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阿洛夫基老师的《与山对坐》这本书时不禁想起唐代诗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这首诗。不管是古代诗人李白面对心中的敬亭山,还是现代诗人阿洛夫基面对大小凉山都有一种“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感觉。打开《与山对坐》就会“开门见山”直奔诗的内容,这本诗集没有复杂的作序部分,省去诗人们一贯互相吹捧的环节,让读者自己去诗中寻觅诗的真谛,是诗人对读者的最大尊重。《与山对坐》诗集精选了阿洛夫基老师近年来创作的96首诗歌,没有分辑,但读者可以按照书写格式把诗集分为现代短诗部分、散文诗部分、后记部分,是一部优美而纯粹的诗集。
每一部诗集都是诗人的一次精神探索的结晶,诗歌不仅直接生发于个体的存在感知,而且还不可避免地在一个个空间里发生。这一个个空间和位置不仅是诗人存在和感知的对应,而且在特殊的时代转折点上这些空间还带有了文化性、地域性、象征性和寓言性。阿洛夫基将这些空间背景一一串联起来就构成诗人自己的精神版图和生活范围。作为彝族诗人,阿洛夫基的诗中“民族文化性、地域性”较突出,“美酒”“赛马”“摔跤”“斗牛”“《勒俄特依》”“《玛牧特依》”“《查姆》”“阿细的先基》”“火塘”“哭嫁歌”“口弦”“荞香”“禁食马、“鹰、狗、猫、猴、蛇、蛙肉的人”……无不在凸显浓郁的彝族文化元素,阿洛夫基在访谈中说过“越是民族的、地方的文化,越须把握其发展变化规律,把自然的、人性的、诚实的情感融入其中,才能保持面向世界的生命力。”他的诗带着这样优良秉性在抒情,他在《亲人》中写道“只有在这里/人神共居的小凉山/山是水的亲人/水是云的亲人/云是鹰的亲人/鹰是我的亲人/我死了/它们替我活着”。
《与山对坐》这本诗集大部分诗是精短的小诗,体现出阿洛夫基在诗歌创作时更加注重“象征、通感、跳跃等手段来体现诗歌的情感美、意境美、章法美、旋律美、语言美、留白美”的写作技巧。如《旧日志》里“山上的时间分明比城里多/但有些地方时光从未到过/山下车来车往/往山上去的空车最响”,一首诗就是两段四句,但其背后是诗人对诗的精益求精的写作态度,诗人通过笔尖将那些复杂,难解的事物转化,压缩,淬炼成有味道的词语盐粒,在这一瞬间,诗歌照亮每一个读者的心灵。诗歌是诗人切骨抒情里的情,“包含着最真切的爱与恨、苦与痛、伤与悲的情愫。我认为这样的抒情无疑是朴实的、真切的,能打动人心的。”阿洛夫基的诗除了真切之外还有一层更深的哲学性,如《联手》中的“白云还相信自己的纯洁吗?马儿还相信自己的速度吗?”、《观天记》中的“一下午,我仰望畅想/断了线的风筝挂在月亮上了吗?那些妖魔和鬼怪是否混进了天堂?替我赎罪的羊如今变成了什么?传说中去参加太阳母亲葬礼的姑娘回来了吗?想不起来了,那年冲到山垭口去捡月亮的/一个是阿克拉莫,另一个是谁?”这样的哲学思考在这部诗集里比比皆是,其中显豁的疑问,自省所打开的精神空间却是携带着巨大的精神势能甚至是思想能量。因此诗歌成为诗人的自我对视、检省、追挽和救赎。
随着时代的高速度运转阿洛夫基诗人面对着社会在空间和时间上变化,很多事物的问题也暴露,而诗人也因为高速度变化的生活而目眩神迷,“打工”、“乡愁”等问题相继而来,如《在广州,遇见阿克拉铁》
在广州,遇见阿克拉铁
他的眼角堆满洗不掉的沧桑
我用深情的母语向他问候
他神情恍惚,目光茫然
随后用椒盐味的普通话回答我
他有了新的名字,喊起来有点别扭
他有了新的女人,那女人一脸光亮
像刚洗出来的红苹果
黄昏的小酒馆最适合谈乡愁
酒过三巡后,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承认,我是一条蚯蚓,没有骨头,但可以头爬行
我承认,脚步在远方,头颅在故乡
我承认,隐约的月光里,常常被自己的影绊倒
我承认,体格重了,人格轻了
我承认,跑不过时间,斗不赢真理”
故土难以割舍的痛与疼
死卡在他的喉管里
电话铃再次响起
他起身离开的那一刻
一颗泪在他的眼眶打转
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为了“讨生活”、“流落他乡”、“谋生”、“谋爱”,面对“乡愁”我们要何去何从?此刻身为诗人的阿洛夫基回到各种事物的“内部”去感应和言说,而不能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这样才能对社会的“片面之词”予以适度的纠正。让诗歌“还原”我们的生活及信仰,如《毕摩辞》“人生其实是本糊涂账/一切都是时间的祭品”。
《乡魂在上》是《与山对坐》这本诗集里很优美的一组长篇散文诗,谈起阿洛夫基我们都无法绕开其散文诗创作,因为短诗是他四十五岁之后才写,之前他一直都在潜心创作散文诗。阿洛夫基和贾巴甲哈合作的彝文散文诗集《情满家园》,也是彝族式的《瓦尔登湖》,全书共有150章181页20万字,这是中国彝族历史上截今为止最长的一部彝文散文诗集。另外阿洛夫基已经出版了汉语版的散文诗集《黑土背上的阳光》、《阿洛可斯夫基散文诗选》等数量可观的散文诗佳作。在散文诗创作方面不管是彝语创作,还是汉语创作阿洛夫基都得心应手。波德莱尔是散文诗的最初创造者之一。他说过:“当我们人类野心滋长的时候,谁没有梦想到那散文诗的神秘,——声律和谐,而没有节奏,那立意的精辟辞章的跌宕,足以应付那心灵的情绪、思想的起伏和知觉的变幻。”他还说:散文诗这种形式,“足以适应灵魂的抒情性的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跳。”动荡、波动、惊跳,这说出了散文诗的主要艺术特征。“《乡魂在上》表现着人世沧桑的命运感和原始生命的感召力、震撼力,弥漫着牵扯愁肠的忧伤,是对隐忍、向善、向上的精神扩散,是对故土伟大神灵的热情礼赞,是对亲情、友情、爱情的美丽吟唱”。
艾略特曾经将诗歌的声音归为三类:诗人对自己说话或者不针对于其他人的说话,诗人对听众说话,用假托的声音或借助戏剧性人物说话。这些声音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同时出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声音会压过其他声音而成为主导性的声源。由诗歌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阿洛夫基的诗歌中的“阿巴拉哈”--这位是诗人自设自撰、自拟的,或许是诗人自设的人物穿插在作品中“回家吧,回到乡魂中去,阿巴拉哈”,彝族人的魂,以“招魂”式的方法回到故乡的山水间,回到乡愁中去。还乡只是一个隐喻,“乡魂在上”的概念都是精神象征,它只是给现代性规划一个方向,别让它因失控的时代变化和加速寂灭,因为现实中身体已经无法回到家乡。回家只是文学和哲学上的一个理念,或者把这种回家的理念植入诗歌和艺术中成为一种呼吁,让渐成机器的都市人在精神上努力保持回家的感觉,保持自然人的属性。诗人用诗歌代替自己返乡,返回内心,返回自然。阿洛夫基在这首长诗中将群山环抱的大小凉山定为“乡魂”,把它作为一个镜像世界,一个召唤。
《艺海碎语(代后记)》中写到“艺术就是动情之处更动情,揪心之处更揪心。打动人就是最大的成功。诗作力求深厚的动情力、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生动的表达力,走出狭隘、浮华、虚饰和悲观的表达,呈现诗歌细节丰满、语言素净、气象辽阔的格局。”阿洛夫基作为诗人他对诗歌艺术的追求与实践创作都有极高的要求和严谨的执行能力。然而面对“这是一个诗情太多诗意太少的社会”身为诗人的阿洛夫基的要如何应对?在第二十章中阿洛夫基写到“写诗需要一种文化的重量,在更低处寻找人文精神和人性的光芒。彝族是一个诗的民族,在苦难中净化和提升自我的民族,诗歌抚慰、滋养、照耀了我的民族。我从18岁开始写诗,并坚持走到现在,一定与沉郁、内敛、粗犷、怕羞不怕死的民族性格有关,与含蓄、热情、凄楚、动人的彝族传统诗歌有关,与感情奔放、言辞精巧、形式典雅、韵律和谐的纯美歌谣有关,与自我身上既有着激越与孤傲的风骨又有着沉郁与悲悯的情怀有关。”在《与山对坐》后记中阿洛夫基老师分享了很多彝族文化、社会热点、诗歌艺术……知识,他写到“诗人是最孤独的,也是最悲壮的”,但诗人也是最有温度的,对社会、对生活“责任在肩,道义在胸”的人。作为山的土著,阿洛夫基在大小凉山的群山面前给我们的彝族诗歌提供了一份乡愁证词。
作者简介:曲木轲丹,男,彝族,学名邱玉生,九零后,现居云南怒江。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等,作品刊发于《诗歌月刊》、《散文诗》等,有作品入选《2022云南文学年度选本.诗歌卷》;2023年《诗刊》发起的「以诗之名,让珍稀被珍惜」诗歌展;《中国散文诗年选.2023上半年卷》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