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将你的身影背过去,别低下你含情脉脉羞羞答答的眼睛,别埋下你粉扑扑绯红的脸蛋。
我将你是慈母来爱戴,将你是恋人来牵挂。
我的披毡时刻等着你的阳光一样的热情温暖,我的胸怀时刻盼着你的月色一样的柔意抚慰,我的目光时刻望着你的火炬一样的手点燃牵引。
山岗作证,风云作媒。
你与我在这片多情多爱的土地,有着足够让生命激动并潸然泪雨的千年之约,灵魂深处血液的眷恋,脉搏的相通,呼吸的默契,骨质的隽永,肉体的亲缘。
我已把太阳邀上了天空,雨丝已赐我以甘洌为酒助兴,明月也即将在子夜的河床里,唱上绿浪的歌谣来祝酒。
啊,来,这灵魂之约!
(二)
在你面前,因了这深深的爱的冲动,我的歌声都变得那么颤抖,我的语言都变得语无论次,我的呼吸都宽得无比急促……
你的容光映亮我的头额,我的眼眸,我的心脏,把我的庸懒驱逐,把我的邋遢拯救,把我的伤心抚慰……
啊,最终,你把我罪恶的驱体消失。
(三)
真的,原谅我!
我毫无伤害你的意念与目的。
原谅我的粗糙,我的对你过份直爽的误伤。
歇斯底里的,我原本只是在向你真诚地吐露心迹,言辞失从不当,我也却毫无伤害你的意念与目的,你的误解是冬腹异常的惊雷,你的误解是天空的泪雨,你的误解是寒冬的季节。
在生命的掌心,我们含情相互注视的目光,毫无倾倾斜地在一条水平线上真诚地引擎互燃。
而你怎么就不能宽容地原谅我的冒失与顶撞呢?我原本毫无伤害你的意念与目的啊!
一切都是在扑面承应这千年灵魂之约。
原谅我,真的!
(四)
这些足可用以驱邪除魔逐妖的篙枝、以及柏香……
啊,紧紧抓住它们的衣襟!
(五)
一切豪富的荣光都手执薄薄的锋利如刀口的篾片,将我内心里的并不干净的欲望痛楚地刮割。现实的拮据窘迫与不安份守纪两个家伙,时常矛盾地将我蹂躏得死去活来。我被捉弄得时常在疯狂地奔跑之后,在所有的终点盲目的盍闭劳累极至的眼皮。
我呼喊自己的名宇,却找不着也始终无法看清它真实的面孔。
我在所有的山岗面前许愿,我在所有的河流面前忏悔,我托所有的风云传信。
我是你最初的太阳,
我是你最后的陪险……
(六)
啊,有这么一天。
当走到生命的尽头,就静静地回想——蹚过了多少河流,越过了多少平原,翻过了多少山岗——原本生命并不那么平坦,几多辛酸,几多无奈。
陌生了的音容,啊,绽开与调谢。
却是真诚爱过的,
却是又不敢冒然认領了的。
(七)
你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已清楚地感觉到了。
你就坐在我的身边,在我所不能看见的视线之外,编织着羊毛线,编织着我的缕缕思绪。你把满碗的茶呈到我的唇边,让我喝着这灵感的汁液,让我拥有了听得懂草木、顽石的喃呢细语的耳朵。可是,当我伸出双手去抚摸你的素手,却总是抓住无聊的虚幻。
而你就陪伴在我身边,在我所不能看见的视线之外,时时刻刻。
季节由你给我更替,阴或睛的天气由你为我聚散,痛苦与欢乐由你为我搬弄。
(八)
谁将是我的“乡木”①?谁又将是你的“习勒”②!
我曾做过他们的“乡木”,也做过他们的“习勒”。我曾在婚礼的盛会中将别人的新娘背上出嫁的路途,将别人的新娘背进过屋。我曾以“乡木”或“习勒”的身份,在婚礼的盛会上赢得过一场场摔跤冠军的殊荣。婚礼上的圣水也曾真诚地将我湿透。“阿斯扭牛”、“克智尔比”——那婚礼上灵魂的歌谣,灵魂的诗语,醉人的音韵,曾被我无比激动和真实传唱。
可是,谁将是我的“乡木”?谁又将是你的“习勒”!
啊,我知道,我知道,
除了这太阳与月亮,你也会说谁都将无法胜任。
(九)
你静静地欣赏着我身边醉态的时光。
看着,你又一次在天真的怀抱里情不自禁无邪地哭了。
啊,你想起了什么呢?!——
是少年时那激动人心的换裙仪式吗?是毕摩在那天洒向你的发际宣告你长大成人了的那些圣水吗?是那一个星星伴着月亮为你唱《妈妈的女儿》的子夜吗?
(十)
静静地坐着,我们的目光,心灵、以及血液,和亲人们围坐在火塘边,让毕摩,我们伟大的民间诗人,拿起把历史淋浴了千百年的诗语,随木梳梳理我们的秀发,和着母亲的乳汁滋养孩子,和着甘洌的美酒醇香陶醉泪光。
你和我接受那来自一个火塘里的温暖,喝同一个茶壶熬煮的浓郁芳馨的茶水,我们都同时把手抚摸在由毕摩超度过的圣物上(你伸出右手,我伸出左手),让毕摩用洁白的细线套过我们的脖胫,而后取下并在他朗朗的诗语中揉搓成一根绳索,敬向苍天与大地,洁白的绳索延伸成无形的生命之路,在他的祝福中我们踏着这条道路实现着永恒的互爱与相守。
(十一)
你将这根牛皮绳递给我,在有形成或无形的生命与时光中,它将你我的心灵紧紧他相系,同时给予永久的牵挂。
当生命与时光中只留永久的牵挂,真正的牛皮绳早已失落,而我捧着你递来的牛皮绳,轻轻地啜泣:啊,啊,生存就是死亡,死亡就是生存啊!
(十二)
你就和我躺在这一片圣地上,无语的目光含情浓浓地炙烤着对方。
而这时,在村寨之后,那片荞麦地边,两只相爱的野鸽在他们共建的窝巢中紧依——
而这时,在深远的长空,茫茫的苍穹,一对相爱的矫鹰在比翼展翅翱翔——
啊!待开的花蕾都在尽情地绽放,雨丝在适时地痊愈着旱地的伤痕,生命的潮水泛滥着永生的琼浆。
(十三)
我和你将儿女又让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让土地对待我们一样的慈祥永远的哺育。
而当我深爱着这片热土的时候,我为将会飘逝的鸟影而黯然,为将会枯萎的芳草而伤怀,为将会朦胧的歌谣而触目伤神。我为儿女们信任而又忧虑——
告诉我,再用一次你和我悄悄诉说了一生的细语,用温热湿润的芳唇,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咬住我的耳际,然后用你曾让我无数次地陶醉、酥心,激动过的气流,用最真诚最能对得起天地良心的口吻,表里如一毫不虚掩地告诉我。
这些银链锁手捧在儿女们的手腕上依然必将受到我们对它一样的亲昧;这些绣在紧身衣上的红、黄、黑的三色花纹,在儿女们的肩头依然将会灿烂:这些口语中最能直接抒情的诗语也将永远不被抛弃,也将永远辉煌光芒。
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我同样知道你是最害怕我会坐在冰天雪地的天空下,独自潸然泪雨,就同我爱你那般你也很悯惜我。而你已在告诉着我,你的泪光也流露着信任和忧虑,啊,你却用美丽的谎言安抚我的悲伤的灵魂。
(十四)
情语在我手心里轻轻地舞蹈,我掂量着它的份量,最后那只透明的酒杯被我捧起,我只能喝着这些酵浓的故事,酒杯里并没有实质的酒精,我原本用不着借助酒精才能沉醉。
我看见他们用一张雪洁的白布,用沉痛的表情盖在了离我们而去的老人身上,他们把黑青色的披毡折了九叠铺垫在老人身下,他们满是忧那的声音为老人动情地合唱着《送魂经》,他们让悲伤与想念如似两根木杆掮在抬着老人走出了村口,他们让纯洁的火焰净化着老人的肉体——
啊,最后,他们把悲伤甩在路的左边,把痛苦丢向了路的右边。
转过身来,他们用理解而善意的目光,接去我眼帘上的泪水,湿透他们的脸颊,以及胸襟。他们哽咽的呼吸随我心脏的律动,寻找你躲在土墙壁旮旯里啜泣的背影,呼喊你的耳朵,歌唱你灵巧的双手,我们用无声的语言久远地在风中飘扬——
“魂兮,魂兮!何所依?何所向!”
啊,你,除了你!
(十五)
想起你曾用渴望的注视对我向往,开垦一片土地,开垦一片土地吧!撒播点麻、天须或什么的。
当麻们刷刷成荫开出了洁白的花絮,天须也被天女散花了的时候,爱的,你的欣慰为什么不来赏心?你的微笑为什么不来绽放媲美?
羊背上的羊毛剪了一秋又一春。
孩子们的婚期拖了再拖。
你的归期却怎么迟迟不到?!
你总不能丢下这些等着细捻的羊毛不管吧?!丢下孩子们和我光着身子到冬天里去挨冻受饿吧!丢下窖在土坛里的思念任其越窖越浓烈吧?!
啊,如果你在天上,请骑着大雁归来。
啊,如果你在地上,请你踏着芳草归来。
啊,如果你不在天上不在地上,请你踩着情歌归来。
不要害怕,不要怕你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已在开垦之后的土地边缘,在长满了包括麻和天须的庄稼地边,用思念为你延伸好了道路。我深信无疑在这世上不会再有比这灵魂相约深处的思念,更精确的路标。
不会再有!爱的。
(十六)
你是用大红公鸡断好了口嘴才走的,你是那年数狗的大吉大利日子出门的,你是在播撒荞麦和燕麦的季节出去的,你是用右脚在门槛上连踢了三脚以示祝祈后才走的。
你是踏着上弦的月光走的,说好了下弦的月色中你便回来的。
你是在树木萌绿抽芽的春风中走的,说好了在树叶枯黄飘落之前回来的。
说好了红红的山楂子结满了枝头你就回来的,说好了杜鹃花一红你就回来的,说好了天空中一滚起响雷你就回来的。
啊,你是在平打房基,准备盖房的时候出门的,而你就要在数龙的日子踏进这崭新的房间里来了。
(十七)
今天我从地里收工回来。
我劳累地躺在床上小憩。
在我醒来之后,我拉开木门站在园坝里仰望着日子,心中豁然明明,啊,等待的日子刚好于身边全部经过。
我小孩子似地狂呼欢叫,手舞足蹈,是的!你就要于今日回来。
我唤来所有饲养肥了的大鸡于身边,和它们商量好了谁来迎接你;我蹦蹦跳跳地走到羊圈边,最肥壮的大骟羊承担了招待你的重任;我又答应了因我没有主动找它而噘着撤矫的嘴来到身边请命的大肥猪,让它滋补你的消瘦。
啊,你就要于今日回来,我小孩子似地狂呼欢叫,手舞足蹈。
(十八)
说说看,在异乡飘泊的日子,一切可否如意?!比如:天气可否顺心?所走过的人情是否善良?事故可否给你新鲜与平和?!……
而你的眼睛依然那么大又亮,秋波缠绵,你的素手那么地精灵纤巧,你的微笑那么地仁善开心,蜜糖一样醇甜,你的秀发那么地乌黑飘洒如垂自天国的瀑布,你的身段那么漂漂亮亮,芳姿美丽赛过三月的油菜花。
啊,美如天仙的你,在牵挂与思念中重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十九)
我和你又将供奉先灵的神台试弄净洁,我们敬上炒燕麦粑粑,用猪头祭祀先祖,我们用大公鸡来招待本家本姓的亲人,我们用骟羊款待家支外系的亲友,用肥硕的羊膀骨报答他们的友好!
啊,末了,你的口弦声又在黄昏悠扬飘荡,月琴的声音不再忧郁,竹笛的声韵不再孤独。
在有生的血液之内。
在无生的存在深处。
(二十)
你的泪水,让我一次次地洗净了脸面上的尘灰,而后用这副眼睫下纯真的微笑,在天地间找寻和结交了不老的友情。
你把羊毛织成擦尔瓦披在我的身上,即是一种证明。我的思緒,坐立,行走,言语无不是在尊从你神圣的意念。
实事上,我把自己全部托付给你,已是最大的信赖。
啊,我们将这一个灵魂,孕育在两个躯体里了?!
我们正在完成着和即将完成让这灵魂绽放出的荣光,完美花开花落的时光。
(二十一)
我对流向远方的河水已经眷恋透了。
对永远静穆着信念的山岗已有了心灵的交溶。
对风所涤荡摇晃的歌谣已有了灵魂的彻悟与默契。
你在子夜为我掖好了掉落在一边的被绒,为我灌满了水瓶里的开水,为我梳理好了疯长的思绪。
而蕨芨草坡里的野雉鸡跑过了无数的草坡,竹林里的锦鸡栖落在了千年难寻的金竹枝头,高空中的雄鹰已引领着雏鹰振翅拭飞。
我就和你手挽着手,肩搂着肩站在这地平线上,阳光偏织了我们的名字,月色亲吻了我们的目光。凝望着遥远的牧场,脚步跟随牧童的鞭影挥向了又一个崭新的草原。
(二十二)
老人们的心愿已由我们用现实超度,竹筒的灵翕已送向了偏远的山洞。
流浪的野兔已找到了自己的窝巢,勤劳的蜜蜂已充实了蜂桶,舞蹈的蝴蝶已寻到了知音。
还有,还有初生的孩子已在出生后的第三天,在天地间剪下最初的乳发给神灵作证,绿树一样在我们的生命中茁壮成长。
(二十三)
而你我就将爱情、生命、信念,编织成了由常青竹编织的篱席,让灵魂护佑着它,在风雨户屹立成了永远的丰碑。
啊,灵魂相约,灵瑰相溶!
这是千年灵魂相约的地方。
你终于摆脱羞涩,以及软弱,勇敢地成为了我灵魂的伴侣,把素手与心灵放进了我的劳作。
我终于是你勇敢的太阳,勇敢的阳光给了你温暖,爱恋,以及牵挂!
山岗作证了,风云作媒了
我们的千年灵魂相约,真诚地相溶。
1994年10月27日改定于西南民院
注:①“乡木”,②“习勒”:均为彝语谐音。都指彝族在新婚时背新娘的人,所不同的是“乡木”为男方所派出的,“习勒”为女方派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