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的长诗新作《裂开的星球》(发表于《十月》2020年第4期)是对新冠疫情的观照,也是对当下语境中地球、人类、文明等的整体性观照,显示了宽广的世界视野和博大的人类情怀,以下是国际诗人们对《裂开的星球》的评论……
[塞尔维亚]德拉根·德拉格伊洛维奇
导读:在《裂开的星球》中,吉狄马加呼吁人们要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需要合 作、人道主义和团结,需要反抗暴力,反抗其他一切威胁人类、威胁他们关于未 来和幸福的梦想的手段和政策。
吉狄马加——作品被翻译得最多的中国当代诗人之一,写了一首长诗,或者 更近于叙事诗,内容是关于我们的地球的,这颗星球创造了我们,而我们这些人 每一天和每一个时刻都在毁灭和破坏它,且几乎全无悔意。
这首诗直面这一事实,直面新冠病毒肺炎对所有人生命造成的影响,它是一 声疾呼,呼唤人类面对现实,面对他们世界的种种危险,认清他们对于这种无形 而致命的病毒是多么的毫无防备,明白地球已经被分割、打碎、撕裂和自我毁灭 到了什么地步,明白在这样的艰难时刻人们仍然不能或不愿团结起来对抗共同的 敌人,打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而面对无形的敌人不分国界,不惧怕武装部队、 原子弹和火箭弹。诗人说:“这是一场特殊的战争,是死亡的另一种隐喻。”在这 场战争中,他看见“东方与西方再一次相遇在命运的出口”,他们别无选择,只 有共同寻找一条出路来拯救他们自己免于毁灭。
如果“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兄弟”,为什么人类不该明白他们有共同的命 运,他们也是兄弟呢?所有的人都该记住过去类似战争的悲惨经验,那时各种病 毒和传染病从地球表面抹掉了数百万人的生命,而未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诗人 想知道,这为何不是人类在今天联手合作、展示彼此团结一致的绝佳原因。
在这首短时间内创作的长诗里,吉狄马加涉及往事,涉及神话, 并向未来投 以深沉的眺望。许多影响了历史进程的事件都在诗中寻找到一席之地,他提到了 在时间中留下足迹的人们和他们的功业。他记得那些仍然陷在冲突与分裂中的国 家和人民,他提到了南极急剧缩小的冰面,亚马孙丛林遭受的破坏,人类生存和 地球所面对的生态威胁。他点出电视和网络,指明新科技如何既带给人类好处和 有用的东西,又屡屡服务于毁灭。
诗人公开说:“摩西从山上带回的清规戒律,在基因分裂链的寓言中系统崩溃。”这意味着这个文明可能要偏离轨道。我们曾希望柏林墙的倒塌会减少这个 星球上的分裂,但我们即刻就面对着新的分裂和蓄意地执着于不同与不和,还有 外界的经济压迫和全面压迫,这些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新的悲剧。
人们继续劫掠这颗星球,甚至前赴后继。尽管如此,诗人还是说“人类!只 有一次机会,抓住马蹄铁”。这将克服“已经裂开的星球”的心态,打破必将导 致那些从历史萌芽时期就已经折磨过我们的世界的邪恶诱因和悲剧卷土重来的恶 性循环。诗人确信,尽管事实上人们“成了万物的主宰”,但他们必将找到认清 他们弱点的力量。无论国籍或肤色,他们必须找到联合起来的力量,因为这是他 们拯救“活力和美丽”“拯救这个星球”的唯一途径。为了人类的生存,人们必 须“重新认识”货币的力量和市场的力量,明白这颗星球并不只属于他们,也属 于“所有的生命”。
这首诗值得一读。它会帮助我们看到每天是什么包围着我们,而我们常常浑 然不觉。它会让世界的画面在我们面前更加真实,同样也让我们看到它的美好。 它会或多或少地打开每位读者的眼界,迫使他们深思许多问题,并让他们转向那 些也许会有答案的人。或许,它会帮助读者们头一次懂得,人类和地球上的万物 之间的彼此依赖程度是何等之深,而许多人的命运又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所有 人。这首诗会令读者们相信,所有人都必须认清他们的责任,所有人和所有国家 都对共同的生活和命运负有责任。
尽管在读到我们这个世界的现实与分裂以及地球的毁坏时令人觉得苦涩,这 首诗仍然是带着希望写下的,希望人类的词语不会永远白白说出,希望人类的词 语应该也必须谈论人类似乎并未看见的真理,因为人类的未来与命运就取决于这 些真理。即使那些领导世界的人中没有人或只有寥寥几人读了这首诗,诗人们也 必须去写与地球上人类生存相关的重大问题。
在《裂开的星球》中,吉狄马加呼吁人们要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需要合 作、人道主义和团结,需要反抗暴力,反抗其他一切威胁人类、威胁他们关于未 来和幸福的梦想的手段和政策。
这首诗是一个关于我们的地球母亲和人类,以及世界未知的命运的伟大而动 人的故事。它仿佛一条丰沛宽阔的河流,自诗人的心脏和灵魂中喷涌而出。
(2020年7月20日于贝尔格莱德,胡伟 译)
作者简介:
德拉根.德拉格伊洛维奇, 1941年出生于塞尔维亚, 著名诗人、作家 和学者。毕业于贝尔格莱德大学, 获得经济学硕士学位。从事多年文化和 宗教研究工作, 曾任塞尔维亚驻澳大利亚大使。现为塞尔维亚安德利奇基 金会负责人。共出版十五部塞语诗集和两部散文集, 其诗作先后被译为 英语、德语、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马其顿语和阿尔巴尼亚语。
[罗马尼亚]欧金 ·乌里卡鲁 《如何去理解那些无法理解》
导读:欧金·乌里卡鲁,罗马尼亚作家。1990年起先后任罗马尼亚作家协会《金星》杂志社主编,罗马尼亚驻希腊使馆文化专员,罗马尼亚作家联合会书记、副主席、主席。外交部国务秘书等。
“在这里有人想继续打开门,有人却想把已经打开的门关上。”这句诗出自当代世界一位罕见的重要诗人吉狄马加的宏壮诗篇《裂开的星球》,它让我感到震撼,让我浮想深思。这正是让我们所有人赖以生存的世界目前所发生的情形。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无论在国家间还是洲际的层面,莫不如是。全世界都确信自己有理由打开或关上交流的、认知的、未来的大门。我们正在目击这场自从人类出现以来的最低沉的利益冲撞,因为我们过去一直都认为,我们的星球有足够的慷慨,足够的宽广,足够的无谓,而能够对我们不以为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社会成为生命世界整体中的一个越来越大的部分,人类成为一个太大的地球资源消费者,迫使地球本身开始出现反应。我们这个生物物种引发的失衡可以在我们的物种表现中愈加明显。地球也在用它潜在未知性的资源来回应人类的侵犯,而人类要么对此无知,要么对其故意无视。人类处在一个对自身有害的扩张过程,将地球以往熟悉和接受的平衡置于危险当中。令人无法相信的是,本应纠正自身对生命世界和养育我们所有人的地球的种种侵犯,但一些国家组织或利益集团却采取了最为可怖的生存方式,其表达就像船员在轮船沉没时发出的那句人们熟知的呼喊——各自逃生吧!不容置疑的真理是,在这场已经通报的灾难中,没有人能够自救。所有能做的就是一起拯救危船。
我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讲述,简要归纳了吉狄马加这首让人痛彻心扉的长诗可传递的内容。他的诗完全是别样意境,同时表达的也是这种对理性、对休戚与共、对团结一致的呼吁。团结一致和休戚与共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不论他们是谁,都是地球上的生活者,而且也是与整个生命世界相关的。所有的生物,人类或非人类,都属于这个唯一的物质组织形式,在宇宙中独一无二,至少到目前是这样,它就是有生命的物质。自我意识的层次很多,甚至是无限的,但是我们
共同属于这个宇宙的奇迹,它就是生命。我们生存的地球,目前是唯一有生命的天体。
吉狄马加以他巨大的诗歌表现力,创造出世界末日前的景象,直面的是被分裂的星球。地狱可能在任何时刻被召唤降临到地球,尽管没人希望它来。吉狄马加写道:“此时我看见落日的沙漠上有一只山羊,/不知道是犹太人还是阿拉伯人丢失的。”这其实就是拯救所有人的办法——让我们去观望这个世界,抛开自己的眼前利益,去弄明白威胁来自何方。山羊的主人是谁不重要,这件财产的归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价值即刻就要丢失,要永远消亡。这是善意的忠告,它要有些人放弃嗜好、傲慢,尤其放弃利己主义,去理解真正重要的东西,即保护人和环境,宽容任何形式的生命,意识到尽管我们作为凡人生之有涯、但生命当恒久无涯的现实。这首诗贯穿着一种真切的抒情悲剧色彩,这在当下的诗歌中是罕见的,吉狄马加重新接续起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就与20年代欧美诗歌中断的那种联系。另外,在诗中还闪现着埃内斯托·卡德纳尔或马查多,以及其他代表人类真正声音的世界诗人。除了这些伟大的世界诗人发现和弘扬的价值之外,吉狄马加还借助他自己民族彝族的神话,来分享他的祖先的浓缩经验。这并不是在刻意追求一种专有的审美,而是在阐述一个结论,人类的思想是一致的,只是表达不同而已。这种人类思想的统一性和复杂性正是全诗中富有力量的理念之一。正如善与恶的概念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一样。唯一需要讨论的问题是,人类是否可以允许相对的善生出绝对的恶。换句话说,少数派,尽管那么有价值,他们的善,又能否建立在多数派的恶之上呢,尽管后者看上去是那么庸俗。吉狄马加在他的交响诗篇中态度鲜明,善不可能属于所有人,但恶却会毫无例外地毁灭我们所有的人。
长诗《裂开的星球》中蕴含的形而上维度是不容置疑的,其中的现实主义维度亦然。吉狄马加在拉响警报,一个充满痛苦和眼泪的信号,一个呼吁在他人痛苦面前保持心灵敏感的信号。吉狄马加笔下的人不是出于生存考虑的自私者,而是出于同样考虑的慷慨之人。这是我们在第十一个小时应当踏上的路。从事情的发展来看,伟大的终结已经临近。留给我们的时间和办法已经不多。让我们此时此刻,在尚有少许时间而所有的路还没有堵死的时候,面对这些态势改变想法吧——诗人在告诉我们。在中东欧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反映的是人们对一段
痛楚真实的历史的思考:“敌人已经破城而入,而这个时候哲学家们还在讨论天使的性别”——这是攻占拜占庭帝国首都、非凡的城市君士坦丁堡战役中的一个插曲。我们眼下发生的差不多就是同样情况,但所下赌注却大得多,这是一场拯救我们自身的星球的战役。一些政府和利益集团在称霸市场或政治控制的斗争中失利,而其间,由于它们的原因,人类被一种无法战胜的病毒流行病包围,目前是一种生命的断裂,而非生命的形式,它在明显减少我们找到通向未来的正确道路的可能,而且也在明显减少留给我们的时间。我们暂时不知道我们生活的准确钟点,但是我们知道剩下的时间已经有限。
吉狄马加用他的词语,温和、不安而又痛苦地告诫我们,要当心在地球这个城堡大门上听到的强烈撞击。为了能够听到这些声响,需要我们停止那些无意义无用处的喧闹,它们在堵塞我们的耳朵蒙蔽我们的视线,目的是让我们不能发现谁在拿桌上的最后一块馅饼或在呼吸最后一口空气!我希望伟大的诗人吉狄马加不是一位预言家,而是一位警惕而值得信赖的哨兵,正在发出警报,是动员我们、而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感到战栗的警报!这正是像吉狄马加这样一位真正诗人的使命。
(2020年8月7日写于布加勒斯特,丁超 译)
作者简介:
欧金·乌里卡鲁,罗马尼亚作家。1990年起先后任罗马尼亚作家协会《金星》杂志社主编,罗马尼亚驻希腊使馆文化专员,罗马尼亚作家联合会书记、副主席、主席。外交部国务秘书等。出版了16部原创文学书籍,作品曾在圣塔伦(葡萄牙)和圣马力诺获奖,并获罗马尼亚科学院奖、作家协会奖。现为罗马尼亚著作权协会主席。
[俄罗斯]维雅切斯拉夫 ·库普里扬诺夫
导读:长诗中响起,犹如是圣礼的、秘密的语言中的咒语。是的,我们应该向我们的神 话和我们童话中的善的魔法中的文化英雄求助,我们的邻居在自己的英雄和魔 法的求助中为我们找到了出路。
世界从来没有陷入如此动荡的状态,它实际上已经病了。我们愈来愈经常 地听到急迫的警告:世界会发生大变。新冠病毒席卷了全世界,让国境线成为虚 设,它的意外流行再次引发了这样的警告。但是,世界应该怎样变化呢?世界将 从这次震荡中获得怎样的经验呢?它会变得更好吗?或者,古老的民族利己主义 能够获胜吗? 各民族能变得更加有智慧,它们能更友善地相处吗? 但是,在遭遇 了诡诈和严重的威胁之后,居住于这个美妙宇宙的每个人的生活会变得更坚实和 更有希望吗?为了让生命不至于毁灭,而是延续, 这个唯一的星球上的我们能够 和应该做点什么呢?针对所有的问题,政治家们在寻找答案,但首先是诗人们说 出了自己的忧虑。太初有词, 诗人得到了词的馈赠, 他又与世界来分享自己的这 份礼物,召唤、警告和预见的礼物。现在, 中国诗人吉狄马加,这位在俄罗斯已 由《黑色狂想曲 ·120首诗》闻名的诗人,又以自己一首新的长诗《裂开的星球》 来与世界分享他的召唤、警告和预见的礼物。我们记得德国经典诗人亨利希 ·海 涅曾经宣称,世界的裂隙穿过诗人的心脏。如今,地球这颗星球的裂变正穿过诗 人吉狄马加的心脏。而他却希望以整颗心脏来消除这一裂变,疗治和修复我们的 星球,缝合它的伤口。为此,他向自己民族——彝族古老的神祇发出了呼唤:
哦,女神普嫫列依!请把你缝制头盖的针借给我
还有你手中那团白色的羊毛线,因为我要缝合
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
这是一些强大的神祇,来自少数民族的彝族。重要的是,我们只能从注释中 获知,因为我们在任何一部百科全书中都找不到它们的名字!所以,它们在这部
长诗中响起,犹如是圣礼的、秘密的语言中的咒语。是的,我们应该向我们的神 话和我们童话中的善的魔法中的文化英雄求助,我们的邻居在自己的英雄和魔 法的求助中为我们找到了出路。“我们不要将邻居想象成敌人”,当今天另外一 些政治家在欺瞒自己的人民,在其他友好的民族中为自己寻找敌人的时候,高尚 的诗人作出了建议。今天,我在互联网上找到了这样一段话:“5月份,美国和 英国的情报部门记录了大量针对医疗中心的黑客攻击的信息。然后,情报机构提 出,其他国家的间谍能够找到医治COVID-19病毒的疫苗的资料。国家反间谍和 安全中心主任比尔-埃瓦尼纳说,在这些攻击中包括了来自中国的黑客。”而在 此之前,这种缺乏证据的宣称也针对过俄罗斯的黑客们,其中包含了不少谎言、 怀疑和虚假的报道!这就证明,在国家安全的极端状态下,无法测量相互之间的 帮助,也不会分享自己的防护手段,只会制造障碍,而获取这些医学成果却需要 通过偷盗的方式。他们借助信息传递的手段来扩散谎言和诽谤!这些天,在明 斯克,独联体国家达成了一项协议,需要相互帮助、共同努力来与新冠病毒作斗 争!但是,难道整个世界不是一个联合体吗?!
为着联合的目标,我们无须惊讶于诗人吉狄马加的中国式数位法,这种数位 法与其他文化中的数位法也大部分一致:“让我们放弃3的分歧,/尽可能在7中 找到共识!”未来主义诗人维利米尔 ·赫列勃尼科夫曾经把数字看作生活的魔幻 推动者,他曾经说过: “我倾听你们, 数字的气息……你们在宇宙脊椎蛇样的运 动和秤杆的舞蹈中给出了——统一。你们让我理解了无数世纪……”不需要寄希 望于轻易和简单地解决历史的方程式,按照俄罗斯的谚语来说,三棵松树就可以 让你迷路。俄罗斯的另一则俗语说,七次为定。七——不仅是中国人的一个幸运 数字。七——来自阴和阳,还有世界性的五种元素——火、水、土、空气和树木。 我曾在莫斯科语言大学写过一篇毕业论文《论神秘的数字七》, 同时还写了首诗 《致七的十四行诗》:
在动词“我吃”中包含了“七”a。
七推倒了巴比伦高塔,
(a 俄语的“我吃” (есмь )与 семь (七)有相同的词根。)
七重山a构成了世界首都的怀抱,
光明以七色在世人面前显现。
七——是月亮律的基础,
大地之秘隐藏在七重门背后。
创造之七天作为圣约被接受,
就像一粒种子b有着不变的运动。
经历七次测定,开始自己的劳作,
七级大风拭去你七层汗水。
请机敏地仰望一下七重的天空!
让我们拒绝冗长的梦呓,
充满智慧和魔法的数字七,
增加一倍,给了我们十四行诗!
吉狄马加在自己的长诗中为巴比伦塔(七层的)寻找着基石:“这是鹰爪 杯又一次被预言的诗人握住的时候/这是巴别塔废墟上人与万物力争和谈的时 候。”是的,正是在零散的语言中,我们努力寻求举行在裂变星球上的对话。我 们抵御这些力量,它们“的脚趾踩踏着/即将消失的‘现在’,/眼球倒映创世的 元素”。这是对强权世界的暗示,他们通过所有的媒体渠道向我们展示的并不是 整个世界,而仅仅是被混淆了的、相互对立的“创世的元素”。最终,人类和每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都无法准确地判断善与恶,但——被“善与恶所纠缠”。
而人类并不是纯粹的金属,也有最脆弱的地方
我们是强大的,强大到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a 相传,莫斯科最早就是依据七重山的耸立而建成的。
b 种子( семя )一词与“七”也有相同的词根。)
我们是虚弱的,肉眼无法看见的微生物
也许就会让我们败于一场输不起的隐形的战争
从生物种群的意义而言,人类永远只是其中的一种
我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寻找与这位中国诗人的共鸣。我同样希望在被“善与恶 所纠缠”的人和生物性存在的铁面无情的规律之间的虚空中找到某种联系。难道 我们不是已把自己当成了进化的顶峰,而在这个进化论的顶峰上,我们自身不是 把无情的怀疑带给了世间万物?这样的结果不是恰好让光明熄灭了吗?我仿佛感 到,正好在吉狄马加写下这首长诗的时候,我的头脑中也出现了这样的诗句:敌 人的形象,最初的名字——就叫看不见的战争:
谁知道是怎样血腥的战争,
携带病毒控制着无血的微生物,
怎样一个无脸的状态
吞噬另一个无脸的状态,
既不丧失也不获取的状态,
但它们无须借助眼睛和耳朵,
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测定
敌人的形象,
他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
不论它们赢得怎样的胜利,
都没有嘴巴来喊出乌拉,
它们不是牺牲,
只不过是从一个子宫移到另一个子宫,
在我们的头顶为胜利
积攒恐惧,
粗心大意地
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调整理智,
不是寻找灵活与敏锐的、
恐怖而必需的
敌人的形象,
按照我们
自身恐怖的形象和映象。
诗人们努力工作,为的是我们的形象和映象不会令人望而生畏。全世界的诗 人都是同声共气的。他们相互倾听,希望被聆听、被理解。在20世纪,我曾经有 一位来自柏林的朋友,德国诗人海因茨 ·卡劳(1931—2012)献给我一首诗:
斯拉瓦a的方式
当我来自新西伯利亚的朋友斯拉瓦,
一个建设者,大学生和诗人,
应该做出一个决定,我们商议,
做一个建设者
或者工程师
(反正他肯定要当诗人),
或者说,他在寻思
关于中国的志同道合者,
总之,关于生命重大的事情,
它就在那里,我亲眼看到这一点,
仰面朝天躺在大地上,
为的是让人
以整个身体触摸到它。
有时,诗人斯拉瓦,
在西伯利亚,在赤裸的大地上
(a 斯拉瓦是作者的名字“维雅切斯拉夫”的爱称。)
很久做不了决定。经常
冻僵,脑筋迟钝,但还是那样,
我的俄罗斯朋友,斯拉瓦
仰天与大地对话,
就能够更好地思考。
我很喜欢斯拉瓦的方式。
因为,有时我们
躺在星球不同的点上
背靠着背,
我们亲密无间,
除了大地。
我们面对着同样的问题,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今天,一位中国诗人在自己的长诗中提醒我们:“东方和西方再一次相遇在 命运的大门口”,为了“寻找共同的出口”,没有联合,是不可能建造拯救的方舟 的。需要明白这一点,“继续旋转”的整个地球已经拥有那样的方舟,但需要有 人在这个浩瀚宇宙的波涛中来掌舵。
我很喜欢中国诗人吉狄马加创作的这首热爱和平的长诗。我十分认可和亲近 他写下的这两行诗句:
那是因为《勒俄》告诉过我,
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兄弟。
俄罗斯最伟大的学者、科学院院士弗拉基米尔 ·伊万诺维奇 ·维尔纳茨基, 用人类的思维来判断地质的力量和理智的范畴——智力圈,难道不是这么写的 吗?伟大的德国人弗里德里希 ·荷尔德林难道不对吗?他宣布,正是诗人们创设 了历史,给了它以积极的记忆。
最后,我想套用一下我的德国朋友海因茨 ·卡劳的话语(世界上所有愿意成 为朋友的诗人都是兄弟!):我们在星球的不同点上,我们,我和吉狄马加—— “面对着同样的问题,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们参与着唯一的地球的理性的和 精简的改变。我们就这样一起去“缝补”我们裂开了的星球!
(2020年7月19日, 汪剑钊 译)
作者简介:
维雅切斯拉夫 ·格列勃维奇 ·库普里扬诺夫(1939—),俄罗斯当代 自由体诗歌的重要代表。出身于医生家庭, 曾求学于列宁格勒海军武器工 程学院, 1967年毕业于莫斯科外语学院翻译系。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 发表作品。迄今出版有十余部诗集, 主要有《生活在行走》《家庭作业》 《回声》《献给无名懦夫的纪念碑》《诗集》《歌唱与思索的课程》《时 间的绿洲》《大地的天空》和《更好的时间》等。除创作外, 翻译过德 国、奥地利、英国、美国、瑞典等国的诗歌。曾获多种国际性文学奖, 如 1986年的意大利孔涅塞文学奖, 1987年的欧洲文学大奖, 1998年的马其顿 国际诗歌奖等。他同时还是俄罗斯笔会中心成员、欧洲科学与艺术研究院 院士。现居莫斯科。
[爱沙尼亚诗]尤里 ·塔尔维特
大约和21世纪的起始同步,随着他的祖国中国向更广阔的世界、向以数字/加 密通信和产业为标志的科技进步的巅峰(重新)开放,吉狄马加(生于1961年)作 为中国现代最为蜚声国际的诗人之一脱颖而出。他的作品被详尽地译成外文,包 括大小语种,他在搭建中国与世界之间的文化桥梁和创意对话(因为他每年都在 本国各地组织重要的国际诗歌节)方面的功绩着实令人惊叹。
他的诗歌作品的容积早已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确凿无疑地证明着,他作为 一名对于世间众生、包括作为世界一部分的人类怀有强烈敏感的诗人思想家,有 着强大而独特的声音与个性。而在当下这悲剧性的2020年,吉狄马加又写下了一 首长诗,《裂开的星球》—— 一段以新冠病毒大流行引发的无形“世界战争”为 出发点的有力的沉思。
吉狄马加的要旨是高尚的,具有深厚的人文主义色彩:这场瘟疫/大流行病 的确切源头对于科学家而言仍是一个谜,而疫情这一限制情境却意味深长地揭示 了当前全球严重的危机、犯罪和自我毁灭——如果世界尚能从中被拯救出来,那 么唯一有希望的途径便是集合起全世界国家和人民的智慧与真诚的善意,同时要 抑制住经济和政治精英的野心、他们念念不忘的自利之心,以及国家与超国家组 织漫无边际的自负。换言之,单靠科学发展和技术手段阻止不了悲剧:我们急需 的是同样巨大(当然,甚至更大!)的道德转变。
伟大的世界诗人们一直都拥有这样的梦想。有时他们被称为乌托邦主义者, 人们责备他们失去了现实感。部分当今时代(后现代)的文化与人文科学已经从 诗歌精神中移除,代之以繁殖秉着娱乐大众精神的因循守旧——这种娱乐精神又 经世界各地的网络商业以真正的爆炸式加速传播。年轻人正在忘记何为爱,因为 他们小巧的智能手机正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向他们提供幻觉,仿佛爱是唾手可得的日常消费。在这些神奇的迷你装备的生产领域,世界超级信息技术生产商正在进 行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如吉狄马加在《裂开的星球》中所说,那些能够生产和发 行抵达最远的海洋的大多数“扣子”的人之间并没有道德上的区别。
然而,诗歌还活着,年轻人也仍在追寻真正的爱,有时候还能找到。区别 的关键是什么?是美学,是创造力。科学产生的只是事实和统计数据。伟大的爱 沙尼亚诗人尤汉 ·利夫(1864—1913)在他的一首思想诗(用他自己的话叫“片 断”)中讽刺地影射道:“于是乎一些科学家证明——/习惯了它,战争就能更 快地杀戮。/更妙的是,如此研究者激发了奇迹/一个寒冷如冰而另一个彻底失 明。”(选自尤汉 ·利夫《雪花堆积,我在歌唱》, 多伦多格尔尼卡出版社2013年 版,尤 ·塔尔维特、哈 ·李 ·希克斯译)
反之,正如吉狄马加所解释的那样,“戈雅就用画笔记录过比死亡本身更触 目惊心的、由死亡所透漫出来的气息”。
吉狄马加是一位重要的诗人,能够创造出直击美丽的隐喻。这些隐喻尤其出 现在他献给自己的民族彝族——献给这个民族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它通过古老的 史诗和智者毕摩传达的古代生命哲学——的抒情性与思想性兼备的诗歌里。可以 说,通过以本民族彝族的世界观赞颂自然界的完整与神圣,吉狄马加自己已经成 为一位毕摩,代表的是无数更小的民族群体,是他们的语言与文化,这些语言文 化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的生存正经历着考验。他的声音是被考验者的声音,但完 全不是绝望的声音。它收拢并抱持着以高原雪豹的存在和反抗为象征的道德力量 (见吉狄马加2014年发表的诗作《我, 雪豹……》) 。
吉狄马加在他最新的创作中证明了他作为一名史诗型诗人的能力。这同他为 世界上古老民族的史诗续写新篇的雄心有关,这些史诗中遍布的神话主要证明了 自然的精神完整性,而人类在理想情况下应是这种完整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 过,吉狄马加同样受到了西方新时期哲学史诗经典的巨大影响。
在现代西方史诗类诗歌形成的过程中,几乎不可避免地,较大的民族在先 锋队伍中表现卓越。这是一场持续不断的为了自由的奋斗,在形式和世界观上都 是。英国人威廉 ·布莱克,在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的交界写下了长篇的神话-哲 学诗,在诗中他藐视传统的基督教堂的布道。为了解释他关于人类完全自由的主 张,他力图背弃经典的希腊-罗马神话,并发明了他自己的个人神灵。
半个世纪后,美国诗人沃尔特 ·惠特曼,一位很大程度上自学成才的诗人, 在西方文学界引发了一场真正的地震,因为他开创了几乎仅用自由体书写长诗和 短诗的风格,不使用任何尾韵。他成了自一战以来流行于表现主义和其他先锋 流派的诗歌形式解放的辉煌胜利中最伟大的先辈。此后所有写下史诗-哲学诗的 伟大世界诗人们,以埃兹拉 ·庞德和艾略特为代表,都跟随着惠特曼的脚步。在 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诗歌领域,西班牙人费德里科 ·加西亚 ·洛尔迦在惠特曼的 直接影响下写出了他的自由体系列诗《诗人在纽约》(在诗人去世后于1940年出 版),谴责金钱崇拜, 向象征着大自然痛苦的抗议呼声的“美国黑人”致以敬意。 最伟大的现代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 ·佩索阿,“化装”成为阿尔瓦罗 ·德 ·坎波 斯,写下了《向沃尔特 ·惠特曼致敬》, 而他最广阔的史诗《消息》(1934年), 是送给葡萄牙的历史命运以及他的国家要在极富创意的精神性上成为其他国家的 榜样这一道德任务的爱国主义献辞。
此后,左翼智利诗人巴勃罗 ·聂鲁达特别在他最为广博的、史诗般的反帝国 主义组诗《漫歌》(1950)中努力反映出拉丁美洲的过去,将这块大陆的未来同 苏联领导的世界社会主义潮流联系起来。这类史诗里交织了越来越多的政治意 蕴。
吉狄马加清楚地将相同的史诗——哲学诗样式移入了他的《裂开的星球》。 某种程度上,它的原型是吉狄马加另一首较短的诗《回望二十世纪》(收录在 2006年诗集《时间》中)。在这里, 吉狄马加为20世纪引入了“双刃剑”的比喻, 这个世纪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而且在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基本敌对的意识 形态体制之间存在严重分裂。这是一个反差和根深蒂固的对立的世纪。这是一个 科学迅猛发展伴随着对自然和自然栖息地极其残忍的摧毁、贫穷和苦难在广大人 民群众中蔓延的世纪,更不要提种族主义的耻辱、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以及斯 大林肃反扩大化所带来的恐怖。
拥有相对有限的自然栖息地的“雪豹”可以被解读为拟人化的象征,例如吉 狄马加所属的彝族,就置身于世界经济的全球主义者所倡导的经济全球化的背 景下。与此对照,在《裂开的星球》里,吉狄马加为没有简单答案的人类之谜寻 找到一种更加普遍的、哲学的胚胎符号。这种高度模糊的符号是吉狄马加从威 廉 ·布莱克的短诗《老虎》(作于1794年。也许是有史以来在国际范围内最为著名、翻译得最多的英文诗之一)里借来的。“老虎”作为一种诗歌符号,在最大程 度上聚集了自然的(对称)美,同时也聚集了恐惧。布莱克自己也不能解开这个 谜团,在这首诗全部的24行里,有整整20行是疑问句,一直没有答案。诗的终章 (四行诗节)是首章的一个重复:“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 火光,/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它反复提及宇宙的维 度与最初起源(上帝) 的自然力量。
20世纪的意识形态预言已然凋谢了。西方后现代思想家已经试图在他们为永 久的虚无主义的呐喊声中冲击昔日的“宏大意识形态叙事”。然而,他们未能竞 争过源自人类文化的伟大诗歌意象。这些诸如布莱克的“老虎”等大量的意象, 继续在所有领域内激发着真正的人类创造活动。吉狄马加承认, 他并不把自己看 作一位预言家。然而凭着一位优秀诗人思想家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根据人类 活动的道德后果,他指出了人类活动中一长串的痛处与焦点。他邀请他的读者更 多地思考,而不是满足于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操纵大众良知、经常被短命又自私的 物质利益动机所刺激的肤浅外观。科学并不能幸免于这深不可测的陷阱。诚如吉 狄马加所言,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智者的语言被金钱和物质的双手弄脏”的时 代。玛丽 ·居里夫人可以梦想科学能扶贫济弱,但直到今天都没有人能证明这个 梦想已经(或将会)实现。在同样的语境里,吉狄马加批判性地谈到当代那些全 球学术界的知识分子,他们从理论上推测卡尔 ·马克思,同时又和资本主义的经 济政治精英眉来眼去,试图保住他们自己个人的财富和福利,自己又与不平等的 根本原因和任何可能推翻既定体系的具体社会行动保持距离。要评估任何独特的 思想家对于世界历史的贡献,仅有理性的计算提供不了明确的标准。正如吉狄马 加暗示的那样,举例来讲,这适用于托 ·罗 ·马尔萨斯的主张,即人口增长需要 抑制,从而否定了未来人类的大部分生命梦想之美。
吉狄马加在批评缺少德行的科学的同时,认同了人类良知中一些重大变化的 证据,因为自20世纪最后的25年以来,法西斯主义和种族主义思想已经遭受了重 大的挫败。
尽管新的疫情“世界战争”是不同的、无形的,但吉狄马加认为,最有可能 的是它仍然是由人类所引发的。世界根本没有从手中丢下20世纪的遗产——那柄 “双刃剑”。吉狄马加在德国哲学家西奥多 ·阿多诺和尤尔根 ·哈贝马斯有关社会
公平的思想中寻找支持。他也受到尼加拉瓜诗人神父埃内斯托 ·卡德纳尔这一榜 样的启发(卡德纳尔不仅在他的诗中强烈抗议社会不平等和富人所犯下的罪行, 而且建立了一个以诚实劳动和全员创新为宗旨的公社)。他提到了墨西哥人胡 安 ·鲁尔福令人难以置信的创造力,鲁尔福在他的主要作品《佩德罗 · 巴拉莫》 中成功地混合了生者与死者的声音,在他笔下艺术不再仅仅是艺术,而能令人真 切感受到任何个体生命直面爱与死时的孤独。吉狄马加坦承他对伟大的秘鲁诗人 塞萨尔 · 巴列霍怀有特殊的亲切感,巴列霍因为卑贱者和不幸的平凡人的生活而 苦痛,他诗中痛苦的呼喊来自他赤裸的灵魂深处。
吉狄马加并没有将真实事物的状态简单化。他太清楚了,私利本能是人类与 生俱来的,人的个体利益的越轨行为,永远都有转变成破坏力量、背叛集体公共 事业、损害给予所有人平等的社会关怀的崇高梦想的风险。他明白瓦尔特 ·本雅 明和斯蒂芬 ·茨威格自杀的原因,他们是知识分子和作家,身处最悲惨的历史时 刻之一,其时独裁惑众、煽动种族主义的希特勒主义即将达成它罪恶的目标,代 价是数百万无辜的性命,人们被杀死、被谋害,被投入悲惨的境地。
另一方面,只要个体同它历史上和社会上所属的集体相抵触,吉狄马加就拒 绝接受任何形式的暴力,包括个体的暴力行为。人权,正如吉狄马加所主张的, 不应当是任何人以他人为代价的特权,而只应是每一个人的平等权利。这也同样 适用于国家间的纷争。例如,他提到了最近在一个欧洲的立宪民主国家发生的加 泰罗尼亚“叛乱”情况。甚至不必去问20世纪初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安东尼奥 ·马 查多是否会接受极端民族主义者的偏激行为。这样的措施显然也不会受到20世纪 最伟大的加泰罗尼亚诗人之一、一位真正的加泰罗尼亚爱国者萨尔瓦多 ·埃斯普 里欧(1913—1985)的赞同,他把西班牙想象成为一张完整的“公牛皮”(这个 视觉形象源于欧洲地理图上西班牙的轮廓),上面所有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文化 和语言都会平等地受到尊重、包容和支持。吉狄马加还清楚地表明了他对于英国 “脱欧”的怀疑和忧伤,的确,“脱欧”行动尽管是保守党的胜利,却在另一半不 列颠人当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和妨害,后者宁愿继续忠于欧洲的团结,而不是自 私地图谋破坏。
吉狄马加的诗包含了21世纪初我们这个世界最为令人忧虑和苦恼的问题。这 首重要作品的节奏建立在“双刃剑”的象征上——人类表面上的进步和变革的热
情永远在长期后果的背景下畏缩并瘫痪。然而,诗的主旋律仍然是诗人对于人性 中道德提升的能力的信念。他的信念从他本民族彝族以及祖国中国和其他国家 的古代史诗、神话和智者的哲学中寻找到了支持和灵感。他的诗始终以爱和创造 力的名义,受到现代最伟大的世界诗人们的祈望的启示和滋养,同时反对着毁灭 的力量。这种真正高贵的精神存活在世界所有地方,不过吉狄马加特别提到了哥 伦比亚,这个国家的诗人与国际诗人们同心协力,将麦德林市从声名狼藉的“世 界毒品之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诗歌之都”。这对于人类关系重大。吉狄 马加在他的诗中说得好:“诗歌在哥伦比亚成了政治对话的一种最为人道的方 式。”
“剑”是开裂、杀戮与毁灭的技术工具的一个绝好象征,毫不夸张地讲,它 被人们所操控的频率实在没有被男人们所操控的来得高。不管是单刃还是双刃, 一把剑(像任何其他技术一样)可以成功地服务于单纯的防御和最凶狠的侵略。 人类的另一半,历史上的女人,如果被准许自由和坦诚地发表意见的话, 她们从 来都反对暴力,一直都是家庭、孩子和老人的主要哺育者和照顾者。女人给予我 们所有人生命,是人类生活和文化创造中关于爱的主要元素、灵感和象征。
吉狄马加在诗的核心部分描写了世界裂开/分裂的悲剧,这些主要都是由男 人们煽动的,作品中谈及妇女的地方不多。但是,从我以往阅读吉狄马加诗歌的 经验来看(尤其当我把吉狄马加重要的系列诗歌作品《时间》译成我的母语爱沙 尼亚语时),首先打动我的是吉狄马加在由女性激发灵感的诗歌里的一大串抒情 比喻中展现的诗歌才华。要接触到吉狄马加作为一位杰出的世界诗人、智者和优 秀人物的本质,只要读一下以上所提的系列作品中的短诗就足够了,例如《母亲 们的手》或者《唱给母亲的歌》。
在《裂开的星球》的结尾部分,吉狄马加向彝族神话中的女神普嫫列依(彝 族英雄、部落创建者支呷阿鲁的母亲)讲话,请她把缝针借给他,用他的话讲, 他要“缝合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
最后,我要再次在吉狄马加和我们爱沙尼亚诗人尤汉 ·利夫之间找到哲学和 诗意的“超越文化时空”的共同点。他们在敏感性和世界观上极为相似。在另一 首思想诗中,利夫观察到:“野心撕裂了世界,/情感团结了世界,/爱让一切圣 化,/在情感世界里团结大家。”(约1889年)这就是说,在理性观念刺激和煽动
之下的野心,一旦离开良知、情感和灵敏度,少有能结出好果子的。只有在人类 全部的创造才能的共生互惠中, 在对自然与文化永远的尊敬中, 在人类两性可信 赖的创造性同盟中,才可能产生新的希望,让这世界的裂口和伤痕,能够在精心 照料下, 缓慢地愈合。
(2020年7月30日,胡伟 译)
作者简介:
尤里 ·塔尔维特(Jüri Talvet), 爱沙尼亚诗人, 翻译家, 批评家, 欧 洲科学院院士, 塔尔图大学比较文学系首席教授。1945年出生于帕尔努, 1981年以来一直任教于塔尔图大学。其研究领域主要集中于英国哲学与 西班牙文学, 致力于英语国家、西班牙语国家与爱沙尼亚文学之间的交流 与译介, 出版了多种相关著作与译作。他的诗歌有鲜明的知识分子气质, 将历史、文化与个人经验、情感融为一体。1997年, 获得爱沙尼亚最高诗 歌奖尤汉 ·利夫诗歌奖(Juhan Liiv Prize), 曾受邀参加麦德林、巴塞罗 那、科莫等众多国际诗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