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呷是村庄唯一的高中在校生。木呷老爹古达是80年的老兵，复员回家后算是寨子里第一个出过远门见多识广的明白人，所以回来后一直担任生产队队长。古达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丫头，古达气的直吐血，军人的脾气让他将生个儿子当成了一次战役来打响，43岁时，战役胜利结束，木呷是这场战役的胜利品。
寨子很穷，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只是在小学读个一两年就回家帮忖家里。古达的丫头们也不例外，惟独木呷，不仅读了小学、初中，现在还上了高中。古达希望儿子能走出大山，像他当年一样，他是明白人，知道只有上大学才能让儿子既像他当年一样雄赳赳的走出去，也不会再像他一样一无所获的回来。
当年在部队，古达军事素质全连都叫得响，就是因为只上过一年小学，文化不够，几次提干都和他擦肩而过，兵役期满不得不复员回家。他觉得这是他光荣的当兵历史中的唯一缺憾，悲剧不能再在儿子身上重演。
也许是基因所致，木呷这小子从蹒跚学步时就喜欢舞刀弄枪，学习却是磕磕碰碰，在他的心中，那身迷彩才是他的梦，他甚至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加入军队。为了这个梦，初中三年级十六岁时，木呷听说招兵的来了，旷课从镇上走路到县城，想要报名。因为年龄不够，甚至于他连任何证明也没有，就被打发回来了。学校不见了他，只得通知古达。古达找了一天没找着，急得发动亲戚家门一起找，两天后，垂头丧气的木呷回家了，古达气得拿起木棒对着儿子一阵乱敲。儿子一声不吭，等到古达打累了，木呷瞪着眼硬绷绷的挤出一句话：“明年我还去！”
喜鹊鸣了两回，秋荞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十一月的山区，已经能嗅到初冬的气息。10点左右，山寨的瓦板房陆续缭绕起炊烟，在阳光的投射下，色彩氤氲，如仙境一般。今年的收成不错，儿子木呷也上了高二，清晨起来后的古达心情不错。他走到院坝里，做在自己做的躺椅上，开始喝早茶。这是在部队上养成的习惯，几十年都没改变，也算现代文明对他的第一个影响。点上兰花烟，古达开始盘算如何筹备过年的事宜。
突然，在村头的路上，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龟儿子，不好好在县城读书，又回来榨老子了。”古达心想。木呷已经来到自家院坝。18岁的木呷剑眉上挑，双目炯炯有神，脸形轮廓分明，厚实的胸肌仿佛要把裹在外面的T恤撑破，唇边黑黑的胡须修剪的十分整齐。“已经是小伙子喽，再过年把，老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喽。”古达带着满意的神态看着儿子。
“回来啦？”古达没有起身。
“嗯。”
“吃饭没有？”
“在学校吃过了。”
“又没有生活费了？”
“不是。”
“哪回来干啥子？”
木呷没有回答，蹲在父亲旁边用根木棍在地上划拉。
父子俩沉默了几分钟。古达知道儿子一定有事，他故意不再开口，让儿子自己说出来。
“阿达，今年招兵又开始了。”木呷憋了半天，终于蹦出句话。
“你又想做啥子？”古达一听招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给老子少起打猫心，你都高二了，明年就高考，好好给我读书，考个大学，其他的事，你少给我操心。”
“阿达，我……”
“你啥子，你？你小子屁股一翘，我就晓得你要窝啥子屎。少废话，除了读书，哪俄你都不能想！”
“你不讲理！”
“少给我说理，马上让你阿嫫煮点连渣菜，吃了给我滚回去读书！”
“我不，今年这兵我当定了，不让我去，我就去当拉日（彝语意为痞子）”
“你敢！老子打断你的腿！”古达冲到院角，操起扫帚。
“阿嫫嫫，阿嫫嫫，木呷阿博，成千上万的人都死了，就你不死！老东西，从小到大动不动就打我幺儿，两句话就瞪起个牛眼睛。”木呷母亲拦住丈夫骂着。
“你懂啥子？牛想有劲，长大就行，人想成材，从小就的教。木呷不听话，都是你惯实的。”
“木呷，到底你俩爷子为啥子嘛？”母亲问。“我要去当兵，他不要我去。”木呷涨红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喔，安逸喽，我们养你的身，你养你的心，我们辛辛苦苦找钱供你读书，初三你就折腾了一会，现在眼看要高中毕业了，你又来发疯。”古达心疼的说道。
听到儿子的想法，母亲开始垂泪：“呷呷惹（倪称），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你从没有离开阿达、阿嫫，没吃过苦，现在你要当兵，训练和执行任务出点事，你让阿嫫咋个活嘛。”
“阿达、阿嫫，骏马不奔跑，不能驰骋千里；雄鹰不在天空搏击，不能翱翔长空。我已经18岁了，当兵是我的梦想，让我在部队锻炼一下，对我将来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阿达也是当兵回来的，阿达你说句良心话，当兵对你这一辈子有好处，还是有坏处？”
“你！”古达被儿子顶得说不出话。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军队对一个少不经事的青年的意义，但是内心对儿子的疼爱和不舍以及一直以来想让儿子读大学的梦想，让他不由自主的极力反对儿子参军。“总之，不能去！”他给儿子丢下一句话。
“你们太不讲理！”木呷冲进自己房间倒在床上，不在言语。他将双手枕在脑后琢磨如何摆脱二老。古达两口子还在屋外商量怎么看住儿子。最后决定由妻子守着儿子直到招兵结束。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母亲寸步不离的跟着儿子。木呷也没办法。第二天，古达很早就下地翻耕。瞅着父亲不在，木呷灵机一动。
“阿嫫，昨天想了一晚上，你们说的对，哪有好日子不过，去部队受苦。阿嫫，我听你们的。现在要半期考试了，我们也要分科了，你还是让我回去读书嘛。”
“我家呷呷惹想通了，那就好，等你阿达回来就让他陪你回去读书嘛。”
“阿嫫，阿达不知哪阵才回来，我都耽搁一天了，再晚就是两天了，学习就跟不上了。”“好嘛，好嘛，你去嘛。”一听影响儿子学习，母亲慌不迭的答应。“阿嫫，分科要核名字，要户口，你把户口薄给我。”木呷母亲到卧室衣柜暗屉里拿出户口簿，又塞给木呷50元钱叮嘱道：“不要揣掉了，注意身体，去吧。”
离开家，木呷像出笼的小鸟飞一般的直奔镇上。一个小时以后，木呷出现在县城。一下车，木呷显得很匆忙，他奢侈的叫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往年西宁路驶去。路过县中时，木呷来到班主任老师家申请两周的事假，班主任也很尊重木呷的选择，并且告诉他，如果没成功，还是继续读书。班主任眼中写满了期待和鼓励。离开县中时，他回头瞥了瞥大门。
三轮在县武装部停下。木呷付了车钱，跑进大门。操场上，一堆堆的人在相互谈笑，木呷心中顿时涌动一种别样的感觉，说不出来，于是，他不言一语，一改往日的笑容，心中开始思索。
一会儿，一位武装部工作人员到操场宣布：“所有人员按照片区由武装部长带领参加体检。城关镇第一个，东风乡做好准备，各片区照喊号依次进行。其他人员请自觉退出大门外。”木呷急忙挤到接兵的营长面前，“我能现在报名吗？”“小伙子，你要先到所在乡镇、社区报名，并由乡镇出具身份证明和组织参加统一考核。要是每个人都上我这儿报名，我不累死了。”营长笑着说。
木呷今天走的匆忙，忘了在镇上报名。他忙跑到外面找云山镇的队伍，哪知道镇武装部长今天只带领要参军的人员来体检，没有带着镇政府的公章，无法临时报名。
木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知道今天是初检的最后一天，错过了就意味着今年参军的梦想又泡汤了。木呷怏怏的坐在公路旁发呆，在他的眼前，一座硕大、绿色的门缓缓关闭，泪水不知不觉间涌出了眼帘。
“在这儿哭就能当兵啦？”一阵严厉而让木呷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
“阿达！”木呷一惊，站了起来。
一脸严肃的古达看见儿子的熊样，又气又心疼。
“阿达。我……”
“算啦，牛不饮水强按头不行。你要当兵，就去吧，不过你要知道，阿达是个农民，你只有靠自己去考。给，把这个交给五哈部长。”
木呷接过父亲交给自己的东西一看，是所有手续证明。
“谢谢阿达！”木呷蹦了起来，疾步跑向云山乡的队伍。
第一轮跑圈测试中木呷顺利过关，接下来的体检木呷也很顺利。不过又有难题摆在了木呷的面前。整个体检下来符合标准的有120多人，而征兵名额只有45名。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人还将被刷下来。木呷听说现在社会上办事要“礼到才能办到”，回家后木呷和父亲先海阔天空的聊着，最后将自己想给招兵干部送点礼的想法告诉了父亲。
古达沉默了良久，兰花烟也烧了三锅。古达对这种风气深恶痛绝，可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古达将烟袋在鞋底敲干净，慢慢说：“家里的情况你清楚，我们送不起礼，如果非得这样，只有到你舅舅的鹿场要几斤鹿血酒，将阿普攒的20根虫草整起去。”
古达当天就到胜利乡舅子家，听说外甥参军遇到麻烦，舅舅没说二话，拿出了5瓶鹿血酒。
当天晚上，父子二人怀揣东西，忐忑不安的敲响了接兵营长的门。
“谁呀？”随着不耐烦的声音，门开了。
“我们……”
“招兵期间我们不接见任何人，结果到时候听通知。”营长打断古达，随手就要关门。
“别，……”古达忙用右手抵住门，为了儿子，他豁出去了。“你这人怎么……”营长抬起头，对着古达，突然营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是、你是、你是不是木苦古达？”
“你是？”古达疑惑的轻声对问。
“我是邹光耀，小云南呐！”“什么，小云南，哎呀，老战友！”
两双黑白分明的大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木呷被这莫名其妙的变化搞得有点懵，傻傻的站在旁边。
营长把二人迎进屋。“真是太巧了，昨天我还在给你们县的武装部长聊起你，还准备去你那儿看看，没想到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哈哈……”，“我也没想到今年到巂水县招兵的是咱老部队，更没想到是你老弟来。”
在热烈的攀谈中，古达有意识的将话题往今年的征兵工作上引，同时朝木呷递了眼色。木呷知趣的从怀里掏出了精心准备的东西。
邹营长一看明白了古达的意思，他的脸凝重了起来：“古达老兄，我们是老战友，是部队教育培养了我们，我们之间是知根知底的，当然，人会随着时间、环境的改变而发生改变，但一个人的性格，本质应该是不会边的。我明白，现在一些手握人民赋予他们的公共权力却用来谋取私利，让大家对正常办事、公平办事失去了最后的信心，但那只是一小撮，并且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民所抛弃。侄儿的事请你放心，只要他各方面合格，在不违背原则的条件下，我一定优先考虑。今天你们爷俩就不要走了，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那一晚，两个老战友畅谈着在部队的点点滴滴，军歌不时从盛满烈酒的喉咙吼出，在老街的小巷中笑声、歌声不时飘荡着，空气里渗透着深深的战友情。
两个星期后。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武装部操场上响起了雄壮优美的旋律。一群群胸带红花，一身绿军装的入伍新兵正在和家人朋友话别。木呷也在其中。父母亲、姐姐们都来了。母亲和姐姐仍是只知垂泪。古达劝阻到“好啦，好啦，喊你不要来，你偏要来，来了又只晓得哭，娃娃出远门你们这样不吉利。”邹营长也挤过来安慰道：“放心，部队上安排的很周到，另外还有我嘛！”
出发的时刻到了，临登车时，古达仍然黑着脸，“你小子一年后要给老子整个优秀回来，否则老子敲断你的腿！”“是！”木呷郑重的向父亲敬礼保证。车子缓缓启动，渐渐远去，古达的脸慢慢舒展开来，笑容挂在了脸上，几滴泪也渗出眼帘……
木呷参军记
作者
木战清
2010-03-19
原出处：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