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李永才:哀牢山中的彝人诵经者
作者
杨雪 刘茜
2014-02-13
原出处:光明日报
【剪影】
云南省玉溪市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哀牢山中的一颗明珠。平甸乡的几个彝族村寨离公路并不远,汽车下了公路顺着一条土路开始往山里前行,喧哗也慢慢地抛在了我们脑后。平甸,在彝语里意思是“银灰色的小平坝”,距新平县城26公里。几个彝族小村就藏在“小平坝”静静的山里,这里的村民们世代恪守着传统的彝族民俗,公路外的世界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平和而安宁的生活。
2013年9月的一天,梭克村委会平莫代村的一位79岁的老人去世了,按照当地风俗,要请毕摩来为逝者主持葬礼。李永才就这样来到了村庄,他是平甸乡磨皮村委会阿者大寨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毕摩,在当地德高望重。
敬重生命
我们和李永才一起来到逝者家中,同行的还有他51岁的侄子李天才。侄子跟随他学习毕摩仪式已经8年了,是他的得力助手。
毕摩的到来,让这个悲伤且混乱的家庭迅速地安静下来,在李永才的安排下,葬礼的所有程序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李永才根据逝者的生辰八字及去世时间,算出了出殡的日子。
狭小的堂室被布置成灵堂,当地的习俗都是土葬。早晨8点刚过,李永才就已准备就绪,站在棺木前,一手捧着经书念诵,一手扶着一根木头做的杵山棒,棒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装饰物。而侄子李天才则蹲在棺木一侧念经文。
他们诵念的是《献畜经》。家属们分别披挂上白色的孝服和头巾跪拜在棺木前,招呼着来往的亲友进行祭奠。而前来帮忙的村民,则准备杀牛宰羊。
李永才就这样站着,专注地念了半个多小时。他没有被悲伤的人群、嘈杂的现场所打搅,而是沉醉在自己用文字和吟诵所营造出的那种肃穆的时空里。经文表达着家人的悲痛和对长辈的思念之情。这位68岁的老者用彝文念诵,细声慢语,韵律优美。
我们聆听着,让人心平气和。
死者的女儿告诉我们,父亲突然离世,全家人手足无措、悲痛不已。毕摩的到来,让他们找到了心灵的慰藉。李永才像父亲一样安抚他们,告诉他们该做的事。
我们在小村里呆了一天,看到了一个悲喜交加、载歌载舞、锣鼓喧天的彝族葬礼。丧事程序烦琐、场面隆重,至少也要三天三夜。一家有事,众邻相助,相隔村寨的人都会前来跳祭祀的花鼓舞。
李永才在葬礼上,按程序分别念诵了《献活牲书》《释梦书》《净尸书》《敬贡献书》《献松马书》《指路经》等,均是吟唱祖先、寄托思念、教诲后人、安抚魂灵的内容。
“《指路经》是指引丧者灵魂不要迷失方向,要按照先辈迁徙的路线,回到祖先生息的地方,与先辈团圆。”李永才的讲述,让我们对生死有了另一种理解——生命从哪里来,死后便回到哪里去。
难得的全家福
李永才和他的“财富”
往事如烟
李永才说起话来透出的谦和与文质彬彬令人肃然起敬,这位68岁的毕摩在县里远近闻名。他个子瘦小,从头到脚一身蓝,蓝色的帽子,蓝色的中山装,裤腿总是挽得高高的,脚穿塑料凉鞋。
每天午后,李永才都会伏在堂屋的小桌前抄写经文。房间光线灰暗,老人佝偻着身体,戴着老花镜专注于自己的抄写,小孙女则趴在他背上,看着爷爷“画画”。那些像图画一样的彝文,有着神秘的力量,引领着李永才进入一个人与神灵、自然对话的世界。
小桌上放着一本在棉纸上抄写好的经文,封皮用土布包裹着,显得又黑又油,里面的纸已泛黄,看上去有些久远。李永才告诉我们,这些经文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到他这辈已是第四代了,有200多年历史。有些经书因为使用频繁,磨损得太厉害,他想重新誊写一遍。
传统的棉纸防腐防蛀,吸墨性强,不易变色,保存时间长久,重要的契约、家谱和经文历来都是用它来书写的。棉纸是用中国古老的造纸法制出的,摸上去有些粗糙,但翻起来却很柔软,听不到声响,如同它所承载的内容一样厚重而又古老。
眼前的这些书卷,静悄悄地在彝族小山村里,父子相传,生生不息,传播着古老的毕摩文化,也为这个偏远一隅种下了一颗颗文明的种子。
毕摩,是彝语音译,“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之意。毕摩就是指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人,他们能读写古彝文,掌握和通晓彝文典籍和天文地理,通过念诵经文等形式和神鬼沟通,并通过象征性极强的祭祀等行为方式,求得人丁安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毕摩不仅在彝族人的生育、婚丧、疾病、节日、出行、播种等生产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更给人们以心灵的慰藉。在彝族生活的地区,在彝族同胞的心里,毕摩是“智者”,是令人尊敬的文化人、医生和占卜师,更是彝族宗教和信仰的代表人物。
毕摩有着严格的传承惯制,千百年来都奉行在家庭内部代代相传,并且与彝族社会的父系继承制度相适应,所以只传男不传女。作为一个神圣的职业,毕摩世家在当地会有特殊的地位和荣光。
只读过三年小学的李永才祖上三代都是毕摩。新中国刚成立时,请毕摩主持宗教活动被视为封建迷信,人们都不敢公开请他们来家里主持仪式。
李永才至今还记得当年的旧事——
“那些年,要是知道谁家请毕摩做法事,村里人会互相检举揭发。有的毕摩不得已忍痛把经书烧了,我父亲却把经书悄悄藏了起来。我从小多病多灾,16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后来病好了,有一位毕摩说,这是我人生里的一个关口,我们家得有一个人来做毕摩。后来,父亲就开始偷偷教我学彝文念经书,不敢让外人知道,把经书全传给了我。我用两年时间就掌握了彝文,能读写父亲所有的彝文经书。说来也怪,从那时起,我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
其实,当时的百姓家里遇到红白事,还是会偷偷请毕摩来的。自从跟随父亲学习经文后,只要有人请父亲,李永才就跟着他外出去“实习”。那时交通不便,哀牢山山高路远,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有的需要跋山涉水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才能到达。
在那个贫困潦倒、科技落后、缺医少药的年代里,毕摩的到来,主持祭祀、消灾祛祸、治疗疾病,无疑会让一个家庭瞬间找到强大的精神力量。人们相信,毕摩诵读的经文会让去世亲人的灵魂在前往天堂时一路平安;相信在毕摩祝福的经文里,一对新人的婚姻能够白头到老;相信在毕摩掐指细算定下的吉日里,盖起的土掌房一定牢固可靠。有的毕摩甚至略通药理,教山里人挖草药治疗一些简单的头疼脑热的小病。
那个时候,毕摩来回忙几天,走时主人家也给不了什么好东西,有时会给点肉或给点菜和米,有时只是在主人家吃顿饭,睡个觉就要往回赶了。可看着对方感恩戴德,李永才和父亲都会忘了路途的辛苦和家里还要耕种的田地。
因为父子常常外出,农活全压在李永才母亲身上。“都是乡里乡亲,只要一说出彝话来,那就是一家人了。”李永才跟着父亲在山路上走了一年又一年,从青年走到中年,从中年走进老年。虽然经文都背在了心里,但李永才身上的经书却越背越沉了:“主持不同的祭祀,要念不同的经文,有时还要念好几本经文。”
文化使者
因为我们的到来,李永才把自己收藏的全部经书搬到了小桌上,厚重的彝族历史和文化就这样摆在了我们眼前:每一卷或是一个神话,或是一段传说,或是一个故事,或是一部教导后代为人处世的准则。
不同的祭祀场合,念诵不同的经文。李永才所珍藏的彝文经典有58卷,内容涵盖了人类繁衍历史、天文星相、祭祀大典、红白喜事、人生礼俗、民族宗教、传说故事及民歌。最古老的要算《吾查们查》了,它讲述了彝族如何起源和繁衍。
历史类的有《们客》《笃慕罗思则》《数说远祖》《祭祖之书》《鲁达聂苏》《指路经》《人类起源》《造天造地》等;
天文类的有《天干地支》《六十甲子》《星相书》《历法测算》等;
占卜类的有《看八卦书》《白夺书》《称命书》《择日书》等;
祭祀类的有《祭日神之书》《祭酒魂》《贴板白书》《切尼白书》《也各书》《多哩若》《叶落皆分》《母查非波》等,遇到祭丧,则要念《查诗拉书》《篾杰》《择吉地之书》《丧星陨落之书》等;
民族宗教类的有《寨中抄鬼之书》《打家中邪之书》《叫魂之书》《祭虫神之书》《叫谷魂之书》《叫情魂之书》《叫猎神之书》《祭火神之书》等;
家谱类的有《先祖连名谱》《李氏家谱》等;
礼俗类的有《维车给尼》《迎客词》《接名》等;
民歌类的有《阿哩调》《阿色调》《哭嫁调》《哭丧调》《殉情调》《婚调》等。
光听听这些经书的名字,已让我们感慨彝族历史文化的浩繁与博大精深。
经书全部用彝文记载,而能读懂彝文的,只有毕摩。在我们的请求之下,李永才给我们念了一段《吾查们查》。老人还把自己主持仪式时戴过的一顶冬瓜木做的帽子找来戴上,我们拎了拎,很重。虽然听不懂内容,但毕摩的吟诵,如歌般悦耳。
李永才说,那天在葬礼上念的《指路经》,是为逝去的人指明如何前往天堂的路,但经文中更多内容是念给活人听的,让他们知道逝者在世时辛苦,以教育后人要遵守孝道;办喜事时念的经文则是《们吾》,告诉年轻夫妻要相亲相爱才能家庭和睦、子孙满堂。别以为经书多么神秘,其实都是在教育大家如何为人处世。
我们请教了一个略通彝文的朋友,他告诉我们,彝文是一种古文字,现存的大约有3000多个字形,经常使用的有1000多个。彝文是一种“文字左翻倒念”、象形会意的文字。单字没有固定的意义,也没有如汉字里的词的概念,只有音的概念。只有当它用音来组合语言的时候,才赋予了具体的含义。因此,同音可以同字,一字多义。彝文经书,大多是用五言韵文写成,有着较为严格的韵律,听起来有歌唱一样的美感。
李永才早年跟随父亲学习,年少时就能够熟读经文。在当地的百姓心里,毕摩神通广大,学识渊博,不仅有司祭、行医、占卜等本事,还兼有整理、规范、传授彝族文字等文化职能,撰写和传抄包括宗教、哲学、伦理、历史、天文、医药、农药、工艺、礼俗、文字等典籍。
遵循古老的传袭礼俗,经书是要传给儿子的。如今,李永才正在把自己的“本事”传给小儿子李兴平。36岁的李兴平直言,彝文很难学,全靠死记硬背,只有全身心投入到“毕摩”这个角色里,才能学得好。
李兴平现在担任村民小组组长,村里的大小事务都得操心,所以彝文的学习进度很慢。在他看来,人们对自然和生命朴素的敬畏之情,是根深蒂固的。父亲深得当地百姓的敬重,只要有人邀请,不管路有多远,他都会不辞辛劳地前往。2013年3月,新平县文化馆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人员来到磨皮村看望了李永才,老人很是感动。
年近古稀,李永才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儿女们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少劳累。而老人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本事”没有人继承——
“我已是风烛残年,也曾带出7个徒弟,教会他们认彝文并主持祭祀。都说带出徒弟师傅也就没用了,现在请他们的人都很多。小儿子还没掌握彝文和相关的祭祀程序,再说他是公务在身,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我担心我过世以后,这些经书没人看得懂、用得上,留着也白留了。”
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或更年轻的毕摩有的是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有的是玉溪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政府给予经费上的资助,李永才心里有些失落。他希望自己不仅得到乡亲们的认可,也能得到政府的肯定和支持。
彝族是新平县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占全县总人口的49﹪。新平县文化馆馆长李艳艳说,今年已经着手准备李永才的相关资料申报市非遗传承人。但今年的申报政策有些变化,就是要在申报传承项目中再确定传承人,难度又大了一些。“像李永才这样的老者是彝族文化的宝贝,我们会全力以赴为他去争取,因为这也是在保护传承新平县的彝族文化。”
在众人的央求下,李永才又为我们念了一段民歌,讲的是年轻人“吃花酒”时如何谈情说爱,我们听得很专注,老人的脸上却露出几分羞涩,时不时看看身边的老伴。“这是我们年轻时唱的歌了。我17岁成家,老婆比我大,我身体弱,经常外出,家里的农活都是她在做。36岁那年,因为风声紧不敢做毕摩的事了,我才第一次下地犁田,反被牛撞倒了。”李永才说到这时,眼里透出了恩爱与歉意。
在土掌房前,我们为李永才拍了一张全家福,老人沧桑的脸上,有着阅尽人世的淡定与超然。这是一位毕摩——彝族社会中智慧的集大成者才有的神情。
(本文作者:光明日报通讯员 杨雪 光明日报记者 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