈坡在成都学习了六年,从生活习惯到思维都已经汉化,更进一步说,已知识分子化。1959年,倮伍哈坡带着大学文凭回到凉山。他对组织上说:我出征在罪恶的奴隶主家庭,党却培养我。现在我请求到最艰苦的地方,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人民。
倮伍哈坡被分配到当时尚不通公路的布拖县。到了县府所在地特木里,他又对县领导说,我请求去最艰苦地区。于是被派到靠近川滇边界,山高路远的西溪河,而从区委到这个区最边远的四棵乡,尚有三天的路程。倮伍哈坡说,就请领导派我到四棵去。
哈坡来到四棵时,政府 刚在那里平息了一场叛乱,战斗的硝烟以及血雨腥风尚未完全散尽。以黑彝头人欧吾尔色、欧吾尔日兄弟为首的一伙惯匪,经过政府历时数年的围剿,终于被消灭在临近四棵的丛林中,政府为此付出惨重代价,有多达三十三人先后在交战中阵亡。教科书称之为奴隶制的那种文化及其等级观念,在这片封闭的疆域,曾经被一代代传承,在剧烈的祖传变革来临之际,他们便难免不感到极大的惶惑与忧惧,这就是决意抗拒民主改革的上层黑彝屡屡能够煽动、聚集数量惊人的彝众与新政权对峙的原因。但共产党提倡的平等观念迅速征服了民心,以致短短几年,像欧吾兄弟那样曾经一呼百应的枭雄,也只能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最终只能与野兽为伍,在黑林里藏身,等待被歼的命运。
平等均富的思想,具有改天换地的神奇魔力,更能将人彻底转变。现在的大凉山不再有兹莫??土司、奴隶主和奴隶;只有按姓氏区分的黑彝、白彝。黑彝不再像从前那样,热中于炫耀武力,虽然他们仍一如既往地看重自己的血液,却必须像白彝学习农业技术,以做到自食其力。民主改革前,汉人进入彝区,必须有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护送,1959年一副汉人装束,干部模样的倮伍哈坡,经过连续七日的跋涉来到四棵,则受到贵宾般迎接,他的黑彝姓氏,也同时令四棵的彝人肃然起敬。哈坡的职责,是开辟全乡的商业工作。那时乡政府还没有办公场地,干部们分散住在农民家。知识分子倮伍哈坡在“四棵乡民族小学”找到一间可以借宿的草棚。这所惟一的小学是一年前由一名汉族老师创办的,学校有六七十个学生,全是来自深山的孩子。因为相似的教育背景和有共同语言,哈坡与汉族老师的关系发展得很密切。
对物质文明尚停留在古代的凉山彝族,除了少量的铁制农具,最重要也是必须的商品,只是盐巴而已民。但在四棵这样荒凉边远的地方,开展商业工作,即使仅仅保障农具和盐巴的供给,也已惧有开创历史的意味。组织上为哈坡配备了一个助手和五六匹马,他们日夜往返于西溪河与四棵之间的山涧与羊肠小道上。虽然公开的叛乱已被平息,他们上路时仍须各挎一只七九式步枪,以防密林里可能藏匿的劫匪以及随时出没的野兽。为了多运货物并减轻马的负重,哈坡与助手通常也不会让自己的肩膀闲着。至于道路,对西溪河、火烈、四棵一带的彝人,是多年后才建立的概念。在倮伍哈坡到来以前,还没有任何一名商人敢于贸然进入这片原始森林地带,现有的羊肠小道,也可说是迄今为止擦西溪河通往四棵惟一的商路,正是在大跃进年代,由首任乡供销社主任倮伍哈坡开辟的。
新政权已在在凉山彝族人心中建立了威信。几年前还参与过围攻民改工作队的黑彝和白彝,现在同样成为了人民公社社员。1958至1959年一切浒的政治口号都会令他们热血沸腾,从组织农业合作社到成立人民公社,从追求高指标、放卫星,到大兵团会战,大炼钢铁,苦战夜战。总之,当年我们在上海、北京、广州、南京的父母和祖父母们怎么干,大体上他们也是怎么干的。哈坡不仅要将生活和农用物资从西溪河运到四棵,而且要走遍深山密林里的每个村寨,将那些物资送到第一线。在此之外,他还必须力争超额完成作为一名民族干部的扫盲和炼钢指标。
当时基层公职人员每人有二十四斤口粮供应,个人开伙是禁止的,粮食按规定交就近的公共食堂。哈坡在借宿的食堂,与师生们一同就餐,每餐能得到几个煮熟的土豆和一碗酸菜汤。对一个全力投入工作的年轻人,饿是无疑的,但从未有人提出过怨言。哈坡内心深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负罪感,无论何时,想起旧社会奴隶主的罪恶,他便会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人们的目光里是否包含仇恨和冤屈。
到1960年,餐桌上就只剩下一碗酸菜汤了。更糟的是,村寨里传出有人饿死的噩耗。大跃进时劳动力奇缺,凡超过十四岁的“民小”学生,都被遣散回村,从事农业生产。哈坡从汉族老师那里获悉,一名十五岁的女孩,因依恋学校的生活,离校时悲伤过度,回家不到三天,就悬梁自尽了。
度过三年困难时期,倮伍哈坡已满二十六岁,仍孤身一人。白彝的女儿勒黑嫫吉兹曾经是民小的学生,她因身材长得高,被误以为超龄而被除名,遣回她所在村庄务农。吉兹与那名自尽的女孩一样依恋学校,务农后仍经常回来,放牛羊或砍柴,她都尽量来到离学校近的地方,寻找机会,义务为已日益萧条的学校做些喂猪、平整操场的事。学校的汉族老师已经调回县里,学生也从原来的六七十人锐减到十来个人。有一天哈坡代替调离的汉族老师给学生们上体育课,看见一沉默的高个子女孩,用扫帚将操场打扫干净,上课时却退到一边。他问女孩:你为什么不进来?吉兹说:他们说我超龄,把我开除了。说完就含泪离去,到树林里去找她的羊。
1962年勒黑嫫吉兹度过了家人为她举行的换裙式??彝人叫“拉落”,即樗彝女从幼年进入成年的一种仪式。她又来到学校,看见倮伍哈坡,忽然变得极度羞涩;哈坡也暗暗吃惊,改变了发式并换上百褶裙的勒黑嫫吉兹,一夜之间变得端庄典雅,成为充满诱人魅力的女人。她的裙子是破旧的,褪色的蓝布长衫上有破洞,裸露出她的肩和肘。并不是所有彝族少女在她们的成人式上,都能得到她们梦寐以求的新衣,尤其在四棵,衣不遮体更是大多数人的常态。彝族妇女擅长用她们的方式纺线、织布,却不懂得缝补。哈坡对吉兹说,我来教你。他在省城念书时,跟解放军学会了打补丁。他做了一下示范,吉兹就学会了。哈坡说:这些针线我已经没用,就送给你。吉兹说:还放在这儿,我要补衣服,就到你家。我为你煮饭,喂猪,打扫学校和供销社的院子,你教我学文化。
已经成年的勒黑嫫吉兹将好衣服让给她的姊妹穿,自己只穿破旧的衣服,她上身的长衫就是用手触一下也会变成碎片,学会用针线的吉兹隔几日便来哈坡家,将她原本蓝色的长衫变成一件杂色斑斓的百衲衣。
倮伍哈坡和勒黑嫫吉兹于1964年结为了夫妻,二人相差十岁。吉兹私下对哈坡说:你是我勾引的。哈坡问:你怎么勾引我?吉兹说:我从上学的时侯,就一心想做你的女人。我天天抢着背水,从你的门前过;回家劳动后,还每天到学校门口放羊。哈坡部:就这些?吉兹说:在你家用你针线补衣服时,我故意补得很慢;你教我学文化时,我故意泶会,装得忘记了,好再让你教我。哈坡想起上大学的时侯,男女同学谈恋爱,玩的把戏也和这差不多。他又回想起两年前再次来用针线的吉兹,脱下仅有的长衫,她就只能光着上身。吉兹说:我当时怕得发抖,怕你看不起我,更怕把我当贱女人,撵我出门。但是我想好要嫁给你,就想要你看看我,没有第二个男人能看到。我已暗中看好床边的木桩,要是你撵我,我就死抱住它,宁愿让你打死也不松手。
四棵人惊异地发现,他们将本地最美的女人送给了来自异乡的黑彝。此前的吉兹,仿佛故意用尘垢和褴褛的衣衫将自己掩藏,直到沐浴到哈坡温情的阳光,才像从泥地长了的罂粟花一样怒放。虽然经过了民主改革,在四棵这样边远的彝乡,黑彝与白彝的通婚仍不多见。但哈坡是在汉人的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干部,又是来自外县的黑彝,多年来任劳任怨,为人谦逊,年近三十才娶到媳妇,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传统禁忌抛在一边,为哈坡与吉兹喜结良缘由衷庆贺,乃至将他们当做移风易俗的楷模四处传扬。
人们记忆中哈坡的妻子勒黑嫫吉兹,大眼睛,直鼻梁,长长的颈子,挺拔的身段,总之,是一副标准彝族美妇的形象。她高大而不笨拙,漂亮而且干净。破旧衣服经她缝补,穿在身上也仍显得优雅得体。吉兹是四棵惟一能读报和使用算盘的女人,她的卫生至今仍时常被提到。倮伍家的地面总是干爽的,院落里没有污泥和牲畜的粪便,吉兹每天都要洗一次脸。
吉兹愈来愈出众,当然还应归功于她的男人倮伍哈坡。勒黑嫫吉兹成长于鼓励进步的年代,她被称为奇女子,除了她的美貌,还在于她既爱倮伍哈坡,也真的喜欢学习。独一无二受过高等教育的倮伍哈坡,似乎也只有对吉兹,才能发挥真正和完全的影响。他们既是夫妻也是师生,他用他的教养,提高她的觉悟,建立她的自尊,丰富她的情感,使她从一个山野女孩,脱胎而为四棵,乃至西溪河区有史以来罕见的淑女。但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打破了岁月的宁静,人们的行为也为再度煽动而起的仇恨所左右。那时我们的长辈流行用一句“将被颠倒的世界再颠倒过来”抒发他们的豪情,在大凉山,翻身奴隶和“贫下中农”??这个既时髦又古怪的称谓似乎与从前的白彝身份相吻合??代表着荣耀;黑彝则事实上成为新的不可接触者,尽管除了祖传的姓氏和无可更改的血缘关系,早已看不出他们与前者之间存在任何差异。
翻身奴隶和贫下中农会在任何一个难以预料的时刻破门而入,上来几个彪形大汉,将倮伍哈坡的身体按成S形,这是他们当中有人从西昌及布拖的学生那里学来的方法,勒令其交代奴隶主欺压奴隶及煽动反革命叛乱的罪行。或者将他押赴一个群情激愤的“忆苦思甜”大会会场,与别的坏人并列,接受与会群众声泪俱下的控诉。被激发的仇恨需要发泄,他们先是将批斗对象捆缚起来,再对他们拳脚相向,继而便不免有人控制不住其持握锄头、铁锨的双手,随时都有酿出人命案的险情。
勒黑嫫吉兹被勒令与她的奴隶主丈夫划清界线,她却将他藏匿到山上只有她知道的一个洞穴,留下一堆土豆和糍粑,对他说:我不来,你哪也不许去。造反派发现哈坡失踪了,就向吉兹要人。吉兹说:他年老体弱,我把他藏起来了,要绑人,就让我替他。她想,四棵的白彝与她非亲即故,不会拿她怎么样。吉兹不知窝藏奴隶主是何等严重的罪行和具有挑衅性的举动,她被押赴批判会现场时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奴隶主波勒黑嫫吉兹”,写字的人是吉兹当年的民小同学。
吉兹没有等第二次被批斗,就逃脱了。她跑到哈坡住的洞穴,靠先前带去的土豆和糍粑,与他一起过了七天七夜,粮食吃完了吉兹说,我们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吧。哈坡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身汉人的服装,两人各斜挎一只看上去专为携带语录的红布挎包,身穿相同的军绿色长衣、长裤,头戴绿军帽,当然,帽徽和领章是没有的,也没有鞋子。哈坡本已习惯穿鞋,但出门远行,他要与妻同甘共苦,却无法给她一双鞋,就在上路前将自己的鞋脱去,存放在岩洞里。
哈坡、吉兹这样的装束令人难以确定他们的身份,是混在红卫兵里跑到各地串联,后来掉队、走失的乡下人;还是以这种特殊方式,周游全国的退伍军人。这两种情形在当时都不鲜见。60年代后期,从前的红卫兵大都变成“上山下乡知青”,而有些身无分文,回不了家或不想回家的乡下人,其中确有趁动乱进城看热闹的,也有在军队里街的,却永久性地保留那身不合时宜,并变得污秽不堪的行头,长期在城乡各地漂泊。
他们回到了哈坡阔别多年的越西,但哈坡没有惊动任何一名亲威,他们像一对匆匆过客,悄悄地到达,又悄然离去。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倮伍哈坡夫妇长达六年的流亡到过哪些地方,何以为生。我猜想他们有可能去过成都,哈坡年轻时曾在那里求学;他们肯定到过昆明,因为他们的长女倮伍任子嫫正是在那里出生的。自古彝族就与昆明保持着特殊的联系,昆明附近有一处高原湖泊,西南人称之为“海”,现在的人叫它“滇池”。古代滇池是自北向南迁徙的彝族先民向往的圣地,他们为了进入这片湖区,与当地的土著??历史学者称他们为“滇人”,经历了漫长和血腥的战争,结果是汉王朝乘机渔利,入主南中。哈坡与吉兹这对彝族夫妇在这座高原城市流浪的时间,大约在上个世纪60与70年代之交,他们却体验着无以名状的自由与放松。风餐露宿是彝人固有的习性,所以漂泊生活并没有令他们觉得在受苦。
哈坡忘记了逃亡前经历的恐怖,在城市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报栏里的报纸、墙上的大字报、街头飞舞的传单和及一切印有文字的纸片。看见大字报文笔精彩,书法漂亮,他便与吉兹肩并肩欣赏,教她认更多的字,并学会书写的方法。他们依然双双穿离开四棵时的绿军衣、军帽、红挎包及赤脚行路,是他们区别于旁人的显著标志。在长长的路途中,即使拉开一段距离,或在城市被人流冲散、隔离,他们也能借此一眼看见并分辨出对方,使两个人不致离散。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那里的昆明不像现在这样充满高楼、广告牌和五光十色的店铺,许多城区道路蜿蜒崎岖,两边拥挤着西南城乡常见的草屋顶、红土墙民房。即便在闹市区,也不难见到身份与装束看上去与倮伍夫妇相似,来历不明的乡下人,他们很容易融入那座城市当年的风景。
“文革”初期的肆虐已平息。在吉兹的家乡四棵,吉兹与哈坡的失踪导致了彝人之间的不和。他们出走一个月后,吉兹的亲威如梦方醒,他们推测吉兹和丈夫一定是不堪凌辱,跳崖或投河自尽了,就怒不可遏去找当时揪斗哈坡、吉兹的人算账,几乎酿成严重的冲突。其实随着事过境迁,那些人内心已憾事屋后悔。令大多数人意外的是,时隔六年,就在大家快将这对夫妻遗忘时,他们却带着五岁的女儿倮伍任子嫫,悄悄返回了西溪河。
倮伍哈坡失去了公职,他的身体也明显不如过去,勒黑嫫吉兹成为便宜的支柱。这时的政治环境已大为宽松,“文革”末年的祖传生活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恐怖,尘埃落定,西溪河还是从前那个贫瘠荒凉的西溪河,所有的人,不管他们的阶级成分和政治地位如何,也依然只能以从事其古老的农耕或畜牧业为生。没有人追究倮伍夫妇长时间流亡的行踪,倒是吉兹难耐寂寞时,会主动与身边一起劳动的农妇聊起她在城市见闻或经历的趣事,后者听得津津有味。
倮伍一家没有回四棵,哈坡在西溪河小镇惟一的商店当了一名临时工,吉兹被编入西溪河公社一个生产队。她脱去了流浪时那身怪诞的服装,重新换上彝族的百褶裙,恢复了农家女的本色。哈坡每月工资九块钱,他们的儿子倮伍哈莫出世了,一家四口的口粮靠吉兹一人挣的工分兑现,显然是不够的。七岁的任子嫫叵像别人家的女孩那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天可以挣两个工分,相当于一毛钱,吉兹却把她送进了学校。任子嫫是当年西溪河民族小学仅有的三四名学生中的一个。
那时倮伍一家的贫困在当地是有名的,但回归的哈坡、吉兹与乡亲们的关系极为融洽,来自四棵的人,见面总是向他们表示歉意,说那年不该害得他们背井离乡。他们自己搭起一间茅屋,吉兹还被允许在他们家后面的山坡上开辟一片荒地。当年那个干净爽朗漂亮的勒黑嫫吉兹,又回到四棵??西溪河一带亘古不变的苍凉风景中,她和丈夫哈坡无疑是方圆几十里最富有文化教养同时又见多识广的人。只有他们能将从书本上看来的知识用于诸如种植、为人和养育儿女这样的事情上,并热心将心得传授给他人。哈坡、吉兹同时是当地所有彝人的生活顾问和农技推广员,连公社、大队干部也不能与他们相比。男人弄不明白的事,算不过来的账,都去找哈坡;女人想不清的事,算不明的账,就去找吉兹。
任子嫫小学毕业时,“文革”已结束,哈坡被平了反,家境也渐趋好转。吉兹亲自带她来到特木里,任子嫫记得那天她与母亲并肩而行,母亲穿一条宽大、艳丽的百褶裙,二人一同走进布拖县民族中学。任子嫫从小羡慕汉人时髦、便捷的服装,母亲给她买了一身红色运动服和一双蓝白相间的运动鞋。走进学校大门,吉兹很兴奋。“民中”的沉重大多数是县城居民或区、乡干部的子女,吉兹骄傲地对任子嫫说:他们都比不上你。
勒黑嫫吉兹死时依然保持着美丽,那年她三十九岁。她的死没有任何征兆,1985年已有了现在这条自特木里通往西溪河的公路,那天傍晚,吉兹将回家度周末的任子嫫送上班车,顺便到后面的山坡上料理了一会儿地里的荞麦,然后背一桶水回到家中。没等将背上的水桶卸下,她的身体便倚着门框瘫软下来,水桶滑落到地上,清冽的水漫溢在院落的水泥地上,流淌开来,浸湿了她的长裙。阿妈你累了。儿子哈莫正在土墙上带着妹妹倮伍嫫牛牛玩,他从墙上跳下来,跑上前将桶里剩下的水倒进家里的水缸。别让牛牛摔下来,母亲说,她的嘴角仍带着笑意……
哈莫从镇上的小卖部叫回了父亲,那天夜里倮伍哈坡没有惊动西溪河的乡亲。他悄悄掩上院门,然后轻轻将妻子的遗体安放在院子中央,借着满天星光,坐在她身边,静静守侯了一夜。任子嫫第二天被人从特木里叫回来,这时院落里已挤满了人,他们为任子嫫让出一条通道,穿过人群看见朝天仰卧的母亲,任子嫫突然停止住脚步,在那个瞬间,她想一起保持与母亲之间的那个距离,以免让她不敢相信的事实最终得到证实。
任子嫫实际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以静止地观察母亲,体味她的典雅与美丽。那双深情、仁爱,有时流露出哀伤,像湖泊一样清澈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任子嫫熟悉的那张脸庞,因此呈现出一种令她感到陌生的超脱与安详。吉兹的身体所承受的所有负担都已免除,不再会因耕耘、收获、忙碌、喜悦或忧伤而变形,她以我们所知的所有高贵者同样的姿态,从容地仰卧着。她的脸很干净,岁月风霜留在脸颊上的细小皱褶,已消弭得无影无踪,头发不再因被汗水浸湿而粘在一起,她的双足也因不再负重而松驰。任子嫫注意到,母亲从不穿鞋的脚在告别这个世界时所保持的洁净,除足底少许细微的尘土,从脚背到踝骨,以至脚缝隙中,都看不到一点污垢。
推测起来,勒黑嫫吉兹很可能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她的葬礼是在四棵的亲属参与下操办的,他们给她戴上传统的三角式哈帕,穿上缀很的高领、带坎肩的刺乡长衫,富丽堂皇的百褶裙以及用上好的羊毛织成的“察尔瓦”,这样的盛装,是她生前从未享受过的。吉兹的丈夫倮伍哈坡同样没有挨过那一年冬天,吉兹撒手人寰几个月后,哈坡被诊断为晚期肺癌,弥留之际,他对床边的任子嫫说:我太想你们的母亲了,这么快与她重逢是我的福分。只是这样爸爸太愧对你了,你是长女,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这个家只能由你支撑,我什么也没能给你留下。
故事至此,才仿佛从洪荒的古代进入我们熟悉的这个时代。1986年,我因西昌街头三名彝人的引导,已首次来到了布拖的特木里镇,而品学兼优的高一学生倮伍任子嫫,因在短至一年内父母相继去世,正决定从布拖县民族一中辍学。弟弟倮伍哈莫恰好也在同年进入同一所学校,他对任子嫫说:我不想念书,只想当兵。姐姐你该继续上学,到时帮我当上兵就行。任子嫫就说:我一定帮你,但现在你必须上学,别的什么也不许想。
任子嫫这年十六岁,她本是个沉默少语、恬静内向的女孩,命运的急转直下,令她很快变了一个人。倮伍哈坡去世前已将镇上的小卖部承包下来,一年的租金尚未支付。任子嫫知道,随着父亲的去世,他们几个孩子的生活将再度被抛向谷底。她必须全力保障弟弟的学业,只有这件事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她必须偿还小卖部所欠债务,母亲留下的荞麦地也必须得到看护。小妹倮伍嫫牛牛有先天性智障,如果无力送她进特殊学校,作为大姐的任子嫫有义务负担她的一生。
任子嫫将母亲为她的换裙式置办的一条华美的百褶裙折叠起来,压在箱底,只穿简单的衣服。倮伍任子嫫是火烈??西溪河一带首位拒穿裙子的妇女。她扩大了小卖部的营业面积,每月进一次货,不是去父亲习惯去的县城特木里,而是去自治州所在地西昌市,因为在那里有更多的选择,能寻到更低的进价。她与本地和外地的商贩讨价还价,没有人听出,或看出她是彝族,在说汉话方面,她甚至能纠正对方的发音。她既像当年倮伍哈坡那样,精明而有韧性地为家乡的农家寻找最廉价而又可用的物资,包括化肥、塑料制品和农用薄膜;同时也将一些离经叛道、近乎奢侈的商品,例如西服上衣、运动服、可口可乐、游戏机、啤酒、女人用的镜子和鞋子,带进封闭的大凉山腹地。任子嫫的干练、泼辣、能言善辩和善解人意,在她在所到之处都出了名,以致连以精明著称的江浙商贩与她做生意时,也往往不得不做出最大限度的让步。
作为小卖部承包者,任子嫫的经营活动大都是围绕山地农民周期性的集市进行的。乡下人在集市上完成他们的交易后,通常在午后便离去,任子嫫会在傍晚前打烊,然后带着牛牛上山耕耘吉兹留下的荞麦地。那里似乎仍弥漫着母亲的气息,牛牛会突然失声哭泣,抱住任子嫫说:你是阿妈。发现那只是幻觉,身体强健的牛牛就把任子嫫推倒在地:你不是阿妈,阿妈空裙子,她比你好看。你是个不要脸的贱货!
西溪河与火烈相距七公里,改革开放以来,区、乡两级政府希望发展这一带的旅游业,在一年一度的彝族传统火把节期间,也学着外地,开展“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虽然光临的客绝大多数是本县人,但来过西溪河及火烈的人当中,也曾有过来自北京、上海,甚至国外的摄影家,至于成都、重庆美术学院的沉重,则几乎成为那些节日的常客。上级领导说,这些文化人的云集,是真正的客商即将纷至沓来的前奏。基层干部不敢怠慢,他们意识到大凉山急需促进本地旅游业发展的人才,倮伍任子嫫无疑是马上可用的最佳人选之一。从此任子嫫就多了一项“西溪河公差小姐”的头衔,她被要求在许多重要场合穿上彝族的“节日盛装”,像登台演出的戏子那样,周旋于领导和宾客之间,陪他们开怀畅饮,她的“西溪河第一陪酒女”的名声,也很快传扬了出去。
倮伍哈莫从民一中毕业,立即到县人武部报名参军。他有文化,又顺利地通过了政审、体检,但张榜公布的入伍新兵名单里,即没有他的名字。任子嫫赶到县里,两天后,倮伍哈莫被录取了。哈莫问姐姐在县上做了什么,任子嫫说,我什么也没做,只陪他们喝了一夜酒。哈莫说:姐姐你比过去憔悴了,在部队我会好好发展,你要照顾好牛牛,保重自己。
哈莫参军后,任子嫫与西溪河区供销社解除承包合同,并从此谢绝参与一切公关应酬,又将山坡上的几亩荞麦地转包给邻居,然后带着小妹牛牛离开西溪河来到西昌,在一所民族师范学校做旁听生。她在向从前的倮伍任子嫫复归,身上日益显露出父亲倮伍哈坡的影子了。她带着牛牛回了一趟父亲的故乡越西,在那里查阅了倮伍姓氏的家谱。在西昌她认识了来自富裕的宁南县的一名青年并与之结婚,半年后思乡心切的任子嫫又回到了西溪河。她原本是来道别,恰逢火烈乡政府正在向祖传公开招聘干部。任子嫫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担任火烈乡主管卫生、商业、妇女以及计划生育工作的副乡长。两年后倮伍哈莫从军队退伍,他像四十年前的父亲倮伍哈坡那样,来到母亲的故乡四棵,在乡人武部当了一名基层干部。
我在从公路边的火烈乡到山上的火烈村的途中,随行的几个黑彝用不连贯的汉语,想到补充着,向我叙述了从前这里的统治者,即末代阿都土司的故事;返回时,身边只剩下乡干部倮伍任子嫫,在我一再请求下,她向我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在火烈村,我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图片拍摄上,往返途中听到的这两个故事,其实互不相干,而且不乏雷同的地方,却被我有意无意地连成一体,我觉得它们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关联。我来火烈的本意,是基于一种先验的想像,寻访可能残留在大凉山深处的古代贵族,尤其是以孤傲著称的黑彝及他们的文化。眼前的现实否定了我的主观想像,无论那几个黑印,还是倮伍任子嫫的叙述,都透露出若干策动的历史细节,就像老旧记录片里那些富于魅力,但飘忽并模糊不清的画面,经过某种技术处理,神奇地转化幕幕垂手可以触摸的现实场景。我对当年倨傲、尚武的黑彝如何演变为今日淳厚、谦卑的农民,已悄会有太多疑问,但同时意识到,在十分边缘化,人数锐减,文化特征趋于消亡,并事实上已很难寻觅的黑彝身上,也依然流淌着其祖先的血液。他们自视甚高,宁肯离群索居也绝不甘人下,我珍重他们的这种气质。
我在火烈的时侯,倮伍哈莫恰好从四棵赶来看望他的姐姐,我也见到了他们的小妹倮伍嫫牛牛。任子嫫不想我以他们几个子女推测其父母的容貌。“我崇拜我母亲,”任子嫫说,“我走过很多地方,从未见过有人像她那样美。”“哈莫的眼睛像妈妈,鼻子和下巴像爸爸,只可惜身体不高。”“爸爸比我高一个头”。哈莫说。
一年后任子嫫将告别火烈和西溪河,去宁南与丈夫团圆。“我的聘期是三年。”任子嫫说,“我对这块土地太有感情,待在这儿就像还在爸爸妈妈身边。但是我已三十岁了,想用这三年时间最后报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