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神奇美丽的名字,一片古老的土地。只要你一踏上这片液态的土地,就会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力在召唤你。你会被她每一缕迷人的风,每一种醉人的风景,每一个善良的微笑和每一次热情的款待所感动,感动得想流泪,想歌唱,为她苦难而又甜蜜的过去,为她获得了新生的力的今天。这是古老的河流金沙江和大渡河环绕的地方,是母亲河安宁河和雅砻江流淌的地方;也是大凉山的脊骨龙头生长的地方。荞麦和牛羊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顽强生殖力,一个古老的迁徙民族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一条古老的黑色的河流在这片土地上亘古流淌着。然而历史上,这条文明的河流曾一度被冰冻,几乎未与任何外来文化发生过真正意义上的碰撞,迸发出灿烂的浪花。文学的发展在民族社会末期驻足不前,更令人叹喟的是当历史的车轮进入了人类历史的现代发展阶段时,这片美丽的土地仍处于极低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然而他们是神人支格阿鲁的子孙,沉默不属于他们。当现代文明的曙光来临之时,终于在林立的高楼和低矮的瓦房木板间升起了一颗璀璨的星——吉狄马加。他以深沉的饱含热泪的爱唱出了那太阳底下亘古常新的彝魂。我们将踏着他诗歌的节奏去追寻其文化源流。
彝人的梦想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
——吉狄马加《致自己》
最近出版的吉狄马加的第二本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的序言中,著名诗评家孙静轩写道:一个彝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觉醒了的彝人,而且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民族诗人,以他独特的感觉,以他富有音乐美和绘画美的笔调,写出了他的梦想和他那个古老而神秘,痛苦而倔强的民族的梦想,这本身就具有极大的魅力。他用现代意识来审视自己古老的民族。他的诗歌是一曲含泪的爱的颂歌,但又透着委婉,忧郁的情调。这一切都为了养育他的古老民族和土地,人类的和平与友爱以及人世间一切真的,善的,美的情感。这既是诗人的梦想,同时也是每个彝人的梦想。
凉山彝人的梦想曲
森林和猎人的主题在马加诗歌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这部分诗歌作品透着童年纯真的梦想,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彝民族优美的风俗画卷。
小时候,我要戴耳环
那是戴耳环的年龄了
阿达为我穿耳
他用一片树叶把我的
耳垂包住了
……
从那时起,我和男人们一起
去出猎,像他们
一样骑马,一样饮酒,一样唱歌
——《永恒的宣誓》
自古以来,彝族人民的生活就跟森林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森林孕育了彝族丰富的狩猎文化。而吉狄马加对这一文化是十分熟悉的,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这个文化所孕育的,他热爱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森林及其哺育的朴素,善良而勇敢的人们,抒发了对往昔生活的怀念。他写猎人的生活情调:
“篝火是整个宇宙的
它噼噼啪啪地哼着
唱起了两个世界
都能听懂的歌
里面一串迷人的火星
外面一条神奇的银河
獐子肉淡淡的香味
拌和着一个烧熟了的传说”
——《猎人岩》
然而这些充满甜蜜生活情调的诗句在马加的诗歌作品中为数不多,诗人把自己的诗笔伸向凉山彝族生活的各个层面,挖掘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作为诗的素材,并通过这些事物传达出他诗歌中一个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以及这一文化的精神实质,他的诗渗透着彝民族深层的审美定势。要理解他的诗歌就必须懂得给予他诗歌营养的彝族传统文化。
由于历史的原因,彝族地区没有统一的宗教。渗透整个东方文化的佛教和道教在这片土地上也难寻其踪影。基本处于万物有灵、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的原始宗教氛围中,他们的精神世界充满了神秘的梦幻,相信灵魂不死,万物都有灵魂。天、地、日、月、山川、雷电都有掌管吉凶祸福的神灵。其中凉山彝族最崇拜的是山神,认为风雨雷电,都与山神有关,巫师毕摩的一部《请神经》上所列举的几乎全是山神。此外,凉山彝族还有对“精灵”的崇拜。凉山民间有一种被称为“吉尔”(福气)的东西,认为它具有保护人的魔力。彝族文化从来是 “神、鬼、人”混杂在一起的。在彝人世界里,有“半人半神“的毕摩(祭师)和既通阴间又通阳间跳神弄鬼的苏尼(巫师)。认为鬼有善鬼和恶鬼,善鬼助人免去灾祸,而恶鬼来源于之子宜乍(“美女之子”之意)的魂灵,经常危害人间,战乱凶杀都是恶鬼所为。彝族患疾生病,不是请医生看病,而是请毕摩和苏尼来驱除恶神、恶鬼,免灾消难,直到今天一些偏僻的山村依然如此。以往的文学作品大都避讳涉及“死亡”“灵魂”这一领域,而吉狄马加大但地作了尝试,敲开了这“无人问津”的门扉:
“万物都有灵魂
人死了,安息在土地和天空之间”
——《看不见的波动》
“听灵魂自由的歌唱
在远方
梦在流浪”
——《我的渴望》
“在他死去的地方
有一个死去的女人
在那里火葬”
——《最后的召唤》
彝人认为,在天国和人间之间有一个灵魂安息的所在“石姻哈姆”。人死了,灵魂都要到那里去过一种悠然自得的生活。另一方面,彝族毕摩文化对“生死”“灵魂”的解释多偏重于理性。经书上有“园根脱黄叶,嫩竹脱简壳”的话。认为死亡是自然规律。吉狄马加“笔下猎人的死亡是对自然的回归,是大山(山神)的召唤,所以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甚至带有美丽的色彩。
“当子夜时分叩响
潮湿的安魂曲
我在森林世界的
母腹里睡去
耳朵灌满了泉水的声音
嘴唇上沾满了母亲的乳汁”
——《最后的传说》
彝族长期的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已经幻化成一种民族精神,鹰图腾象征着勇猛、矫健、神人支格阿鲁是无畏、力量、英雄的象征,已成为彝民族共同的精神图腾。它牵引着这个古老的民族经历了无数的曲折与坎坷,使之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把你放在唇边
我嗅到了鹰的血性
我感到了鹰的呼吸
……
把你放在枕边
我梦见了自由的天空
我梦见了飞翔的翅膀”
——《鹰爪杯》
“有一种东西虽然不属于现实
但我完全相信
鹰是我们的父亲
而祖先走过的路
肯定还是白色”
——《看不见的波动》
但诗人在对民族传统文化及反思之后,感到阵阵的隐痛,他看见了这只雄鹰滴血的翅膀,他看到了本民族的伤痛,他看见了本民族周身打满了落后的烙印。他痛苦,他徘徊,但他不得不作出抉择,必须“背叛”传统,超越传统。他知道一种文化只能有益于提高一个民族的生活时,才有其存在和发展的生命力。图腾不再属于这个时代。
“谁能解释图腾的含义
其实它属于梦想
假如得到了它的保护
就是含着悲哀的泪水
我们也会欢乐地歌唱”
——《含义》
诗人反思自己民族灾难性的文化,反思民族曲折与坎坷的历史,他的现代意识不可避免地跟传统文化观念发生了强烈的撞击,在撞击中,他的现代意识胜利了。但他并不快乐,他的内心深处交织着矛盾,他眼里时常包含着泪水,那是对养育自己的古老民族的深沉的爱恋。
真、善、美的旋律
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血缘、民族、地域的亲情,同时又存在着一种超乎这些亲情之上的人类之情。而马加的诗正是溶汇了这诸多复杂的情感,并以之为触角,伸展向整个世界,在人、自然、社会的三维交叉点上,演绎出一首首瑰丽的诗篇。人首先是凭感觉认知世界的,诗人的感觉是异常敏锐的。他们的眼里不能掺和半点杂质,他们鞭笞一切虚伪,丑陋与罪恶的东西,同时又被真诚、善良、美丽的事物感召着,他们不能不歌唱。吉狄马加抒写着自己对凉山这片土地及其古老民族的爱,却反映了世界人类共同关心的主题——和平与友爱,他的诗是一首积极的浪漫主义的爱情交响曲,然而就在这积极跳动的音符间也可以听到他凄凉和悲哀的声音。
“不要问我为什么
唱起歌来总是那样哀凉”
——《美丽的忧伤》
“多少年来,就是这神奇的土地
它让我的右手
在淡淡的忧郁中
写下关于彝人的诗行”
——《部落的节奏》
“去听写竖笛和马布的演奏
……
我都会深深地低下头”
——《理解》
“无论我怎样含着泪对它歌唱
它都沉默得象一块岩石
一声不响”
——《土地》
“我望见你
我的眼睛流出了河流”
——《故乡的水葬地》
诗人为什么如此忧伤呢?他是和彝族的眼泪、孤独和苦难系在一起的。据彝族经书记载,先祖却布居木时代,天神思梯古仇视人间生灵,掘开九个天海的洪水,淹没了二十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使大地上只剩下举木武勿一个孤儿。又据神话记载,有个叫尼嫫撒嫫的妇女,她住在一棵红桦树下,但有一天这棵树突然死了,她就像失掉亲人一样号陶大哭,泪水一股一股落在地上,后来变成了一男一女,那就是彝族的祖先。这些神话传说曲折地反映了彝族先民在与自然界作斗争过程中遭受的苦难。彝族先民曾经创造了灿烂远古文化,早在地质年代更新世纪初,我国西南彝族地区就有人类居住了。他们创造了发达的青铜文化(约公元前二世纪—公元前一世纪)。彝族女祖第八代时已发明了织布机(见《勒俄特依》),但后来却没有手工业,没有自己冶炼的铁工具,从古侯,曲湦两大部落进入凉山地区后,大规模的家支械斗层出不穷,血亲复仇愈演愈烈。彝族谚语说:“儿了长大了要与爷报仇,这样的儿子才算好儿子。”彝人的仇不能忘掉,好象杉树节节不怕腐烂一样。天空中回落着寡妇和孤儿的啼哭声,瓦板屋里游荡着不散的冤死者的魂灵。奴隶社会留给凉山彝族人民的只是训世格言“玛姆特依”,对神圣家支的崇拜以及阴森恐怖的“节勿耶”律法。这些就是诗人哀伤的原因。也许是彝族人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们对和平与友爱的渴望也最强烈。历史上,英雄的彝族曾参加过“武王伐纣”的孟津联盟大会。播种女神为了五谷丰收和风神战斗,有八位神王为援救女神而违背了神规被变成石头,但他们的心又一起变成八方图为人类医治疾病。这种精神感动了诗人,使他的爱从亲族、民族、地域的爱升华为爱整个中华民族以至整个世界人类,他要“热爱所有的种族”(《听送魂经》),诗人“仿佛看见黑人,那些黑色的兄弟,正踩着非洲的身躯,他们的脚踏响了土地……眼里流出一个鲜红的黎明”。他看见“恒河在静静流……哥萨克人在黄昏举行婚礼。”(《古老的土地》)最后诗人每一个愿望,希望他的头颅——“那彝人的头颅,将刻上人类友爱的诗句”(同上)。《做口弦的老人》中的青蜒,是彝族人民和平友爱的使者,是爱与美的象征。它振响在每一个种族的故乡的声音,是“彝人来自远古的声音,彝人来自灵魂的声音,这也正是诗人的心愿。真、善、美是贯穿吉狄马加诗歌的主题。诗人以他独具的现代意识,透过历史的横截面,发掘彝民族深层次的文化心态。他的又欢乐又忧伤的民族性格,英雄而又平凡的民族气魄,使他的诗歌创作向世界文化升华,向人类文明汇聚,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黑、红、黄的交响
我想成为作家,是因为有人对彝族的红、黄、黑三种颜色并不了解。
——吉狄马加《我的作家梦》
红、黄、黑三种颜色是吉狄马加诗歌最基本的色调。它来源彝族古老的三色文化。如果不了解彝族红、黄、黑三色文化的内涵,就无从把握吉狄马加的诗歌。
《在彝人梦见的颜色》一诗中,他写了英雄和高贵的颜色:
我梦见黑色的披毡被人高高地扬起
黑色的祭品独自走向祖先的魂灵
黑色的英雄结上爬满不落的星
武士威武和荣誉的红色
我梦见过红色的飘带在牛角上鸣响
红的长裙在吹动一支緾绵的谣曲
红色的马鞍幻想着自由自在地飞翔
象征爱情和友谊的黄色
我梦见过一千把伞在远山歌唱
黄色的衣边牵着了跳动的太阳
黄色的口弦在闪动明亮的翅膀
但诗人最后却说:“我梦见过那样一些颜色,我的眼里常含着深情的泪水”。这是因为诗人看到不管是英雄,高贵的黑色,威武荣誉的红色还是爱情与友谊的黄色全部留在了古老的木质器皿上。
黑色象征着刚强、坚韧。彝族自称“诺苏”意即“黑色的民族”。彝族经书认为人类由雪演化而成,雪是水。而“公母五行说”认为黑色属“北方水”,彝族从来就崇拜铁,铁是黑色的,传说中开天辟地的阿尔是一位铁匠。铁能创造奇迹,迎接彝族的祖先“六祖”的母亲仙女下凡,诞生人类。到了阶级社会,黑色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贵族阶级认为自己的血统纯洁、高贵,自称“黑彝”。而把一般的贫民百姓称为“白彝”。诗人的血液里流淌着黑色的献身精神,只要他苦难的民族不再孤独和悲哀,有一颗明亮温暖的星,诗人原意进入那“死亡之乡”。
啊,黑色的梦想,就在我消逝的时候
请让我对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说话
身后是我苦难而崇高的人民
我深信这千年的孤独和悲哀啊
要是岩石听懂了也会淌出泪来。
啊,黑色的梦想,就在我消失的时候
请为我的民族升起明亮而又温暖的星星吧
啊,黑色的梦想,就让我伴随着你
最后进入那死亡之乡”
——《黑色的梦想》
诗人的心沉入了悲哀的低谷,沉入了大山那千年的孤独之中,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能听懂他语言的朋友,只好面对沉默的岩石诉说,泪流满面。值得庆幸的是诗人并没有绝望,他看见“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闪着黄金的光”。
——《黑色的河流》
红色是神圣的象征,是火文化。彝族经书认为火是从落下来降在恩几间列山上的,这山便是神火的发源地,民族祖先的发祥地。“公母五行说”认为,红色属“东方木”,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主兴旺发达。彝族崇拜火,火在原始时期给人类带来了许多好处。火使野兽不能袭击人类,给人类带来了熟食。彝族先民的生活中燃起了篝火,诞生了火塘,有了火一样永不熄灭的信念。
“假如有一天猎人再没有回来
它的篝火就要熄了
只要冒着青烟
那猎人的儿子
定会把篝火点燃”
——《猎人岩》
神人勇士用火战胜了魔蟒,制服了妖怪。火一样的红色是威武和英勇的象征。即使是一条老去的斗牛,回想起“壮年”的时候,“枯黄的皮毛/便像一团火/在那里疯狂地燃烧/”。
——《老去的斗牛》
黄色是爱情和友谊的象征。是和平、道义的维护者,黄色是一种精神文化。彝族崇拜太阳,古代维护正义的勇士都披戴黄色头巾。“跳月”的习俗,是希望月神播撒爱情的种子。但诗人并没有写欢快的“跳月”习俗。他写的是“不幸”的黄色,破碎的爱情。因为这片土地上爱的悲剧实在太多太多……。
“一个羊毛坠子转成的梦
在头帕上消消地失落
……
那三角形的绣花包里
装着一个破碎的月亮”
——《土地的雕像》
黑、红、黄三色是彝族历史文化的积淀。它源于远古时期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三色文化已参透到彝族生活的各个层面。服饰一身三色鲜明。屋内陈设、酒餐器皿等生活用品以及军事用品莫不是三色图案,它已成了古代彝族宝贵的精神财富。然而长期的奴隶制社会窒息了彝族文化的发展,文学从“施尔俄特”时代起就发生了巨大的断裂。红、黄、黑三色几乎成了彝民族落后的标记。是该觉醒的时候了,但许多同胞依然沉醉于梦幻之中。诗人不得不大声的呼喊这个沉睡得太久太久的民族。因为是觉醒了的诗人,当他审视传统的三色文化时,持的是“扬弃”的态度。三色文化是马加诗的“襁褓”,是他诗歌无尽的源泉,同时他又超越了这个传统,汇百川于一河,给彝族的三色文化增添了新的内容,注入了时代特色。
现代宇宙意识的翅膀
诗人不是一块随意抛出的石子,他应该具有两项神圣的义务:离去和归来。
——巴勃罗·聂鲁达(智利诗人)
在吉狄马加的诗里,我们看到诗人既有着鲜明的个性气质,又烙印着本民族的印记。他诗歌的艺术网络根植于本民族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同时又超越了固定的传统模式,与整个中华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相通融,他在民族文化的现代化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雨丝是有声的门帘
牵动着梦中湿漉的思念
雪片是绣花的窗帘
挂满了洁白洁白的诗笺”
——《猎人岩》
“流密的是口弦,把心放在枕边
呢喃的花裙,一个立体的海
光拖着一个醉迷的影子
驾着意念在追赶”
——《爱的渴望》
这完全是现代气派的作品。吉狄马加运用现代诗歌的技巧已经很娴熟了。正如著名诗人流沙河在《初恋的歌》序言中说的:“他的诗告别了俳偶的尔比尔吉(彝族谚语)不拘不束,如风中鸟,如水中鱼;在他的诗中,传统的歌的成份已经很稀薄了”。他传达给读者的与其说是“我看见了什么,不如说是我想到了什么。他的兴趣不在展列现象的纷繁,而在显示灵魂的深邃”。
作为一个觉醒的现代诗人,他要继承发扬的不是传统的语言技巧,知人论事的尔比尔吉和铺衍,俳偶的句法。他要显示的是古铜色皮肤下那跳动不息的灵魂。
吉狄马加曾说:“我们要追寻民族文化中那些最深沉的底蕴。我们要有属于自己的对文化价值的判断”。(《民族团结》1989年3月),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很高的审视点,站在中华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的高度。诗人给自己提出了严格的更高层次的要求。墨西哥著名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说:“为了回到原地,首先要敢于走出去,只有浪子才谈得上回头”。(《魔幻现实主义》陈光浮著179页)这种开放的态度并不是消极、盲目的,而是积极、明确的。为了“归来”,他首先必须“离去”。
1982年,吉狄马加考入了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这是他文学生涯至关重要的一步。没有这一步,以后的一切都无从说起。“在那里熟读了屈原和米哈伊尔·肖洛霍夫”。(《我的作家梦》)。他找到了适合于自己且拥有广大读者的语言形式。他开始用汉语文进行创作。《火把的性格》、《木叶声》、《古老的土地》先后分别在《四川日报》、《四川文学》、《星星》诗刊上印成铅字。其中《火把的性格》还获得了成都地区“优秀文学作品奖”。这使他欣喜若狂。但他深知道自己的文学修养和生活积累还远远不够。于是他开始更广泛地涉猎中外文学名著。当他把目光投向拉丁美洲时,立即被这片神奇的土地和它孕育的古老文化及其现代“魔幻”文学深深地吸引住了。
吉狄马加在《我的作家梦》(《回家·山文学》1989、1)中说:“我想成为作家,是因为哥伦比亚有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思,智利有一个巴勃罗·聂鱼达,塞内加尔有一个桑戈尔,墨西哥有一个奥克塔维奥·帕斯”。
当代拉美文学在世界文学中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轰动效应”,形成了“魔幻现实主义”流派,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注意。“魔幻现实主义”有三个最基本的特征:1、其来源主要是传统的印第安土著文化。2、描绘的是拉美这片土地的客观现实和主观现实——传统思想意识和信仰。3、在表现手法上大胆地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写作技巧。拉美超现实主义作家阿莱塞·卡彭铁尔说:“美洲的年轻人必须深刻地认识到欧洲现代文学的代表性价值,……为了达到技巧上的深度,通过分析,找到建设性的,善于把我们拉美人的思想和敏感更有力地表达出来的方法”。他在与“保守派”的论战中胜利了。拉美许多代表性的作家都直接接受了欧洲现代文学,特别是卡夫卡作品的影响。年轻的诗人吉狄马加象拉美诸多作家一样,他在寻找一种能够更有力地表现凉山这块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古老民族的方法。
“魔幻现实主义”传入我国后,马上在我国的西南地区找到了适合它生长的土壤。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借鉴了其创作手法,写出了我国最早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吉狄马加则大胆地吸收了其表现手法,巧妙地将新的时空观念融进民族传统文化中,使之与原始宗教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使这些表现手法服务于本民族。成为形式为内容服务,土洋结合的极好例证。
“毕摩告诉我
……
一条白色的路
可以通向永恒的向往”
——《白色世界》
“有一种东西,虽然不属于现实
但我完全相信
鹰是我们的父亲
而祖先走过的路
肯定是白色”
——《看不见的波动》
这些诗里,渗透着这民族万物有灵的观念,图腾与祭祀文化。诗人用不多的笔墨就把这民族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和诗人的思想传达给了读者,这是传统的表现手法所不及的。然而任何文化都有其传承惯性。吉狄马加也不可能完全抛弃民族传统的文学表现手法。有些作品“歌”的影子较浓、铺衍、俳偶、反复句在他的诗歌中随处可见。
“我好象看见了祖先的天菩萨被星上点燃
我好象看见祖先的肌肉是群山的造型
我好象看见祖先的躯体上长出了荞子
我好象看见……”
——《史诗和人》
恰当的铺衍、徘偶、反复等手法在诗歌中能增强感染力和音乐美。但传达主题的过分明撩,抒情意象和语言的过分浅露也会损害诗美。《史诗和人》中奇特的比喻和丰富的想象被连续不断的“我好象看见……”损害殆尽。诗人还有待于注意诗歌审美效应与大众化之间的关系问题。
判断一个诗人的价值是看他能否真正地发掘、继承那些积淀于历史岩层中民族文化的精髓。作出自己对本民族文化独特的价值判断。吉狄马加成功地迈出了这一步。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过去那种地方和民族的闭关自守和自己自足的状态已经消失,现在代之而起的已经是各个民族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了,物质生产如此,精神生产也是如此。各个民族精神活动的成果已经成为共同享受的东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狭隘性已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个世界的文学”。吉狄马加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大胆地移植、借鉴外来文化中有益于自己的东西,把现代意识深刻地融入了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之中,表现了与民族内在的生活旋律。
他的诗全方位地挖掘了本民族的文化内涵,从整体上把握了中华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的源流。从而使自己自觉地参与到这一文化源流当中。他的有些作品已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发表。1988年,在意大利巴勒莫市举行的诗歌朗诵会上,他自作自诵的《死去的斗牛》博得了意大利观众及文艺界人士的高度评价和褒奖。对于宇宙人生,马加做到“……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人间词话》王国维)。“离去”后的“归来”是令人欣慰的。现代宇宙意识的翅膀为诗人和他热爱的民族升起又一颗明亮而又温暖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