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到家里的时候,公公还能下床来坐坐,他没有一点食欲,吃不下饭,当真很瘦了!我们去看我妈妈的那几天,灵芳和婆婆在家里照顾着他,快要过年了!他的朋友们也都回到寨子里了!每天都有人来家里看他,和他说说话,他们都带着一些土鸡蛋或者是核桃粉之类的营养品来。
公公知道,这次他可能真的熬不过去了!因为他已经在为他死后的事作打算,记得以前他念叨过很多次,说我们住着的老房子已经很破旧,要重新盖新房了!向阳的事业一直不顺,就一直把这事耽搁着,公公虽然等不到盖新房的那天!但是他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盖,他找人在房顶上捅开了一个洞,又下了石脚!彝族民间有一个风俗习惯,要盖新房的人家,只要下了石脚,在三年之内就一定要盖,况且公公已经把房顶都给捅破了!这是要逼着向阳在雨季来临之前盖房子呢!
公公真的不行了!可是他实在不想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洛勐的一个老板订了一整套的银饰品,他还没做完;其他的订得少的,也有一些没做完;做完了的也有,他们还没来取。婆婆说前几天,寨子里有好几个人,知道公公得病后,就急忙来找他,想让他给她们做银饰品,公公说等他好点再给她们做,其实她们就是害怕公公再也好不了!就没人能给她们做出那么好的银饰品来了!
没人来家里探望的时候,婆婆在太阳底下给公公修指甲,我看着,心里暖暖的感动。婆婆十八岁跟着公公,二十岁就有了向阳,青年时期,他们一起去新矿山打过工;一起去炎热的傣族河边种过香蕉;之后又一起打银饰品,这就是相濡以沫。也许再过几天,公公就要丢下婆婆,一个人走了!留下婆婆一个人慢慢回忆他们年轻时候的酸甜苦辣……
公公好一点的时候,就把所有的银饰品都拿出来,做好的,没做好的,都拿出来了!他让婆婆装好,一个人的装一小袋,里面都分别放了一张不一样的纸条,作为记号,公公叮嘱婆婆,一定不要弄错了!他说:“如果我死了!你能做的那些你尽量给他们做好,不能做的,让他们去找别人做一下,跟他们说,对不起了!因为我生病实在没办法再做好了!”
婆婆终于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怎么老是想着死呢!你死了我怎么办?那些银饰品我还不会做,你要好起来自己做好,你说过还要教孙子做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嗯!嗯!……”婆婆一直哭着。
我们从昆明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公公更严重了!一口饭都不吃,连床也下不来了!我们家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来看公公的,他们用彝族话叹息地说着:“这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了!阿哥你要再坚持几天,我们都舍不得你呢!”
从前和公公一起打过小麻将的朋友也在,他们对公公说:“你要好起来,我们以后还要和你一起打麻将呢!你这么幽默搞笑,要是你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能代替你的人。”
邻居家的大妈则说:“兄弟啊!你一定要好起来,还不到你死的时候,你才五十岁呢!我们寨子里呀!就你人品最好,如果你死了,我们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再吵架,就没人能欠住了,你不但人品好啊!一张嘴又很会说话,还打得这么好的银饰品,你走了!我找谁去呀!”
公公终于挣扎着说话了!他说:“我也不想死,真的,我还没活够呢!我孙子这么多,你们看,我有五个孙子,我还想看着他们长大,教他们打银子呢!”
“就是,就算看在你这几个孙子的面上,你也不能死。以后呀!你有享不完的福。”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生死哪是我说了算的呢!阎王爷什么时候来收我,我什么时候就得走,谁都是这样,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公公这么说算是答复她们。
婆婆打电话给我们寨子里的那个贝玛,让他来看看,她说能不能让公公多活几天,哪怕过了年也好。那个贝玛,我们要叫他大伯,他是一个很好的贝玛,不但替人消灭祈福,还能帮寨子里的人治一些病,他知道很多草药,可以用来治病的!来看公公时,他也带了一味草药,我用汉语叫不上名来,给公公服了药以后,他又给公公诵经祈福,祈求公公健康起来。
可是后来背着公公时,他还是摇头了,他说可能没救了!肝脏都烂了!哪还能救呢!只是自我安慰一下罢了!
婆婆虽然悲伤,可她还是开始有了心理准备,如果公公真不在了!需要用的那些东西,也只有她才能找得到,毕竟我们平时都很少在家里。
向阳开始打电话给还在外面的那些亲戚,告知他们公公病重的消息,让他们赶快回家来。
向阳已经提前几天打过电话给大表哥了!他对大表哥说:“大哥,我需要你,什么都需要你帮忙,你快点回来吧。”大表哥漂到广州去了,带着大嫂,他的两儿子给姑姑带着。
当大表哥携着家小赶到时,公公已经快不会说话了!他含糊的勉强说出几句话来,其中一句我们听得很清楚,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地说:“我不想死,我不爱死,真的,不想死。”公公边说边摇头。
大表哥马上就去抱着他,不住地点头说:“舅舅,我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对吧!舅舅,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嗯!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不想死,我都知道!舅舅……”说着大表哥也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我们家的堂屋里挤满了人,公公的房间里也挤满了人,向灵芳抱着她的儿子,在外面哭成了泪人,我,向阳,向靖,还有大嫂,我们都失声痛哭,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悲伤地流着眼泪……公公的舌头都硬了!嘴巴也开始变得僵硬,可是公公的眼睛,却闭不上,我想他真的是不想死的,他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他没做完的事情也太多,他想去却没去成的地方,更多……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僵硬,可是他还是闭不上眼睛,越是这样,我就越伤心得不能自己,我失去爸爸已经好几年!如今把我当女儿的公公也要离开我们了!我想我早已经把他当成父亲。
也许公公觉得,他的生命留下了遗憾;他觉得,他虚度了一些光阴;他觉得,他不该晚上出去和他们打麻将,因为晚上睡不好觉,他才会病重,可是,没有可是。……其实,公公的这一生已经很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成功的,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少数民族的艺术家,他打出来的银饰品,就是他的作品,人们对他的作品喜爱的程度,能证明他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至少在彝乡是。
同时他也是一个好父亲,他对我们家的每个人都很好。
他从来没与人红过脸,他的人品,在寨子里是最好的;而且他还乐于助人,就因为他的好,所以寨子里的人们,都来送他,都舍不得他,都为他流泪了!那些泪水,不是装出来的,是人们想起他的好,又想着他就要离开人世,而又留不住他时的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