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魂
是一首忘了歌词的情歌
是一口溢不出边的清泉
是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
是一张撕碎了又拼合在一起的旧照
回家吧,回到乡魂中去,阿巴拉哈①
回家听听心跳,把手放在胸口
回家抱抱羔羊,把脸触在茸茸的毛上
回家弹弹月琴,在流淌的月光中
回家背背家谱,从十二支祖开始
回家唱唱情歌,最撩拨人心的那首
回家发发牢骚,把最恨的人的名字咬在牙上
回家看看阿妈,看那布满沟壑的脸庞
回家和大山摔摔跤,和河流谈谈恋爱
回家吧,阿巴拉哈,在梦的转弯处,把自己接回家
①一游客的名字,下同。
二
孩子,这么多年,皎皎月儿缺了又圆,梁上燕子飞了又来。你阿爸却是只风筝,无论飞到哪儿,线总是系在故乡的屋梁上。风筝一千次地跌落又一千零一次地升起。
孩子,我总想回家看看在后半夜被泪水淹没的自己到底丢失在哪段路上,以及几首乡谣为什么唱碎了我的骨头。回家后,不要告诉阿姨们,阿爸在外面凭栏远眺悄悄哭泣过。
你姑妈来信说,而今荞麦开满了山坡,神灵回归了故园,孤寡老人化作了神鹰,断翅的云雀飞回了山岗。
孩子,想必家门前的野梅树盛开了,你三爸一定爬在树桠上同青青的风儿摇曳着,摇曳着我们的名字哩。
回家,沿着月色梯子,沿着爷爷奶奶的等待,回到布谷鸟啼声悠悠的地方,回到杜鹃花飘香阵阵的地方,回到生长农谚和孩子的地方,与云朵和祖灵在一起,与鸟鸣和花香在一起,与亲人的心跳在一起,与自己的野梦在一起。
三
是的,阿巴拉哈,瓦缝间飘散的炊烟是我,走得出天边走不出寨口的是我,母亲心头还没有拔出的那根刺是我,阿妹在出嫁之夜没有唱完的情歌是我,三十年前父亲掉进火塘的那滴泪是我,村小墙壁上若隐若现的字迹是我,站在路口乱喊乱叫的孩童我,走过几条小街后满脸风霜的人是我,唱起哭嫁歌心中开始别扭的人是我,白天彬彬有礼梦中衣不蔽体的人是我,被摔翻在地却死不认输的人是我,土墙房里摇晃不定的马灯是我,坐在清泉旁还干渴的人是我,躺在火塘边还受冻的人是我。
四
看,银白的月亮悄悄从峭崖上踱上来了,是哪家妹子在森林里婉转歌唱。
亲爱的妻子,沿着温暖真实的呼唤眺望,那冒着袅袅青烟的村庄,就是我们梦中皈依的圣地。
耕田耙地的阿爸,除草护苗的阿妈,我们回来喽,快打开大门,露出圣洁慈祥的笑容。
亲爱的妻子,到了家别忘了亲亲地叫一声“喔依”(彝语,特指公公),叫一声“博妞”(彝语,特指婆婆)。
亲爱的孩子,到了家别忘了甜甜地叫一声阿普(彝语,爷爷),叫一声阿薇(彝语,奶奶)。
走吧,小溪缓缓在低唱。远处的狗吠声牵引你了吗?孩子,明日你迷离恍惚地醒来,一夜清梦就撒在阿奶驼驼的背上了。
依依唱古谣的阿姐,呀呀比智慧的阿哥,我们回来喽,漂泊在外的我们回来喽,快打开大门,露出你们青春的笑脸。
阿哥啊,让我们一起再睡一宿古老的瓦板房,让我再次和童年的伙伴摔摔跤。
阿弟啊,快把注满风情的杆杆酒抬出来,把骠骠健健的绵羊牵出来。
故乡的大风顶啊,快让羔羊暖热我的情怀,快让马驹舔去我的泪痕。
放牧的阿普,锄禾的三爸。啊,我怎能不回来,东边的土地是我的魂,西边的土地是我的魄。
那些沉默如金的山峦,那些日夜歌唱的河流,那些风中飘曳的神灵,那些善良薄命的羊群啊,我们回来了。
背水的表姐,赶集的表妹。啊,我怎能不回来,那些枯枯荣荣的草地,那些知晓神界的毕摩,那些逐年发黄的经书,那些泪水浸泡的乡谣,就是我生命的复合体。
阿普沃萨神啊,你也有病痛和伤害吗?谁来为你疗伤和祈祷,歇一歇吧,先不用管我。
还有,篝火如灯,倦鸟归巢,迷路的孩子,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五
故乡的大风顶啊,故乡的格戈唷鸿,我回来喽。我原本就是山里的孩子,梦和记忆的归宿都在这风坡溪小小村落里。生活缔造我,一半是预言的一层,一半是歌谣的一节。
不知在什么时辰,就这样走出了鳞次栉比的木板屋和连绵不绝的山峦,就那样走出了上上下下的石阶小路和潺潺缓缓的温泉,以及女人的泪和男人的血渗透出的苍凉梦,却把心丢在故乡清冽冽的马边河畔,丢在颤动的马铃声和牧歌里。我见到了骑在马背上辉煌的故事,走过了海滩咸咸的足迹路,却怎么也找不到祖母传说中的圣地,青青的三月梦飘逝得无影无踪。
来,我的朋友阿巴拉哈,来,我亲爱的孩子,一起向高贵的山脉和优美的河流低头,向自然和土地神低头,向悄悄流淌的时光低头,向高高飘扬的天菩萨低头。
六
看呐,我的孩子,那依然是上上下下的巷口,从历史到现实,母亲们忙头又忙尾,炊烟香了,人心暖了,咿咿呀呀的歌谣里,孩子们长大了。长大了,一个个从巷口飞走了,那情节总是让母亲们的视线受冷。孩子们在远处回头,整个家园和母亲一起摇摇晃晃。
多少年后,他们想起要回家,可每一条回家的路被繁忙封锁了,生命的根系伸进了城市心脏。偶尔在起风的黄昏,用将渐渐遗忘的母语轻轻哼起有些伤感的童谣,抑或蹲下来双臂交叉眺望远方衔来一粒粒红豆的大雁,褐色的呼唤溅起看不清的伤情。
冬天的风吹来,小巷又瘦了一圈,又老了一轮。
出门在外的孩儿最怕半夜接到电话,更怕半夜接不到电话。
七
阿巴拉哈啊,故乡河是从女人的歌谣中流出来的,淙淙地流过春天的最深处,流过小镇的中央,温柔地流过一颦一笑浣衣女的手指间。
淹死雪花和石头的河,分分秒秒挣脱约束的河。河的故事被女人们平平仄仄地咏叹,她们发现自己满腹情肠似一条温暖的河,生来怀着与河流难舍难分的情缘。
只要是这故乡河畔的女人,都带着羞怯的浪漫。老祖母们在怀念过去棒槌声,少女们在怀念肥皂泡一样的初恋。她们总喜欢用缠绵的渔歌拴住男人的心,昭示一卷卷迷人的风情。柔柔的情丝,袅袅的情韵,耐人寻味地随河漂流。
一个女人,生下来就需要洗,从头到脚,从内心到内心之外,需要梳洗成有皂香味。这样洗衣石一年比一年光滑,河边女人们的故事一年比一年动人。
远处,一剽悍男人驾舟款款而来,一张大网撒下来,把山妹子的心网住了。
而春天的这些日子里,最动听的还是女人们的戏言,说那新婚的妹子,昨天刚洗过的被子今天怎么又拿来洗了?妹子脸上开出两朵鲜鲜艳艳的石榴花,嘴里嚷着闹着阿姐们真坏。而后欢乐的笑声伴着浪花跳跃在河面上,涌动成喷香的心事。
故乡河,流着一种女人的韵味,当柔绵绵的意境留在嘴边,一个个女人就成熟了。
八
我的孩子,小凉山的春天,是衔在布谷的脚丫上飞来的。
布谷鸟的啼声落在河面上,春水就涨了,触在农人的心头,农人就哼起播种的歌谣。
布谷鸟纤细的脚站在树枝上,树枝就长满了鸟鸣和花香。影子落在故土上,故土就散发出母亲的性情。
布谷,它的歌声好像有点点彝腔。
布谷,如水的姑娘,从梦里出发,听大山和月亮的对话。
布谷,让我在回家的路上伫足,并微微颤抖。
布谷,小凉山的人仰望头顶,天空湛蓝,白云自由。
季节流走了,布谷鸟飞走了,飞出山岗的时候,脚爪上垂钓的岁月,是小凉山内心的平安。
九
我的孩子,还记得那金丝鸟吗?
它是在二月的早晨飞走的
它是在晨雾蒙蒙中飞走的
它是从沙库阿妈的手中放飞的
它飞翔的翅膀牵动着我童年的心
受冻的金丝鸟,受伤的金丝鸟。
它是沙库阿妈在放牧的路上,铺开洁白的毛毡裹回的。
沙库阿妈说,它和妈失散是猎人一次小小的失误。
沙库阿妈说,鸟和我们一样,需要一个很大的世界。
如今,岁月无边无际,欢快的小鸟年年飞来,哪一只是沙库阿妈放飞的鸟,它找到了很大的世界了吗?
阿普袄桑神啊,沙库阿妈送给蓝天的一份礼物蓝天收到了吗?
十
孩子,我也是吊在牛尾巴上长大的山娃。
那时,我羡慕干部子弟玩的水枪,他们学着电影里打仗。
我每次去公社的商店,一支水枪老是睁开眼看着我。
可我母亲说,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了。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春天,大凉山的美姑来了一位亲戚,悄悄送了我两元钱。我偷偷买下了那支水枪,母亲看见后,又把它退还了商店里的阿姨。
年复一年,无边的岁月里我长大了,我到过不少地方,却再也不见那一支水枪。
十一
我怎能不记得,那是秋天的一个赶场天,一个陌生男人在这里酒后莫名地扇了母亲一耳光。那一刻,天地差点翻了跟斗。等待回过神来,那酒鬼大摇大摆消失在了人群中。母亲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母亲躲在街的一角哭泣。那时候我只会陪着母亲哭,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我为什么不跳起来还他两耳光或者咬破他的右手。很多年过去了,母亲早已离开了我们,估计那男人也不在人间了吧?越看越丑陋的手,每每想到那个秋天,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越洗越肮脏的手,每每想到那个赶场天,我又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
十二
孩子,多少年以前,这条黄牛的祖母托起了我们活着的希望,伴我们度过那个并不抒情的年代。
而在一个流泪的黄昏,它在分娩中翻了白眼,最后的一只眼盯着我,另一只眼盯着产出的牛犊。
那一夜,我把头紧扣在阿奶吊垂的奶头上。
过了不知多少年,那牛犊能驮人了。
当我离开那山寨,它驮我路过阿奶的坟旁。
看啊,就在那边,你阿奶的坟前,有三只喜鹊在舞蹈。
十三
我爷爷说,园子里的这两棵梨树,是母亲刚嫁过来时,同父亲一块栽植的。不知父亲说了句什么,母亲羞红了脸。
园子里的这两棵梨树,因为与风共舞,因为与雨共唱,一同慢慢老去的日子,层层是落满尘灰的金。
我的梨树,我的父母,你们送来的梨,让我尝到了故乡的心有多甜,也尝到了撒落在他乡的梦最痛。
十四
那么,孩子,这个电话号码不能删除,一删除,爷爷就被删除于人间。
那么,爱人,这个电话号码不能拨打,一拨打,乱了天上的安宁。
十五
看呐,春风一吹,有些花乱了,乱了就跟着乱开。
春风又吹,有些花羞羞怯怯,刚露头就被路人摘走。
春风再吹,有些花还是迟迟不开。我知道它们在等谁。
嫩嫩的春天,草见草爱,羊见羊爱,自私的时间总想占为己有。哈哈,它有它的招数,我有我的套路,就一上午,我就把整个春天扎叠在心中。我在,春天就在。
我只祈求,风和我都不要惊动索玛花,花瓣里住着女儿一夜的梦。
十六
阿巴拉哈,我叫沙马拉达,你看那木栅内的牛羊,那溪水边的蝴蝶,它们都是我的亲人,是我女儿的姐妹。
这个叫莫获拉达的村落里,看着一些亲人从那边走来,高贵。典雅。端庄。酒窝里斟满山泉水。看着一些亲人从这里走远,仁慈。坚硬。真诚。眼眶里贮满悠悠风情。
这个叫莫获拉达的地方,风过这里是爱的呢喃,云过这里是美的衣裳。泪水洒下的地方,长出了鲜花和故事。
这里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了,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春风慢慢把树叶染绿,一声鸟韵,拉长我的思绪。
土豆吃不厌,妈妈爱不够。我在我的日子里,异常安静和满足。
百年之后,我将变成了几粒尘埃,无论被风吹落在何方,我都还能闻到杆杆酒的飘香。
十七
这是多年以后的风波溪之夜,我听见神灵在横梁上翻了个身。
曾几何时,山里的孩子不再留恋山花点燃的情歌和盛开的百褶裙,不再在乎潮湿的记忆和尴尬的痕印。
远方,功名利禄诱人,灯红酒绿醉人。
离开家乡的时候,村落背上的每块石头,每一句话以及存在的一切,都正在衰老,都叫人担心。
当我又回到这里,面对亲切的面容和温馨的问候,我为什么如此胆战心惊。
告诉他们,我的魂已空空荡荡了吗?
告诉他们,我的时间已支离破碎了吗?
告诉他们我已不再是我了吗?
可亲可敬的月亮神啊,我这副样子是否真的很荒唐和可笑。
十八
阿巴拉哈,这是我当年的逃婚之路,看它一眼,眼眶里的故事就隐隐地伤痛。
被泪水洗涤过的姑娘,她的眼眸,星星闪烁。我曾偷看过她一眼,我承认,内心发生了微弱而复杂的变化。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雪的光照我们走出了村口。
我无法丈量,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为什么这样遥远。
今天,当我再次路过这里,庆幸的不是我逃了出来,是她逃离了一颗飘荡的心。
让我细细想一想,明天是否去看望她。
十九
恍惚间,被鹰抓走多年的小鸡,轻飞在院子里,孩童时当过我多次新娘的阿依嫫,在村口回眸一笑。黑夜来临,我的指尖触到了神灵的衣袖。
寨子里的犬声,着实让人心安。从车窗外远远望去,落日扒在马背上,天空慢慢走了下来。
多好啊!月亮和我痴痴地看着阿妹,谁也不嫉妒谁。
二十
嘿嘿,去老地方坐了一会儿,以为她会路过这里,想暖暖地看一眼,不倾诉,不表白,青春早已错过。
又去老地方坐了一会,听说她已离开,消失在了远方红尘中。一转身,我开始慌乱起来。
再到老地方坐了一会,风中有她隐约的清唱。我突然明白,用字母替代的那个人,不在生活中,却在生命里。
二十一
来到风波溪,突然想起村子里的阿依嫫,为一个人出走的阿依嫫。“日子过成了岁月,她却咽不下从前?”,听她家人说去了广州,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也不晓得她的住址,但我真的很想见到她,她比那里的市长重要,她比所有的富翁重要,她比每一座城市和信仰重要。
风吹一次,我更想一次。“你说你先死了,我怎么办。我说我先死了,你怎么办?”谁也想不到,最先死去的是我们的爱情。
情到深处是孤独,爱在真情是伤害。我在村口对着夜空喊了三声她的名字,夜色微微晃动起来。晚安,阿依嫫!
二十二
阿巴拉哈,这是祖父留下的刀,挂在墙上,闪着冷光,唰唰的飞刀声,时而在体内回响,时而在头顶飘散。
就在今夜,用这把刀先纵砍横砍身上的赘肉,顺手丢进垃圾桶里;再细细地、用刀尖削掉,骨头上的锈迹,散在风中;最后用刀背剁,反反复复地,剁碎心中的奴性,给它一把火。
梦里,遇见一远亲,他摸摸我的骨头,说有的生锈有的弯曲,有的断裂有的丢失,说到城里来了大半年,为什么看不到一张清晰的脸?
二十三
听啊,布谷的歌声,清脆响亮,声声悦耳。百灵的歌声,娇音妙语,直抵云霄。画眉的歌声,深情婉转,人情味十足。蝉儿的歌声,更高八度,从天上掉下来。从古至今,真正的歌手,不较量,不互伤,用声音擦亮天庭和尘世。细心聆听,鸟声变了,春天就到来。
看啊,清清小河边,一只鸟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幸福地失去了记忆。另一只鸟,轻声一唤,绿色的韵律,生动了一片村庄。鸟啊,在你们的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这些年,你的兄弟姐妹们都上哪里去了?!只有那美妙的合唱声,还淌在我们的血管里,含着草地上的春风,含着牛背上的牧歌,含着血液里的亲切,日夜淌在我不眠的梦中。
快飞走吧,那些挎着火药枪的亲人,又来了。
二十四
第一只乌鸦飞过来,坐落在核桃树上,不生怯,还盯了几眼坐在乱石堆上的我,也许它把我也当着一块石头。
第二只乌鸦飞过来,坐落在前面那只跟前,叽叽咕咕,听声音和神态,它们不是初恋,我嫉妒这明目张胆地抒情。
第三只乌鸦飞过来,第四只乌鸦飞过来,一群乌鸦飞过来,像飘落的树叶,填满了天空。
啊哦,啊哦,把头埋下来,我这副嘴脸,怎能让它们带到天上去。
二十五
院内,我看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走到篱笆墙后,和昨天一样,又回到了原处。
院外,我听见狗与狗,没有瓜葛和世仇,又和从前一样,死缠烂打。
院后,我听说大树伐倒了,猪爬,牛也想爬。
二十六
在小凉山,狩猎人的列祖列宗,一代又一代留下来的遗物,就是那些灵性的猎狗。
茫茫的森林,爷爷们走过的小路,父亲们在走,狩猎的名声,日益流长。他们说,真正的猎人,让孩子的梦甜起来,让女人的梦圆起来。
而今森林变小了,祖父们的尸骨和猎物的残骸,都成了土地上的肥料,我们在这土地上载歌载舞。
传说中狩猎的好地方,长满了粉红的荞花,猎狗在这一代人眼中,变成了猎物。
二十七
这支猎枪,在我家冷清的土墙上挂了整整两代。
那时候,爷爷总是黄昏来临的时候出猎,说要射下最后的鹿子,就圆了毕生的梦。
我和阿爸就依着木门,在秋天最后的夕阳里,总是等待一支晚归的猎枪,总是等待关于猎人的故事。
后来,在一个不平静的清晨,弓箭射进了爷爷的胸口。爷爷成了最后一只鹿子,殷红的血浸在七十八代的家谱上。
从此,这支枪口总是瞄在我记忆的心脏。
从此只要枪声响起,我就把眼睛闭上,直到那音韵消失得很远很远。
猎枪还挂在墙上,父亲时常取下来轻轻抚摸,那双眼睛充满淡淡的忧伤。
猎枪伴父亲走遍小凉山的山山水水,那英武和刚强与猎枪同在。父亲说,只有枪口里才能跳出真正的英雄。
现在,父亲老了,猎枪也老了,狩猎的地方荞花飘香,狩猎的故事被后生们取笑。
猎枪还挂在墙上,父亲还坐在墙下,失落的魂魄在颤抖。
后生们的安慰话,父亲说幼稚。
二十八
鹿子啊,我爱着你们,我手中没有火药枪,我手中没有诱惑毒,让我在你们满尘的脸上亲一亲,行吗?为千万年来的误会和浅薄而忏悔,为曾拥有血溅殷红的意念而忏悔,从我们二十八支奶和二十二支祖,从古老古老的族谱上洗涤血染的关系。
鹿子啊,从远古至今,我们从你身上打捞许多谚语,成为我们生活的路灯。我们歌唱你,我们赞美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亲爱的猎手却从不放过你们。
鹿子啊,如今你们的生活空间越来越小了,你们的肉在城里越来越走俏了,你们得小心。
鹿子啊,我们来世都十分偶然,我们离世都十分必然。
鹿子啊,我爱着你们。
二十九
榕树,我们亲切地叫你黄桷树,这名字你喜欢吗?
你多么古老,该叫你一声阿普(彝语,爷爷)吧。你多么年轻,成了我小女儿的姐妹。
你一向浅淡、简朴、随性,把人间的是非恩怨,看在眼里,抿在嘴边。
黄桷树,我知道你长寿,高过我们几代人,甚至更远。
你在这里,你就是你,是天地间的秘密和梦景。
但我依然为你的命运忧心忡忡,也许在明天或后天,你要为有些人的功绩让道。
三十
阿巴拉哈,彝族人死了,就火葬在不种庄稼的土地上,男人的坟上堆着七块石头,女人的坟上堆着九个石头。
年深月久,这些石头也没有特殊标志了,死了的人已归自然,人们只是偶尔怀想起他们,就对着山喊喊他的名字。
但在小凉山的马边,一个眸如秋水的女人,夜复一夜地守着男人的坟,用手指轻轻抚摸石头上的花纹,一如抚摸男人的胸膛。
村人劝告,天地这样美好,生活这般甜蜜,为何这样折磨自己。她说,其实也不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爱人,轮回里只有这么一次。前世是水,后世是火。
守着这些石头,就像从前默默地等他回家。
三十一
莫获拉达的街头,酒过三巡的阿克拉达,对着山岗喊了三声,夜空中一个人的心,乱了方寸,再喊三声,远山微微颤抖。
他自言自语,打那以后,没有你,没有我,只有我们。世界突然缩小,小成了一个人。生活突然变样,所有的人成了你和我。
“村子空了,但我不能离开这里,她突然从地里醒来,找不到我,她会伤心的。”
他一边咬牙骂命运,一边踩自己的影子。
三十二
车过县医院,看见病房里的灯老是睁大眼,生怕一眨眼就有闪失,我的目光从窗台上层层掉下来,内心问题缠绕着问题,生命最后的那口气是否落在这里,哪个陌生的医生为我用尽了心,哪个亲爱的护士把我推出门,哪个亲人为我抹合双眼,而那个叫莫获拉达的地方,哪些牛羊为我丧失生命,哪些亲人为我丧失理性,哪些年轻人把我抬向远山,哪个毕摩为我超度灵魂,哪一撮土接纳我的整个肉体?而我的灵魂飘落在哪朵云里,化作什么吉祥物才能飞回来?而这一切的一切,阿普袄萨神啊,我将怎样知晓和谢忱?
三十三
阿巴拉哈,苏尼①稀少,却并不显贵。有人说他半神半人,可敬而不可近。有人说他半疯半癫,可近而不可敬。有关他半真半假的传说让人半信半疑,说只要羊皮鼓一响,他就听得见百里之外马蹄声,他就看得见你的前世和来生。
这些年已不是那些年,大哥们走了,二婶们走了,村子空了,火塘凉了。苏尼有点寂寞地坐在山冈上,烤一烤羊皮鼓和一路潮湿的心情,摸一摸鼓上的花纹,理一理神灵的衣袖,而后对着原野低低吟唱。
风卷走又一年,大家都不容易,他到城里抓梦中三条腿的鬼,去安顿进城后人们纷乱的心情,而主人家的电话声、吆喝声、呼噜声,真真假假,此起彼伏,谁还在倾听千年祷词的雨声?
苏尼啊,你的鼓敲重一些,把假眠的人敲醒。苏尼啊,你的鼓敲轻一些,不要抖落妹妹心底的秘密。
直到事毕人散,苏尼紧紧抱着羊皮鼓,依墙入眠,梦呓中唱出的祷词,格外清脆,格外传神。
①,彝语,毕摩、苏尼都是祭师,天地间的使者。
三十四
阿巴拉哈,让路,毕摩①来了,快给毕摩递烟,快给毕摩斟酒,快向毕摩问候。让他坐上席位,让他离神再近一些。
我们敬畏神,神敬畏毕摩。在这片土地上,无论你官位有多高,无论你多富有,活着或死去的人,都向毕摩行礼。
他是天地间的使者,他是清理人心垃圾的勇士。听说他能让福者福得安宁,穷者穷得踏实;听说他能让人们活得生动,死得精彩;听说他能知晓谁是谁前世的爱人,谁需要谁一生去等候。
毕摩啊,那些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小鬼,它们现在长大了吗?它们会钻进我们的生活中来吗?快摇响你的铃铛,快铺开你的祭词,快关上阴阳间的大门。
毕摩啊,死了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你让我妈妈梦里回家吧。
哦,毕摩来了,我的心和自己贴得更紧了。
①彝语,祭师,是天地间的使者.
三十五
毕摩啊,这个夜晚,突然发现我的身体里什么东西丢了,身上有许多洞洞眼眼,修修补补或者掩盖都无济于事。
毕摩啊,你看那小河清澈见底,我游了几圈,堆满尘埃的心灵,能否稍稍干净了。你看那阳光明媚,我晒了一阵子,松软的骨头能否稍稍硬朗。你看那野花点点,我对着山岗吼,死了的自己,能否稍稍醒来。
好吧,我开始退让,一退再退,所有的念想退回自己的身体里。
三十六
该守住的秘密守住了,灵魂的波动声停止了,也许还有一些遗憾,一生为他人祈祷的毕摩啊,变成了亲人酒碗中的泪滴,变成了朋友交谈时的叹息,不久又变成远山的云和雨。
"不嫌贫穷,不附权贵;不怕风雨,只为祈福",一生与神交往的毕摩啊,羊皮经书已翻新,法铃系绳已换旧,也许还有些担忧,千万年后,这条回家的小路,谁能记得?!
天地间究竟有多远,到天堂的门口有几多峰回路转,指路经是否已装在行囊里(愿道路平坦无垠),荞粒是否放进口袋中(愿荞花生生不息),一生布施吉祥的毕摩啊,大地之神能否庇佑你到天边?。从寨前到村后,从街头到巷尾,你的去向成为我们的牵挂。
让开,山野鬼,让开,落水鬼,一个干净的人,将到更远的地方,随父去幹毡,随母去放羊。
三十七
依山躺下,阳光温暖,脚尖边的花甜甜地笑,山丘、灌木和乱石如此相爱,轻而薄的雾从身上爬过去。
入梦,我分明听见了,大山一起一伏的心跳。
醒来的时候,面对群山,公开向阿拉木呷认错,我曾在心里怨恨过他,只因在摔跤场上,他多看了我女人两眼。
山谷窄小,装不下悔意。
三十八
是熊胆是蜜蜂,骗不过舌头。
不要相信阿依布布,他对着山崖把云吼回去,惊叹这是人间圣地,却怎么也不愿留下来,却踩伤了一串农谚。
不要相信阿依布布,他说草丛里的虫鸣,上半夜是吵架,下半夜是合唱。
不要相信阿依布布,他说曾和大山摔三次跤,还没有开始,他的腰带就掉了。
不要相信阿依布布,他说曾和影子摔七次跤,还没有胜负之分,他的梦就醒了。
不要相信阿依布布,他不是他自己。
三十九
索玛,你这大西南的花朵,我们没有更多的歌谣献给你,我们没有更好的谚语颂辞你。我们千百次地最后选择你,是逃不出你编织的缠绵情网,是注定你和山里人有说不清的缘。
索玛,你是隐秘的恋情,是不说的情语,是彝乡男人最深情的吻别。我们只有通过你的祈祷,爱情之神才能超度升天成为永恒啊。
索玛,你这香透彝族人魂魄的的花朵,你充满了灵性,你充满了仁慈。让我再次歌唱你,成为女人们嘴边轻轻的歌儿,成为孩子们心灵永远的图腾。
索玛,让我在你幽蓝的象征中走完一生吧,神奇的花朵,游牧子孙最真的爱恋。
四十
阿依阿嘎姆,你曾是大山里柔情的仙女歌手。
据说,你的眼神让人迷乱,见过你的人多少年以后才镇定下来。有许多男人在摔跤场上为你自豪地失败,为你产生甜蜜的嫉妒。
阿依阿嘎姆,听说蝴蝶落在你黑黑的辫梢上忘却了飞翔。你的歌声会引来一次次小小的聚会,身边的姐妹们在歌声中失去记忆。
后来,你稼给了并不出众的阿克拉达,一口气生下了六姊妹,美妙的歌声化作了责任和忧愁,欢腾的往事化作了锄头和回忆。
在你的劳作中,孩儿们相继走出吱吱的木门,你依恋地望着他们,目光有些苍凉。
阿依阿嘎姆,现在你老了,习惯地躺在当年为姐妹们歌唱的草地上,听晚钟在远处悠悠敲响,摇落几片枯叶,看夕阳静静地流过对面的村庄。
歌声遥远了,姐妹们遥远了,岁月遥远了,遥远不了的是用三十年的时光珍藏着自己出嫁时歌唱的那张照片。
阿依阿嘎姆,这是冬天来临的时候,你咿咿呀呀唱起了歌谣,祝福而忧虑的声音在小凉山随风飘动。
四十一
听啊,阿巴拉哈,森林的最深处传来叮咚月琴声,琴声如泣如诉,诉说纷纷扬扬的时光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们很快会过完这一生;诉说人世间不同的声音同样表达幸福和美丽,同样渴望宁静和自由。
叮咚,纺织的女人走出木门聆听,眼眶潮湿,喝酒的男人静坐树下默默无语,羊儿蜷缩静听温驯绵绵。
叮咚,有位老者怀着满腹的想象朝森林的腹地走去了。
叮咚,鲜腾的韵律在沟壑山涧总是那样悠悠扬扬,掀得这个寨子情深意长。
叮咚,琴声总是从月光中轻轻飘来,那亭亭玉立的山妹子半闭着眼躺在阿妈的怀里,心在歌声中忽起忽落。
叮咚,这个依着门槛的母亲,摸着女儿的头,望着远方喃喃祈祷。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四十二
我的妻子哎,我曾在这地方听过另一种口弦,它在山妹子的嘴里顺溜而唱,它和妹子的心事同样青嫩细腻,无调的音符轻妙而并不自在,藏匿在姐妹们心中的波谷里。
生性腼腆的山妹子,只有在临近出嫁之夜,才变得这样野性而浪漫。
弹奏口弦,淙淙流淌的心事,一半是忧虑,一半是慰籍。
口弦轻轻,轻轻口弦,随手抓一把音符,委婉地打湿出嫁的年轮,顺着薄薄的嘴唇而下,流出家族中一代代女人灰色的命运。沉甸甸的音符,浸透了一生的重量。
生性腼腆的山妹子,悄悄走出木门,月色落满她的眉头。她的一滴泪,倾斜了一片村庄。
口弦顺流而下,顺溜而唱。
明日一早去赶集的阿哥会回来。那时只有村头的马蹄窝深深浅浅,只有路边的野草摇摇晃晃,只有阿妹零落的心,在悠悠口弦里随着一种仪式,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灼灼的思念。
悠悠口弦,顺流而下,顺溜而唱。
四十三
我的妻子哎,这些暖暖的女人,日夜擀毡的女人,把流浪的云织进去,把柔柔的波光织进去,把失散的魂织进去。
她们的梦想很简单,只想把美丽的心事和不说的话织进去,伴着出山的男人,跋过关山,跋过江水,夜里遗梦。
她们深信不疑,付出是长久的承诺。
她们还有一点烂漫的联想,男人不论走多远,她们可以用线牵回来。
纵使男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最后的记忆陪着她们的体温,等来年春天的黎明时分,他们定会敲响木门。
四十四
阿巴拉哈,这些如花的少妇,都是我的表姐或表妹,在庄稼地里,大大方方地掏出奶子,用山中红草莓一样的奶头,塞住孩子的哭声。然后把眼睛微微闭上,享受着做母亲的幸福。
山里的女人就是好,奶水足,奶水溢出孩子的嘴角,来往的行人都能闻到沁人的香气。
贪婪的孩子,小嘴嘴吮着这一头,小手手攥着另一头。
我惊奇的发现,她们怀中的孩子吮着吮着,头顶上长出了天菩萨。
她们硬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的亲骨肉。
小凉山的女人就是这样,饱经风霜,成熟而浪漫。你要是否认她们编造的故事,更叫你面红耳赤,丢人难堪。
小凉山的女人就是这样,叫你发慌,让你发狂,让你痛着疼。
女人间戏言,奶头,嘻嘻,就是供孩子嚼,男人捏。
哈,人类在奶头上吊大。
四十五
是啊,阿巴拉哈,小凉山的女人就这么多情,她们用泡水酒邀约月亮同饮。
月亮也多情,笑咪咪地跳进酒碗里。久而久之,彝家姑娘的生活有浓浓的月亮味儿。
你看,一堆篝火燃起来了,那是彝家人的热情点燃的。
你要主动去跳舞,但不要看姑娘的眼睛,不然你会彻夜难眠,你会丢失自己。
是的,你还要喝点酒,然后闭上眼睛聆听,一首首飘然而至的民歌,然后在这片土地上沉沉地睡去。
四十六
看到土豆,就想起外婆,以及和外婆一样的人,以及和外婆一样质朴的土地。
初夏里土豆花围着她尽情开放的是我外婆,盛夏里微风轻轻吹落她汗珠的是我外婆,一生在土豆地里寻觅生活依托的是我外婆。
而在今夜,在远方,我的外婆回到暖暖的火塘边了吗?我们已啃着土豆,走过了昨天。
想起土豆,就想起一个名叫小凉山的村村寨寨,想起一生守望庄稼的人民。
如今,我和我一样的人,早已走出了大山,却怎么也走不出大山的心窝窝。
我忽然想起,土豆这种食物,是一种牵挂;土豆这种食物,养育了一个多情的民族。
四十七
乌呷大姐一会到羊圈,数了又数,长满胡须的公羊在,脸庞发红的母羊在,大大小小都已归圈。一会到牛圈,嘴上念念有词,不就剩三头牛了吗?究竟还在数啥呢?!
明天是个好日子,到县城上学的儿子就要回来,地里土豆也熟了,可以攒出零星钱。嗯,想起他的模样,夜色柔软,暖流涌动。
而后,坐在小女儿的床脚边,轻柔地,唱祖先留下的歌谣。而后,长嘘一声,稍许平静,乌呷大姐的夜晚完整了。
四十八
赶集的人们纷纷回家,看来这土豆是卖不出去了。
真恨自己先前不该死死咬价,来问价的还有好几个呢,可为什么卖不上去年的价?
她开始恨起这土豆来,它为什么不是鸡蛋,鸡蛋为什么不是土豆。看明年我还种不种你,我们天下种土豆的人联合起来,让你断子绝孙,你又能怎么样?
可不种你,大小一家人又吃什么呢?
玛西,可怜的女人,这才想起一天还未咽口水。
玛西,再等会儿吧,从七里八弯背来不容易。
灰暗的灯光下,玛西的影子电杆的影子背篓的影子,紧紧攥在一起。
快进屋吧,玛西,把黑夜关在外面。
四十九
阿巴拉哈啊,我爷爷是笑死的,捧起厚实的土,亲了又吻,甜荞的甜、苦荞的苦、燕麦的香、土豆的绵淌进了记忆。
我父亲是乐死的,掬起清凉的水,看了又饮,黄牛的憨厚、山羊的温柔、骏马的倔强、牦牛的旷野揉进了血脉。
土地是他们的土地,河流是他们的河流。该死的时候死了,死得安然而干净,在挽留和祝福声中慢慢走远。
而羞愧和憋屈的不只是我,假设的火塘边神灵受冷,彬彬有礼的人没有清晰的脸,荒芜的土地从左侧看像一个旧伤疤。
乡亲人们涌出村口,走入了别人的梦里。在更远的地方,看到大雁飞过便潸然泪下,想起母亲就唱起破碎的歌谣。
啊,谁能告诉我,我能告诉谁,一向把命运交给故土的人们,怀揣一沓钱,还往哪里走?!
五十
阿巴拉哈,多年来,我和兄弟姐妹们执意与酒较劲。
上午,我们戏弄它,爷爷被你淹死,父亲照样喝你;父亲被你淹死,我照样喝你。我们的姓名染着酒的色彩。一段乡谣和一碗酒,驱散了眉间紧锁的清愁。
下午或晚上,三十三碗酒在梦的门口翻江倒海,我们被它摔翻在地,言语也支离破碎。
爷爷曾说,酒,百姓醉了有皇帝胆,皇帝醉了跳妖魔舞。
父亲曾说,酒,一杯是金子,二杯是银子,三杯是牛粪。
人静夜深,一条悠长的小巷,叮当,叮当,一个孤寂的人,踢着一个空瓶。停,别踢了,这个空瓶不就是我吗?!
今夜,月色朦胧,酒意朦胧,另一个酒鬼吓跑了我内心的细节。我手中还有半瓶酒,该把它喝完,还是把它扔在半空中?!
酒醉死了我们,酒醉醒了我们。
五十一
阿巴拉哈啊,
我说,世界就在我们的村子里。他们说,不沾酒的人醉酒了。
我说,钱其实没有多大用。他们说,无眠的人说梦话了。
我说,鸟的眼光开始惊慌失措了。他们说,疯。
我说,而今鬼更怕人。他们说,更疯。
我说,巴心巴肝地爱着身边的人,梦就圆了。他们说,假。
我说,生活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小故事。他们说,更假。
我说,在光阴的故事里,谁是谁?谁也不是谁的谁。
人的这一生,就图把自己擦干净。这些年,我咋不孤独?
五十二
我这样做事有点过,但出于好奇,还是偷听了阿洛夫基对女儿的悄悄话。
孩子啊,人的一生,第一天生,第二天爱,第三天死,走过路过都是到达。
孩子啊,你看,玻璃碎了,碎片里,影射不同的我。你看,笑一笑,无数个我,都笑了。
孩子啊,为了你们姐妹俩,我把自己变得一无所有。我固执地认为,只要你们平安,这世界就是安宁的。
人生来不及寂寞,趁现在说几心里话。对天空说,感谢给我阳光和雨水;对大地说,感谢给我慈爱和温暖;对神灵说,感谢对我宽容和接纳。
只有灵魂干净的人会变成鹰,我做过羞怯之事,甚至还欠拉达一次道歉,还欠达叶一碗美酒。孩子,不用为我祈祷。想念我,或者当跳不出命运的深坑,攥紧妹妹的手,对着山岗吼两腔。
再喝一杯吧,时间将淹没你的不安。
五十三
妻子哎,这铁索桥原是一座麻网桥,吊在故乡河的两岸,目送赶集的乡亲。当年我阿妈就从桥上走过来,走进这古老的村庄。
多少年之后,在那个忧伤的黄昏,它断了,断在岁月的风声中,连同它一起断去的还有我的阿妹。
从那以后,阿爸每次下河打鱼时,总是往桥下搭个石头,这样一次又一次,阿妹就可以踩着那些石头回家。
夜里阿妈做梦了,阿妹在河岸撕心裂肺地呼叫,阿妈就慌慌忙忙走出木门,分明看见一只摇动的手和断了主绳的麻网桥。
阿妹不在了,在每一个黄昏,阿爸和阿妈的嘴里,流出很凉很凉的歌儿。日复一日,梦里阿妹踏着他们的目光回家,回到暖暖的土墙房里。
岁月如歌,女儿阿洛嫫阿果像绿色的风,轻轻从桥上飘了过来。
五十四
我的孩子,看到了吗?这只喜鹊的心情很复杂,目光迷茫。雪花飞扬,或许它的孩子冻在巢中,或许它的伙伴迷失方向,或许想起一件久远的心事。
我不敢一直往下想,只是呆呆地望着它。
失去缘份的喜鹊啊,笑声已失落在昨天的记忆里。
看样子,这只喜鹊的心还硬朗,到了这个份上,还怕来往的车辆么,还怕飞舞的风雪么,不就是死吗?反正我的同类已所剩无几了。
我不敢一直望着它,悄悄把目光移开。
失去家园的喜鹊啊,灵魂已丢失在往日的故事中。
我还在等待,等待一场雪,它会带来我的童年。看起来,我的前世是一只鸟,或者后世会是一只鸟。我和这只喜鹊目光一撞,发出同样的音响。
亲爱的喜鹊,请把窝筑在半中央的树梢上,高了,风大。矮了,孩子们捣乱。
五十五
妻子哎,这是我表弟,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表弟,姨妈的一个念头,使他走出了识字课本。
一个晚上之后,一个可以当他妈的女人,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跨进了他们家门坎,成了他生活的引路人,也给了他一些粗野的爱情。
看不清的岁月里,表弟来不及保持一种心态,就成了父亲。
十六岁的表弟,一种传统沉沉压在心头。
只听说他的同学走进了大城市,成了某条街上的居民,再也没回来,只听说他们的爱情放在了小小的车里,绽放得别样红。
表弟坐在屋檐下,看守自己的命运和日渐苍老的女人以及慢慢游移的天空。
表弟在我梦中,是一个没有醒来的梦。
表弟在我血管里,是一腔酸酸楚楚的痛。
五十六
立胡格波,山那边的庄稼长势如何?我老家屋后的野梅盛开了吧?那是多年以前,我和外婆一起栽下的一棵青梅。
立胡格波,感谢你带来一封皱巴巴的信,字迹歪歪斜斜十分亲切。可是很久了,我还是不敢拆开。山那边住着我的乡亲,那是一片清新的梦景。
据报上介绍,今年的农副产品降价了,农用物资涨价了,好多兄弟姐妹都离家远走。他们宁愿走进远方的一种陷阱,这是一种宿命。
立胡格波,你是否也知道森林里最后一个漂泊的人决定要离开了,离开马匹和牛羊,离开昔日的影子和脚印,去远方寻找自己。
最后的笛声也停止了抒情,只有风中的叶子还在轻轻舞蹈。人类啊,家园还意味着什么?
立胡格波,你从山那边来,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立胡格波,你从山那边来。
五十七
阿巴拉哈啊
白云对蓝天的感恩,鹰会懂
花朵付出芬芳的诺言,彩蝶会懂
灵魂的抒情和表达,阿妹会懂
那么,羔羊丢了
母羊会怎么想
头顶的神灵飞了
心会怎么想
五十八
阿芝姑娘啊,不要转身,不要转身,树叶一转身,就成了尘埃;山羊一转身,就成了毛毡。
不要转身,不要转身,父母一转身,就成了墓草;光阴一转身,就成了故事。
不要转身,不要转身,爱情一转身,就成了泪痕;我们一转身,就成了来生。
阿芝姑娘啊,心能够到达的地方不是远方,脚能够到达的地方都是故乡。
五十九
阿巴拉哈,这是我舅舅,从很远的地方来,翻山越岭、爬山涉水,为一件细小的事而来。
一进家门,就问家里备有酒吗?沾了一点酒后,他摆起了农事,脸就生动起来;摆起血统,衣襟褴褛的舅舅,更是无比的骄傲和自豪,说他的祖父,一顿吃掉一只公羊,目光可以射死豹子,鸟在空中飞翔他也能识别雌雄,石头在他祖母的怀中生了仔。
因为他的血统和祖辈的荣光,村里大小事均由他来摆平,让他忘却了尘世的苦痛。村里平安了,他却感到寂寞难耐。
舅舅其实是为一个梦而来,梦见自己的外甥女坐着小车去了远方。他翻了又翻焦黄的经文,又到十村九寨去问了毕摩,结果都是不祥的预兆。为这事来告诉我,一个行吟诗人。
阿巴拉哈,我把这事告诉女儿,说这是某段生活的最后影子。女儿却说,我愿意回到这样的生活中去。
六十
我回到这个村子,来寻找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这个曾在山里写诗,心中涌动浪花,血管奔腾爱情的老人。他的清词丽句写在竹片上,写在岩石上,写在焦黄的经书里。
活着的时候,他与一些诗句唇齿相依。接触他的女人都喜欢他,却没有一个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他唯一的愿望是到了生命的尽头,有人用几片树叶把他火葬了事。
苍天,在孤寂冷落中走过一生的诗人在哪里。
大地,寻找历史走向的诗人在哪里。
山川,把小凉山作为亲人的诗人在哪里?!
我回到这个村子,来寻找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他或许变成了鬼,但鬼也是我的朋友。我坐在长满野草的坟前,拿出一斤白酒,一半洒在坟头上,一半把自己灌醉。
而后,一个在外面倾诉,一个在里面倾听。
六十一
亲爱的孩子,看哪,看哪,摔跤手一一入场了。那骄傲的摔跤手,不怕对手多豪迈,不怕攻守有意外,信心不摇摆。那勇敢的摔跤手,不伦坝子小与大,不伦天气好与坏,激情多澎湃,成败都精彩。
按着传统,他们被一个长者领路,围着人群转一圈,手捧着摔跤带,呐喊示威。
就在这园坝上,娘家和婆家,就要对阵威武和尊严了。
花朵一样的新娘,此时为什么这样焦慌,她是为哪家捏了把汗?
看哪,孩子,看清楚了吗?那个身穿美丽察尔瓦的是你五爸。你长大了也和他一样英武和刚强吗?也和他一样收拢所有女人的目光吗?
啊波波,你看,那个老虎一样的汉子,那个狮子一样的汉子和你五爸摔起来了。啊波波,山转起来了,云转起来了,天地多欢快。啊波波,他赢得了掌声和喝彩,赢得了荣光和幸福。
其实阿爸也和你一样兴奋,只是当着众人,怎能表露这无比的幸福和自豪。
六十二
阿青,我亲爱的表弟,那些时候你苦苦寻觅青春的诗行,寻觅明亮的爱情。你写了九十九篇关于伊人的眼睛,还说要寻觅故土上的神灵。
你曾在一座荒坡上,抱起一只孤零零的羔羊,你说它的眼睛布满了迷惘。你说你原本是牧羊人,牧场在心头,羊群是故乡的云。
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年,你摘了山里最美的一片枫叶,揣在行囊的最里层。你说去远方走一走,在故乡呆久了,人会在风中发腻。
那时你的眼眶为什么噙满泪水,为什么还手捧一把印着乡亲脚印的泥土走呢?
月白风清,鸟落民间,远方的你也这样沐浴着月光吗?
村庄被月色洗过了,人心被月色浸过了,你还不回头么?
忘了吧,一切不过就是尘世一念,在雁来雁往中灰飞烟灭。
回来,城市太小,找不到哭泣的角落。
回来,女人的心太小,放不下狂热的爱情。
回来,把一切心愿托付给故乡大风顶山。
六十三
吉拿阿普,你一生在乡下,与鸡鸣马嘶声在一起,与春绿秋黄的节气在一起,与锄头和撮箕的含义在一起,在忙不完的土地上忙碌着,这像一根有毒的刺,深深扎进我的心头。
吉拿阿普,风雨捶打的男人,在农闲时分,你们在赶集场上饮酒,酒过三巡,放开嗓门歌唱红尘中纯洁的亲情。
真诚的话在酒后说,开心的泪在酒后流。酒和你们与生俱来,酒使你们度过了许多难关,如生离死别,旧愁新恨,还有一年年难测的命运。
女神之吻,永久地印在脸上,胸膛里,充满了野性和爱情。
吉拿阿普,你们真正的伙伴是那些灵性的猎狗,你们为它们取上亲切的名字,每天看守它们,召唤它们,多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这些年,山上没有猎物了,猎狗不会看家,你把最后一条猎狗卖给了狗贩子。
吉拿阿普啊,你为什么装着没有看见,猎狗眼里那白花花的泪?
六十四
沙马阿普在遥远的地方,忙碌在青青的牧场,有谁能够明白,他遥望山顶的期盼。有谁能够理解,他在风中低吟浅唱。轻轻喊一声阿普啊,喊得山寨情深意长。
沙马阿普在遥远的地方,守望着静静的村庄,他走出九里八弯,走不出苦涩的思念。他走过三坡四坎,走不过酸酸的牵挂。轻轻唤一声阿普啊,唤得泪已成两行。
梦中的沙马阿普啊,牛羊是否还依偎在你身傍,夕阳下谁帮你背水回家?
梦中的沙马阿普啊,你是否还守着孤独的小木房,风雨里谁帮你赶回那牛和羊?
六十五
入夜,姐妹们的歌声铺天盖地,唱到《甘嫫阿妞》时,整个山寨奇妙地静下来,黑暗中有人看见她抱着屋后的桃树。
在远处,是谁的泪水浸湿了秋月。
这是从岁月深处流淌出来,忧伤的爱情之声哟,假如石头听懂了,也会淌下最真的泪水。
这是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悲壮的爱情故事哟,假如羊儿听懂了,也会相守和相爱,接受诺言和嘱托。
而在今夜,七姐八妹们聚在简陋的土墙房里,歌唱长长的女人路。温存缠绵的心雨,如小鸟九曲回肠的啼叫,溅湿了整个村庄。
而在今夜,雨把雨淋湿了,风把风吹远了。
而在今夜,神女甘嫫阿妞呀,一个最老的人为你热泪盈眶,一群最痴情的人为你断肠,一个最古老的民族为你心碎。
六十六
阿巴拉哈,沙玛拉铁的妻子是一朵粉红的索玛花,唱着很野很野的情歌,老是缠着沙玛拉铁的心尖尖。再硬朗的沙玛拉铁,眼睛总是流蜜。
拉铁常常想,人要是像云雀就好了,叮哦一声,掠过座座高山掠过地平线,飞落在自己的屋顶上。然后掀开瓦片,看看孩子明亮的眼睛。然后再变成一滴水,滴在妻子的脸上,让她朝头顶望一望,露出圣洁的笑脸。
拉铁的名字被妻唤得发光。拉铁说,我丢失了。妻子深情地回答,一切都丢失在我心窝里。
然而,命运作弄人,拉铁的记忆一干二净被大脑遗忘,目光凝固成直线,他已经不认识她了。
只有别人的爱情绚丽地开放在田间地头。温存的拉铁妻子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织着披毡,织着回忆和梦想,织着一个女人的欲念。她的呼唤留在午夜的梦中。
当拉铁的妻子坐在讲台上,成为伤残路工的典型妻子,接过红红的证书时,青春的心在掌声中滴血。
后来,沙玛拉铁真正倒下了,沙玛拉铁的妻子一滴泪水也没有流出来,只是众人依着她的嘱托,把拉铁埋葬他们初遇的地方。
六十七
这个老人,一直住在这里,前面是马边河,儿时的伙伴,后面是炮台山,现在的兄长。有记忆开始就吃着一些五谷杂粮,说着一些乡间土话,在农谚里寻找吉祥,在劳作中收获安康,手指间掐算着世事变迁。
这些年,是谁掀起一浪浪的打工热,儿女们都走出了对门的山岗,在很远的什么地方? 儿女们揣着大把的钱,找不着可亲可敬的人,他们要让钱说话。
这个老人,取下在墙上不知挂了多久的马布,把月光吹得很远很远,把往事吹得很密很密,把火塘在吹得喊出孤独。
彝谚说,斧头围着木头转,镰刀围着草草转,父母围着儿女转。他不再住这里了,该收拾的行囊已收拾。
这个老人,围着房前屋后转了又转,难道丢了什么东西还没有找着吗?
六十八
秋天来了,我沿着这条羊肠小道,像儿时抓一些石子,随意地扔在山沟里,或对着一块山包,喊一声儿时伙伴的名字,或闭着眼唱一支没名的山歌。
秋天来了,我还要沿着那条河走,不要你陪着,对,就我一个人,我想听清水鸟对卵石说了些什么,我想看清日夜在梦中流淌的清波,我想理清一条河流和一个人的内在关系。
秋天来了,一只孤雁从南方飞来,它的家在南方之南,飞在一碧如洗的空中,嘴里衔着红红的思念,让我想起离家出走的表妹以及天上的爱情。
走吧,阿巴拉哈,秋天的傍晚最适合谈心了,快去,到清清的小河边,月亮正泡在水中哩。快去,山寨的小路上,亮丽的女子正唱着情歌回家哩。快去,秋风中正飘着红色的童话哩。
六十九
蛇月的这个早晨,我们总是早早醒来,只因这天影响深远,远到天堂。
这个甜蜜的日子,从大小凉山到云南、贵州、广西以及更远的地方,甚至最小的村落,人们早早醒来,披着节日的盛装面向第一缕朝霞,歌唱五谷丰登的年华,歌唱六畜兴旺的故乡。
篝火燃起来啰,心儿跳起来啰,是在绒绒的草地上吗?是在湛蓝的白云中吗?你要去问山上的牧人。
歌儿唱起来啰,脸儿红起来啰,是山妹子的百褶裙映红了山寨吗?是芳香的恋曲迷醉了月光吗?你要去问为她夜夜失眠的阿哥。
美丽而凄凉的爱情呀,甜蜜的一生从哪里来,你要去问把土地当作母亲的彝族人。
来,把鸡头和羊膀给你,把爱恋和真情给你,我的朋友。
来,猪肝、猪舌和深情的祝福给你,我的长辈们。
来,猪腿让你背,围着屋子转吧,我的孩子们。
来,打着圣歌的节拍,美好的生活属于你,我的姑娘们。
喝吧,这是充满祈祷的酒哟。
喝吧,这是土地血脉的乳汁哟。
在光阴的故事里,我们只是一个似显非显的逗号。欢愉是短暂的,寂寞是长久的。在远方,有多少孤苦伶仃的孩子与狼共舞,有多少苦命善良的老人憔悴在风中。
来,让我们为他们祈祷,让大家看不到失败。
七十
民工大潮浩浩荡荡,我是从中一员。
行囊三四十斤重,心情三四万斤重。
亲爱的故乡,分别不是脚和路的错,是生活和时间要分散我们。你会理解并原谅你的儿子吗?我的血液里注定是流浪和迁徙,注定在高楼缝隙中亲切地爱着漂泊的故土。我们注定是一群有父有母的孤儿。
梦还没有做完,天就亮了。我该出发了。
失眠的故乡,疲惫的故乡,打个盹,养养神吧。
七十一
那么,折叠起来,把故乡折叠起来,把云折叠成披毡,把风折叠成格言,把爱折叠成彩裙,把山折叠成力量。
那么,折叠起来,把故乡折叠起来,把泥土折叠成记忆,把清泉折叠成美酒,把鸟鸣折叠成歌声,把黑夜折叠成故事。
可是,阿巴拉哈啊,阿妈忧虑的叮咛怎样折叠?阿妹双眸溢出的清泪怎样折叠?骏马眼中的伤痛怎样折叠?孩子失落的魂魄怎样折叠?
七十二
不管再远,心能到达。不管再空,情能填满。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岁月中遇到多大风险,总有一个欢乐的魂支撑着我的命运。
古老的神灵啊,甜蜜的情歌,我们已经告别了石磨吟唱下的沉重岁月。青青的甜荞花啊,滴血的诺言,一切悲剧都留在传说里。幽默而辛酸的兄弟姐妹们啊,开口叫吧,只要血管里还淌着一滴彝族人的血。
神奇的家园啊,你若要火,我就燃烧。你若要水,我就融化。
古老的母族啊,请用我的热血洗涤你内心的尘埃,请用我的头颅筑垒你心中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