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豹，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的，就是里尔克的那首名诗——《豹》：“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毫无疑问，1903年，里尔克写作这首诗时的心境，和囚禁在巴黎动物园里的豹一样，苦闷、彷徨，面对束缚自由的铁栏杆，无计可施。而现在，和里尔克一样，吉狄马加也将豹与自己叠加在一起，甚至，相对于里尔克的第三人称，吉狄马加更进一步，直接在标题上写上：我雪豹。

 

　　里尔克笔下的豹显得很绝望。在自然环境中，豹是一种强悍的动物，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但是在人类面前，它们正在失去它们的天然优势，在那小小的囚笼里，它们有力的四足的步容只能在一个极小的圈中旋转舞蹈，而最终，它们面对的，只有一切化为乌有的虚无。从表面上来看，吉狄马加的雪豹，其生活环境要比巴黎动物园要来得宽敞一些，至少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但实际上，也是殊途同归。所以，即使《我雪豹》用了大量的笔墨凸显豹的力量：

　　

　　闪电般的纵身一跃

　　充满强度的脚趾

　　已敲击着金属的空气

　　

　　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

　　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 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抽空

　　

　　但是，面对生态环境的恶化，人类世界对自然世界的不断蚕食，曾经不可一世的豹，最终的命运，也只能里尔克式的：“留下自己最后的遗言。”

 

　　无独有偶，喜欢老虎的博尔赫斯偶尔也会将笔触伸向豹这种猫科动物。收录在《老虎的金黄》里，他写了一首《黑豹》，起首的两句和里尔克如出一辙：“在那无比坚固的铁栅后面，/豹子将一遍遍地往来逡巡。”博尔赫斯将豹比作古希腊的勇士阿喀琉斯，可是现在，它只能在梦里书写自己的英雄事迹，逃不出命运的牢笼：“世界再斑斓也是徒劳无用，/每个生灵的祸福早就已经注定。”

 

　　我们知道，豹的文学形象并不是一直都这么悲催。《旧约·耶利米书》：“豹子要在城外窥伺他们，凡出城的必被撕碎。”《西游记》中的艾叶花皮豹子精也让老孙吃了些苦头，在但丁的《神曲》中，但丁在“人生迷误的森林”里曾经遇到过一头豹，它“轻捷而十分矫健，身上披着斑斓的皮毛。”大多《神曲》的注释者都认为这里的豹指的是淫欲，政治上指的是放逐但丁的佛罗伦萨。不管是淫欲还是豹子本身，都对但丁造成了很大的威胁，但丁既不是武松又不是孙悟空，他面对豹子时的恐惧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博尔赫斯在《<地狱篇>第一章第三十二行》中试图将豹子抽象化为一个词语。豹，曾经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爱兽，它的矫健身姿和华丽花纹让人倾倒，与老虎的威猛相比，豹子更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轻逸之美。《楚辞·九歌》中的山鬼曾经骑着赤豹穿行于高高山巅，看漂浮的云彩在脚下云展云舒。博尔赫斯还写过一本研究神话的小册子《想象中的动物》，其中也有一篇专门谈到《豹子》。除了大谈了一番豹子身上“花苞和蓓蕾香味总和的芬芳”，他还提到，普林纳曾经注意到豹子身上的圆斑会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变形，因而导致人们关于耶稣其实是一头豹子的猜测。将耶稣和豹子等同起来，当然是在无形中赋予豹子更多的神秘感和权威性，这是前现代时期人们对自然的敬畏，而当赤手双拳变为大规模的杀戮和环境污染，敬畏就变成了蔑视或忽视，豹乃至整个大自然的生存就变得岌岌可危。

　　

　　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

　　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

　　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

　　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

　　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

　　——吉狄马加《我雪豹》

　　

　　1963年，根据兰佩杜萨的同名原著，意大利电影大师维斯康蒂拍摄了他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名片《豹》，片中，萨利纳亲王法布里契奥有一句台词让人印象深刻，他说：“我们曾经是狮与豹，而取代我们的是豺狼与土狗。”萨利纳家族的族徽是豹，萨利纳亲王（他的原型是兰佩杜萨的曾祖父朱利奥·托马西）也是个豹子一样的人物，他也像里尔克的豹一样，曾经居于世界的中心：“当他思考自己的死亡时，却感到很坦然，也许这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认为自己的死亡首先意味着整个世界的毁灭。”

 

　　如果说，维斯康蒂的《豹》是献给贵族的一曲挽歌，那么吉狄马加的《我雪豹》就是写给真正的豹子的一首悲怆的安魂曲。豹子头林冲至少还有梁山可以落草，林野中的雪豹呢？是否还有一片净土给它们繁衍生息？

 

　　在加缪《鼠疫》的结尾，加缪以无情的口吻宣告了鼠疫如西绪弗斯的巨石一般的循环性：“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而吉狄马加也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忧虑：

　　

　　原谅我！这不是道别

　　但是我相信，那最后的审判

　　绝不会遥遥无期……！

　　

　　这是豹子的神学吗？当豹子濒临灭绝之时，我们人类的命运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那些射向豹子的子弹难道不是同时射向我们自己的吗？扼杀豹子喉咙的手掌，难道不正卡在我们的咽喉？

 

　　黑豹乐队演唱过一首《别去糟蹋》，是一首反战歌曲，不过用在反对猎杀动物环境保护之上似乎也并无不可，就以此作为这篇短文的收尾吧：

　　

　　放下你手中枪

　　睁眼去望一望

　　你面前是人类生存的故乡

　　放下你手中枪

　　去想一想

　　如果是你又会怎样 说……

　　

　　河西

 

　　（2014.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