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彝名叫妮薇，上小学报名时汉族女老师特别向当地懂汉语的人“妮薇”是啥意思。因为头一次到彝区的老师惊奇山里竟有这般漂亮的女孩，把个老师喜欢得抱起就不肯放下。懂汉语的人也解释不清彝人根据属相命宫取名的深奥道理，只好把“妮薇”直译成“春花”。老师不住地啧啧道：“多好的名字，这孩子不就是一朵春天的花吗。”老师把“春花”写进了学生报名册。从此，“春花”代替了“妮薇”，只有她的家人和少数不易接受新事物的老人还叫她“妮薇”。
春花的成绩数班里第一，小学毕业后好多同学都只能上公社的戴帽初中，她却考进了区中学。初中将毕业时，她的父亲去世，家里的经济无力再扶持她继续上高中就回乡了。她先是在大对当“赤脚医生”，人们有个头疼脑热就找她要点“阿斯匹林”。后来公社把她招去当广播员，据说是公社里有意培养她，不久的将来妇联主任下山后，妇联这把交椅非她莫属。
那时的春花就像一轮明月，走到哪里那里就有羡慕的目光，姑娘们羡慕她的命，小伙子羡慕她的美，但可望不可及，只有在梦中肆意地享受她的美。
后来春花家族的父老们作住把她许给她哥在部队里当班长的舅子，从此一圈光荣的军属光环又罩着她，真是好运气都叫她占尽了。
尽管这样，春花不是那种仗着自己的美为所欲为的轻佻姑娘。她很懂事，对谁都那么有礼有节，心地又善良，只要有谁要她帮忙，她总是尽力相帮。妇联主任把她当亲妹妹，走哪都叫上她，连生小孩都把春花叫去经佑了她几天。
可这么一个甜荞花般的姑娘糊里糊涂就坏在丘莫克迪手中，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一辈子的遗恨。
丘莫克迪是公社武装部长。从部队复员后在大队任民兵连长，因他很像电影《渡江侦察记》中我军那个很帅的郭参谋，所以年轻人都叫他“郭参谋”。也该他时来运转，在一次堵截劳改农场的逃犯时，他只身抓到两个背时鬼，受到上边的嘉奖，并破格提为公社武装部长。
丘莫克迪犹存的军人风姿和英雄事迹使年轻姑娘们神魂颠倒，梦里都想当一回那个卖香烟洋火桂花糖的姑娘，跟随在“郭参谋”的左右。可说不清丘莫克迪是自视清高或是生来的沉稳或是怕老婆，对姑娘们的热情总是很冷淡，除了开会、训练时间外，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苟言笑。训练时姑娘们为了得到丘莫克迪把手的纠正，故意把动作做错，可丘莫克迪都是叫那些学得好的小伙子们帮她们纠正，从来不亲自动手的。想给丘莫克迪洗洗补补，闻闻他的汗味也不能，丘莫克迪总是等他的老婆来公社时叫老婆洗补。气得姑娘们在私下里骂：“有啥了不起，值得那么傲，ⅹ样子。”话是这么说，但满脑子仍然被丘莫克迪的影子占据着。
丘莫克迪的老婆和春花是同高祖的姐妹，她丰满俊俏，喜欢招摇，喜欢炫耀，穿着打扮处处显摆出干部家属与众不同的优越感，说起话来总是不知深浅老伤别人的脸：“我们家那个丘莫呀，吃肉吧，翻去翻来把一盆肉翻转了才吃一坨喜欢的；买衣服吧，从街头逛到接尾，逛上几转才买件可心的；更不会像你们那些男人一样去干公狗见草丛就蹁腿尿尿的事，所以我们家丘莫走哪里我从来都是放心的。哪像你们，男人一迈门槛就开始在右边咒。”她在夸丈夫的同时也抬高了自己。
本来是女人们亲亲热热在一块倾吐心里话，可她一番大话哽得大家不欢而散。那些丈夫时常在外拈花惹草的女人感到委屈，懊恼，进而愤愤然：“我们的男人未必就贱得见到母狗找母狗，见到母猪找母猪，真是的！”她们后悔不该把家里的丑事说给她知道。“她那个丘莫克迪有什么了不得？”她们用精神胜利法贬了丘莫克迪的同时也贬了丘莫克迪的老婆。
年轻姑娘们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你们这帮小骚娘们有谁能和我匹敌？自讨没趣去吧。”——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却只能窝在心头。就连同高祖的妹妹春花听了心里也有点隐隐地不舒服：“难道你就是天下第一？”
春花自带粮口在公社混了几年，那一年妇联主任调回城的函来了。公社马上着手打报告提议让春花接任妇联主任。恰在那节骨眼上离公社十里路的丘莫村死了老人，他是丘莫克迪的大伯。丘莫克迪只好给县武装部打电话请假又一次推延报到日期，帮着堂兄们料理老人的后事。
那天，除了妇联主任和春花留下值班守院外，整个公社大院的人都跟丘莫克迪奔丧去了。临走时丘莫克迪交给春花一串钥匙，说他屋里有枪怕被盗，叫春花帮他守一夜。
虽然是姐夫和小姨，但他俩从不开玩笑，也没什么亲戚间的特别往来，都是例行公事。春花知道枪的事责任重大，而丘莫部长这样信任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咐给自己，心里热呼呼的，觉得有些自豪。那天她不再上妇联主任那里聊天逗孩子，天还没黑就把门撇上，兑盆热水毛巾上打香皂把身子细细地搓洗了一番后，又把衣服穿好斜靠在被子上看书。可是心里老不集中到书上，老是怕有盗枪的。索性合了书，十指交叉垫在脑后，大睁着眼，耳朵捕捉每一点细微的声响。不知不觉睡着了，迷糊中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摸，吓得她一激灵就挺身坐了起来，见灯也熄了，心格登一下沉底了：“糟了，盗枪的来了。”她正要开口呼救时，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并有嘴巴凑进她的耳边：“别嚷了，我是姆果。”春花听到是丘莫克迪，打着抖也压低嗓门问：“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回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再问丘莫克迪都不吭一声，只听见他“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粗重的呼吸中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酒气。春花害怕极了，心突突地跳得不行，黑暗中它悄悄摸到门边，扭开暗锁正要出门时，被丘莫克迪拦腰一把抱住，连抱带拖地往床上拖。春花一边挣扎着小声地说：“姆果，你喝醉了吗？姆果，你喝醉了！”
丘莫克迪附在春花耳边小声地说：“我没醉。醉了还能摸黑走十几里山路吗？我是想你想得苦啊。相处那么几年，你清楚的，我从来没和哪个姑娘多说过一句话。可你不知道我是在心里苦苦地爱着你啊……”
听了丘莫克迪这番比蜜还甜的话，春花的防线了。“那么帅那么傲的丘莫部长心里还有我，而且还想我想得苦。”虚荣像一股柔和的轻雾笼罩了春花的心，使她忘记了同高祖的姐姐，忘记了她信誓旦旦的班长未婚夫，好像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丘莫克迪他俩。事后丘莫克迪乘着夜色回到丧主家若无其事地喝酒唱丧歌。在场的人没注意丘莫克迪消失了多久，是不见了一些时候，但以为他回家睡去了或在那堆草垛上打了个盹。家里的老婆孩子也以为他整夜都在丧主家。谁也想不到他回来二十几里坏了春花，从此葬送了春花朝霞一样灿烂的前程。
丘莫克迪走后春花再也睡不着，忽而觉得害怕，害怕被人知道，害怕怀上孩子；忽而觉得自己竟然在丘莫克迪心中占据着这么重的位置，这对于目中无人的同高祖姐姐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种绝妙的讽刺而感到快意。
以后的日子，丘莫克迪占据了她的心，她一心一意地想着丘莫克迪，但从没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的将来。
过了些时候，身上该来不见来，这是常有的事，她也就不放心在心上，过了两个月不见来 ，并且懒懒地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吃，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好不容易等到丘莫克迪外出学习归来。一开寝室门，她装着给他提开水去，进门寒暄了几句压低嗓门怯怯地说：“我身上已两个多三个月不见了，怕是有了。”正从挎包里往外取洗漱用具的丘莫克迪愣了一下，随即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年轻姑娘有时不正常的。”然后自顾自己唏哩哗啦地洗漱，春花只好悻悻往回转。见丘莫克迪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记起那晚丘莫克的叫她尽管放心的话，那意思是指啥事都不会有？还是有事他负责？还是他要把妻子休了娶她？春花绞尽脑汁作了许多猜测，但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确切可信的答案。“反正等着吧”。春花想。
丘莫克迪呢，看到人家双职工们红红火火的日子，很是羡慕，确实起过了休了妻子娶春花的念头。当他把这个念头转弯抹角地向他最信赖的大哥提起时，被他大哥兜头淋了一头狗血：“你小子才吃几年国家饭就不得了啦？人家好多当官人的老婆还不是在农村，又不偷鸡摸狗，你凭啥理由休人家？就算你不怕国家法律，可你怎么向盘根错节的亲戚们交待？光你妻子那四五个姐妹就能把你掐死的，趁早死了这条心！”这个刚萌芽的念头就这样被大哥浇灭了。但他仍然不死心，仍按他的计谋一步步实施：先套住春花，等春花有个正式工作就把妻子蹬了和春花结婚。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快：春花有了孩子。他慌神了。特别是那条破坏军婚罪——虽然还没结婚但总是订了婚的——想起使他头皮发炸。他哭丧着脸把春花的事说给大哥听，叫大哥帮出主意。他大哥把他训了一通，沉吟了半天才说：唉，仅仅那么一次不见得就有了，可是你既然动过人家，赖上了就拿钱买平安吧。唉，年轻时候都不曾有过这种荒唐事，四十岁的人了才惹麻烦。国家饭撑的！“
丘莫克迪觉得大哥的话在理，想想那盘根节错的亲戚们，想想他们的前途，他心虚了。他不敢去找春花，惴惴不安地等着春花的动静。
春花也觉得反正你叫我尽管放心，真的有事了反正有你承着。并且还有侥幸心理，因为她不愿相信那是真的。等啊等啊，等到肚子里有一种异样的饿蠕动时，她实在害怕极了。在丘莫克迪回家的林子里把他截住，问他怎么办。
丘莫克迪无可奈何地说：“那晚我喝得太醉了，做了荒唐事，实在对不起你了。可仅仅那么一回，不见得就怀上了……你实在要说是我的，我也没办法。你自己悄悄上医院弄掉，费用我来出。除此之外，我也没办法。”
听了丘莫克迪这一番话，春花的脑袋“嗡嗡”直响，眼前金星直冒：“还说他想我想得苦，原来他是喝醉酒做的荒唐事。他是一条公狗把我当作路边一丛草。”春花的自尊、虚荣一下崩塌了，心像掉进了无底的冰窖。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没喉结的女人，无知的女人，轻信的女人！他坏了我，还把我想成骗子，他自己倒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春花恨不得撕开胸膛揪出自己那颗无知轻信的心在他面前的石板上砸碎。
春花没有争辩，没有要钱，只是咬紧牙帮不认识似地盯了丘莫克迪足足五分钟，把丘莫克迪盯得心里直发怵，盯得他手脚无放处，然后扭头而去。倒是丘莫克迪怔在那里就像一截木桩半天挪不动身。春花什么都不要，她要证明孩子是丘莫克迪的骨血，就是说等孩子三岁了再让他（或她）端酒认父，到那时看你丘莫克迪的脸往哪儿放。她咬着牙恨恨地想。
可春花蒙头想了一阵，否定了她的打算。端酒认父灵不灵说，就是灵了也更加坏事：家族里的姐妹只有互相帮护的，哪有互相挖墙脚的道理？事情捅出去人们只有骂春花贱，不会说丘莫克迪坏，自己遭家族姐妹的唾沫星子淹死不说，还连累家里人，使他们在族里抬不起头。这条路万万不能走。可她不敢上医院。她关起门想了一天一夜，决定悄悄打胎。于是十滴水呀，穿山甲鳞片哪，野冬苋菜呀，凡相传能打胎的药她都吃遍了，多高的坎跳了，多重的背背了都不见效，肚子里的那团肉还是不停地蠕动，不住地长，没办法春花只好撕下宽布条把日益凸现的肚子紧紧束裹起来。
妇联主任走了几个月了，可春花的转干问题音信杳无。这时开始包产到户了，公社书记来给她做工作说：“包产到户了，你家里缺人手，暂时回去等信吧。”
春花呢，正需要一个隐蔽处，二话没说就卷起铺盖回家了。回家后整天价不思茶饭，一个劲地睡，人呢，瘦得变了样。她的母亲以为她的魂丢了，三番五次请来苏尼毕摩驱鬼招魂，还是不见好。母亲心疼女儿，地理的活从不要她做，只是想去时叫她和牧童们一道去放牧。
一个初冬的正午，一个牧童满头大汗地跑回村来报信说，春花在山上肚子疼得直打滚。春花的家人上山砍柴的砍柴，下山赶集的赶集，一个人也没在家。春花的二姨妈，四婶子、堂嫂只好喊上几个在家的男人跟着报信的牧童扑爬跟斗地往放牧山上赶。
当他们赶到那里时，只见周围的草被春花抓扯得乱糟糟的，这时春花正从双手死死吊在树杈上，咬着下唇紧闭着眼，豆大的汗珠顺着死灰的脸庞不住地滚。
“撞上饿鬼啦，准是撞上饿鬼啦。快燎头发给闻闻。”二姨妈一边嚷着一边伸手向四婶要火柴。
四婶脚忙手乱地在装烟的荷包里掏火柴时，抱住春花的堂嫂说：“肚子臌得厉害，怕是撞上恶鬼了，快背回去祛灾化凶吧。”
当他们七手八脚把她搀扶上一个小伙子的背刚站起时,“扑哧”一声，一股热流顺着那小伙子的腚沟往下流，放下一看才知道非同寻常，当下就把那小伙子气得脸发青。
男人们一边骂着“晦气”“倒了八辈子霉了”，气咻咻地走了。二姨妈四婶和堂嫂围在十指紧抠草根咬紧牙关趴在地上痉挛着无声挣扎的春花问她是谁的孩子。
春花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只是摇了摇蓬乱的粘满草屑的头。
春花妈一路“心肝呀，宝贝呀，要死妈替你死，要病妈替你病，你可不能丢下妈呀……”地哭着跌跌撞撞地赶到了，脚趾头碰得血糊糊的也全然不觉疼，一看到眼前这情形，遭雷击一半呆了半天才问道：“谁干的？谁干的？遭雷劈的谁干的？”三个女人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出时，春花妈揪住女儿的头发气急败坏地摇：“谁干的？说，说了老娘去和他拼了。”
春花只是摇头。
春花堂嫂说：“快说吧。不说，我们可不管你了。”
春花还是摇头。
二姨说：“说吧，妮薇，你知道的，没父亲的孩子谁接了谁倒霉，你可不能为难我们呀。看在二姨这张老脸上，你就说了吧，啊？”
春花还是摇头。
四婶也说：“说了吧，孩子，说了让你的叔伯兄弟们去收拾他，你不说是不行的。”
春花还是咬紧牙关不吭声。
堂嫂不耐烦了：“为好不得好，不说算了。我们走！”
春花妈急了，揪住女儿的头发啪啪给了女儿两个耳光，吐了女儿一脸的唾沫：“不要脸的骚母猪，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当干部，你倒养起私娃子来了。说！是谁的野种，不说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
春花睁开无神的眼看了看母亲，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妈妈，别逼我了，你们都走吧。就让我死在这里，反正我也没脸活下去了。”
再追再逼都问不出名堂，几个女人只好动手为她接生，手忙脚乱地折腾到太阳落山时，随着春花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孩子终于落地了。落地后又久久没哭声，堂嫂说：“是个丫头，不哭呢，算了吗？”
春花妈说：“啥丑都丢了，不能再作孽。给她吹吹气看行不？”
幸好春花妈从林子里被人叫来时，慌忙中还拿着砍刀，她们用那砍刀给婴儿割脐带，又用那砍刀削竹筒，用竹筒对着婴儿的屁眼使劲一吹，婴儿终于“哇……”地哭出声来了。
据说女人在娘家坐月子会给娘家兄弟带来灾难，所以有兄弟的女人是不准在娘家坐月的。好在队里的猪已分到户，养猪场正空着。堂嫂背来一大背燕麦秸就把春花母女俩安顿下了。
叫春花掏奶给孩子咂时，春花死也不肯，被她妈又臭骂了一顿：“什么丑都丢尽了，还怕给孩子喂奶？怕难为情就别做缺德事！”
堂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嚷着：“奶羔奶羊”，把春花的衣扣解开，扳开春花紧紧护住胸乳的双手，叫春花妈把孩子孩子抱过来砸奶。就像逮住一只不员奶羔羊的母羊给羊羔喂奶。
春花妈回家撮米逮鸡遇到赶场回来的儿媳，一脸的尴尬正不知怎样说才好时，儿媳显然已经知道了，别转沉得能揪出水的脸，“呸——”地吐了口唾沫从她身上撞身而过。那晚春花哥嫂俩闹得不可开交，春花的嫂子走了几回都被好心的邻居拉了回来。
春花哥发誓再也不认春花，叫春花从此不准跨他家的门槛。还责怪母亲没把女儿教好，恶声恶气地骂寡妇的女儿无法无天。可怜的春花妈只好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倾其所有给亲家赔礼谢罪，给那天凡见过春花生产的人一家一只羊、五斤酒驱邪祛灾外，提心吊胆唯恐人家在这一年当中有什么闪失脱不了干系。不到一个月，春花妈就老了许多。
春花呢，先是产伤痛，后又遭月子病，继而又灌奶花，疼得她昏天黑地一天到晚地哼。孩子呢，饿得哇哇直哭，春花妈只好嚼苦荞馍渡喂给她。灌了奶花好后，春花的右边乳房萎缩了不说还留下一个难看的疤痕。
整个月子春花简直是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没心思顾及其它，连嫁给邻村丘莫土哈那样的大事，她也木木地没表示任何意见，就糊里糊涂地被她妈连窝端到土哈那里。
土哈的前辈在当地是比较有名望的。虽然处于同一阶层，但一般人是和他家攀比不上亲的。民改时，他家被划为奴隶主，“复查补课”刚开始，他的父亲就上吊死了，戴着“四类”帽子的母亲也在土哈十三岁那年就病死了。哥哥和父亲订下的门当户对的姑娘结婚成家另过了。留下父母的老草屋给土哈守。父母在月窝里给土哈订的媳妇嫌土哈太丑，死也不肯嫁土哈，二十坨银的聘礼只赔了土哈三百元钱。
土哈也实在够丑的，又矮又胖的身坯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只老母鸭，猫头鹰一样的大脑袋上是塌塌的鼻子，凸凸的额头，小小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一翻开就是稀稀拉拉米粒一样小的牙。势利的大人小孩没几个正儿八经喊过他的大号“乌勒土哈”。他们或叫他“大脑壳”，或喊他“耗子眼睛”。后来上过学的调皮女孩们根据土哈下边剃了一圈，上边呈发射状蓬起的头发叫他“葵花朵朵向太阳”。简称“葵花”。“葵花”比“大脑壳”、“耗子眼睛”更使人觉得含蓄、幽默、滑稽，于是“葵花”叫响了。二十几岁的小伙纯粹成了人们的开心物。春花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恶作剧地捉弄取笑他，但见了土哈也总是忍不住暗暗发笑的。
老住养猪场不是个长法，得找个人家才行。春花妈想到了土哈，她试探土哈哥的口气时，土哈哥高兴地答应了。并决定满月那天就将春花母女俩接过去。
春花妈把春花母女送到土哈家那晚，土哈哥执意要杀头羊明确明确，被春花妈拦住了：“又没她的父兄送她来，明不明确都无所谓，都是你家的人了。过日子要紧呢，不要破费，就杀只鸡给依薇吃吧。”依薇就是春花的女儿，根据属相命宫和春花名字中的“薇”，春花妈给外孙女取了个名叫“依薇”。
春花从此就成了丘莫土哈的老婆，这对于土哈来说简直是天上的月亮掉进了她的老草屋。有时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作梦，看到堂屋里走着春花妈给的那头小母猪和那只老母鸡心理才稍稍踏实点。“我有家啦，我有老婆孩子啦”。他不止一次在心底欢呼。他把依薇看成是他的菩萨，心想要不是依薇这孩子，春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嫁给他的。由此想到依薇那个不知名姓的父亲，把他当恩人在心底里深深感激他。他把春花母女俩当太太小姐来伺奉，一早起来先笼上一堆火，然后出早工，出了早工回来把饭煮好见母女俩还不起来，就把饭熥在锅里，她啥时起来啥时吃。晚上把猪鸡喂了关好后给母女俩笼上一火塘柴疙蔸后才夹起老羊皮斗篷到单身汉们的羊圈楼上睡去。
“葵花，你到底是取的老婆还是主母？你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我说葵花，春话已不是过去的春花，现在是该你嫌她，而不是她该嫌你。你怕她捞毬 ？”
“ 去吧，去吧，要是她不肯就把她赶出去！养了私娃子的女人臭狗屎一堆。说真的，不是你葵花，看哪个还敢收留她？”从前想醇化想的发疯的男人幸灾乐祸地顺带取笑土哈。
无论单身汉们怎样怂恿，土哈一声不吭，踡作一团缩在羊皮斗蓬里由他们说去。
春花呢，满月后婶身子稍好一些就精力前思后想了，她越想越恼，越想越屈憋，越想越沮丧。
就不提受骗上当的了。光是生孩子这件事，觉得自己多狼狈，多植不得啊。简直一辈子也想不过。
人家副主任生孩子是在医院雪白的产床上，有医生看护着，就连解溲都拿人伺候。孩子呢，一生下来就里三层外三层包的暖暖和和的，又是奶又是糖水，简直是落地就泡在蜜罐里。哪像她春花母女俩，在冷峭的野地里生下孩子后，春话妈脱下身上前缀百纳被汗水渍得梆硬的垫背褂子包起孩子在前边走，她像产了羔的母羊跟在后边，冷的她上下牙齿直碰啃。那天的冷和吗个如泼血的残阳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到了养猪场，春花妈找来一条又破又脏的毛布裙叫春花换上，然后像下崽的母猪一样窝在那堆燕麦秸堆里。春花什么也顾不了。春花的心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具空壳任由老女人们摆布。孩子呢，整天饿得哇哇哭，春花妈只有一口一口地嚼苦荞馍渡喂。春花的女儿命苦啊。
有时想来觉得一切都是上苍安排好的，命里就该如此。要不然，为什么丘莫克迪第二天准备到县里学习，该死的犯人就在那节骨眼上逃了？完成堵截任务要去报道时，为什么丘莫克迪的大伯又无病无痛的死在铺上使丘莫克迪又一次推延报道日期？还有，有的人连举手投足都要小产，她想了那么多的法子都没把孩子打掉。。。所有这些她都觉得是命运捉弄自己的结果。这样想时心里就稍稍安宁一些。可不管怎样解释，养了私娃子是抹不掉的事实，从此就等于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了。
春花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春花叹息时光不能倒流。要是时光能倒流，她不会在上丘莫克迪甜言蜜语的当。当丘莫克迪 死皮赖脸的缠她时，她 会奋力甩给他两耳光再吐他一脸的唾沫，然后昂着头扬长而去。她诅咒不能倒流的时光。
春花不愿见人，整天窝在屋里蒙头想心事，即使出来坐坐也把门抵得死死的。她盯着怀中的孩子，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惊骇：“我就是春花？春花就是我？春花养了私娃子？！春花是葵花的老婆？！！”一想这些，她恶心的身子，特别是那只难看的奶子；她讨厌土哈老母鸭一样的身影；她恨怀中使她耻辱受尽折磨的孩子，一肚子的窝囊气就发泄在孩子身上。
一天，孩子饿得哭个不停，她懒得理她，有她哭死哭活。哭得她不耐烦时顺手把孩子丢到一旁狠狠地骂：“哭吧，哭吧，哭死我才高兴！”孩子乱抓乱舞着手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气哭哑了，哭累了才吮着小手睡去。
那天她下了狠心，想砸死孩子再上吊。想到这里，春花的心有些发软，她流着泪细细端详睡梦中眼角汪着泪还在吮着指头的孩子，抱起来拿开塞在嘴里的小指头，亲着孩子又黄又瘦的小脸蛋给她喂最后一次奶。她一边看孩子吃奶一边默念着：“无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妈不配当妈，妈太对不起你了。”喂了奶，她又亲了亲孩子把她放好，然后搬起一块石头准备砸下去时，孩子居然在梦中甜甜地笑了。阳光下孩子花儿一般的粲然的笑脸震动了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丢掉石头抱起孩子，把孩子紧贴在心窝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放弃了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恶念。
从那天起，春花变了，她决心同捉弄她的命运抗争，挺起腰昂起头好好活给人们看看。首先，她把“依薇”改成“依萨”，“薇”是花的意思，花儿虽美但花期太短暂。“萨”是幸福之意，她祝愿女儿幸福。她叫女儿的小名为“萨萨”。
从那天以后春花开口和不屑搭理的土哈说话，同土哈一起吃饭，主动干起了家务活。可土哈还是不敢亲近她，他生怕打破这宁静温馨的幸福。有天晚上土哈关好猪鸡笼上柴疙蔸后夹着老羊皮斗篷又要去羊圈楼时，被春花叫住：“哎，你又不是无家无室的单身汉，还老往那羊圈楼上钻，成个什么话？别去了。”从那以后土哈再也不上羊圈楼睡去了。
有一天春花叫土哈把“葵花”头剃了。回来一看，剃头的捉弄土哈，给他他剃了个年画上的胖娃娃头：脑门留一撮，两边各留一撮，把个春花气得一边破口大骂剃头人，一边找来剪子细细地把那三撮头发铰了。从那以后，她不再让土哈找村里人剃头，都是给他钱叫他到镇子上去理，又和谁赌气似地给土哈买了几身衣服，这样一拾掇土哈还真变了个人样了。
人家是夫唱妇随，土哈是凡事听春花的。春花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后，土哈更是高兴得里外不要春花沾手，春花只消坐着动动嘴皮，他边陀螺一样转得欢。只五六年的工夫春花家就成了村里的首户。年轻时看重男人的英俊潇洒，成家立业后巴望男人勤快听话的女人们都说春花因祸得福，苦尽甜来，很是羡慕。
春花觉得自己欠女儿的太多，她要尽力弥补。她把自己未实现的理想寄托在女儿身上，把萨萨送到学校，心想只要她能读，不管读到哪勒紧裤带她都要供她上学。当不上国家干部，她都要不惜血本给她办个商店，让她过清闲幸福的生活。可是萨萨病多——医生说萨萨得的是克山病——停停学学十一岁了还在读三册书。春花夫妇为给萨萨治病，背着萨萨不知上了多少次医院，寻了多少土方秘方，送了多少鬼，耗了一半的家产，萨萨还是死了。
萨萨病得长秧死得也长秧。死了三天三夜总也断不了那口游丝一般的气，闭不上那双大睁的眼。邻居们守了三天三夜还是这样，这天一早就各忙各的去了，只剩下春花妈和春花一家守着萨萨。
春花想肯定是萨萨已知道自己是私娃子，不知父亲是谁而不甘心闭眼咽气的。
曾有一次萨萨放学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坐了好久涨红着脸问春花：“妈，今天我个乌且吵架时他骂我是‘私娃子’，我也这样骂他时，他说‘我是私娃子？我叫我爸爸为幺叔了吗，我们家除邪祛灾时没把我算上吗？’我就没话回了。妈，为啥我不叫爸爸叫幺叔？除邪祛灾为啥不把我算在圈内？”春花被问懵了，一时想不起怎样回答她。倒是土哈反应快，他列举了那些带不话弟弟妹妹的女孩早早换了童裙后不再和家人一起除邪祛灾，那些存不活孩子的人家不让叫爸爸而叫伯或叔，说谁谁家都是这样时还算搪塞过去了。可萨萨一天天懂事，难免那些长舌人不在她跟前嚼舌头。
以前，春花是准备在自己弥留之际才把实情告诉萨萨的，没想到萨萨却走到她前面了。不管萨萨知不知道自己是私娃子，不将亲生父亲告诉萨萨，春花到死都于心不安。她轻轻地摩挲着萨萨的头，亲着萨萨的脸庞，附在萨萨的耳边喃喃地倾诉道：“萨萨，我的好孩子，你是英雄的孩子，你的父亲是英雄丘莫克迪，你羡慕的丘莫部长。你再坚持一下，我把你的父亲叫来看你。”说完亲亲萨萨就往外走去。
春花妈和土哈听了这话互相望着一时懵了。春花妈回过神来叫土哈快追。
春花妈回头看萨萨时，萨萨已闭上双眼悄没声息地去了。就像专等着这句话似的，也许等的正是这句话。
丘莫克迪是校外辅导员，有一次红领巾对会请他讲只身擒逃犯的英雄事迹。放学回来萨萨便说个没完：“要是我幺叔也能像丘莫部长那样当英雄，那些娃儿不知怎样羡慕我……”还没说完，春花就气汹汹地吼道：“说完没有？烦死人了，滚一边去！”萨萨惊愕地呆在那里不知自己哪里把妈惹气了。
还有一回，丘莫克迪来村看岳父岳母，在村口给孩子们每人分了几颗糖，萨萨把几颗糖攥在汗津津的手心里回来分给两个弟弟，和两个弟弟逗着趣儿：“喏，丘莫部长给的糖，我都舍不得吃就拿回来给你俩，你俩吃了会像丘莫部长那样当英雄的，那时我这个当姐姐的心里比吃了糖还甜的。”春花狠狠地瞪了萨萨一眼，从两个孩子手中抢过糖甩得远远的：“吃了糖牙齿疼！”两个孩子又哭又闹地要吃糖，萨萨也很委屈，就哭着上外婆那里去了……
想到这些，春花后悔得心尖发疼，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砸了。
土哈在河边追上春花，抱住她使劲往回拖：“萨萨她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翻那些旧帐对谁都没好处的、别再声张了。”
“可我可怜的萨萨死不瞑目啊。我可怜的萨萨到死还不知道父亲是谁。雷劈的丘莫克迪，天杀的丘莫克迪！”春花哭着挣着就是要去找丘莫克迪。
“萨萨她妈，别说萨萨死了，就是她活着也没这个必要。若萨萨是个男孩还说为续族谱认祖归宗非搞清生身父亲姓甚名谁。可萨萨是个女孩……”
……
厚厚的霜地里，土哈拽着拖着春花回村时，村里人以为春花寻死被土哈拉回来，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慰：
“春花，想开些，哪有树上不掉叶的？何况你还有两个儿子呢。”
“春花，随着时光流逝痛苦会减轻的。多想想那些比你更痛苦的人，还有、的人连一个都不剩呢，他们不也挺着活下去了吗？”
“哼，该死的时候不死，现在却倒寻死觅活起来，真笑人!”也有人叽咕着风凉话。
丘莫克迪的老婆也吊丧来了，她守在萨萨灵前泪涟涟地哭诉着萨萨不辛的身世，春花的养育之苦，哭萨萨那个敢做不敢当的生父。哭了一阵她坐到春花身边以同高祖姐姐的身份劝慰春花，并对丈夫因集中民兵训练没能前来吊丧向春花表示歉意。
十几年了，从没觉到过对不起同高祖姐姐，而且隐隐把自己的失足归罪于同高祖姐姐的目中无人的春花，第一次觉得对不起同高祖姐姐，“人家爱人家家的男人，人家夸人家的男人，关你什么事？你斗什么气？”春花在心里责骂自己，恨不得打酒杀牛给同高祖姐姐赔罪。春花甚至觉得这位处处以部长老婆的自信与众不同地体面地在各种场合显摆的同高诅姐姐好可怜。
人们说时光能医治心理的创伤、春花却不能。这十几年来的事一件件在心底想，一桩桩在心中问，深深的负疚、屈憋、沮丧时时折磨啃噬着她的心，使她心力交瘁，不到两年就终于撇下两个幼小的儿子撒手跟着萨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