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一个虽然太阳高挂蓝天，但风吹起来却像用蔑片刮脸一般的初冬下午回到离别两年的故乡的。这次回来不仅为看望老人和乡亲们，更主要的是来凭吊我儿时的伙伴乌沙。
我把行李放在牧童们那里，顺着他们的指点，径直移动沉重的脚步向乌沙躺着的地方走去。
小路两旁是废弃的荒地，上面长满了娇弱的野薄荷，正开着粉红色的刷子一般的花朵，扑鼻的薄荷香沁人心脾，几乎把路都给遮住了。远远望去，像铺上了一条粉红色的地毯。野薄荷花在寒风中瑟缩着，小蜜蜂们嘤嘤嗡嗡地在花丛中穿梭低吟着。
荒地的尽头是一片浓密的灌木林。凡嫁后在娘家死去的女子和死于非命的人，都葬在这里，形成一个乱葬岗。所以这里躺着的大都是因婚姻不如意自尽的年轻女子。据说这些凶死的人是永远上不了祖宗的天堂的，因为他们是一帮邪恶的鬼，和祖宗葬在一起会玷污祖宗的神圣，使祖宗不得安息。乌沙是已嫁出的女儿又是吊死的，当然也就不能葬在村子后边那片青枫林——他们家族的火葬地了。
小时侯就听说乱葬岗有鬼，甚至传得活灵活现。说一到大雾迷漫或黄昏时分，乱葬岗就有女鬼哭泣，吓得我从不敢一个人到这里放猪放羊。然而现在我不怕了，倒不是因为我长大了而是因为这里躺着的乌沙是最善良的。别说是我，换上别人，她就是真的变鬼也不会害人的。
照着牧童们的指点，我离开小路拐向左侧的灌木丛，在一块空地上找到了乌沙永眠的坑。看得出来骨灰已被人清除了，坑底坑边稀稀疏疏长了些野薄荷，也在寒风中瑟缩着……
我不会像村子里那些女人一样，用诗一般的词句数落着哭，只是低头默哀，一把又一把地抹着泪，在心底默念：“乌沙，我的好朋友，我回来了。乌沙，你起来看我一眼吧，都怪我来迟了……”
的确，我来迟了。乌沙是半年前死的。乌沙的死，我是昨天回单位才知道的。佳丽的信从来没提起过这事，显然是他们怕影响我的学习而瞒着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把带薪学习这几个难得的假期都用来和同学们游山玩水去了。如果寒假我回来开导开导她，可能就不至于今天在乱葬岗上来见她。这将是我一生中不可挽回的过失啊！
昨天，我回到单位打开我久别的小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办公桌上一撂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我很纳闷：记得走时怕老鼠咬，什么东西都装进文件柜里去了，怎么桌上还有一撂呢？我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乌沙放的，因为这把钥匙是我给乌沙，叫她进城就到我屋里歇的。好奇心促使我来不及拍掉手上的灰，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急急地读了起来：
阿妞：“……您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也许你回来的时候葬我的坑里已长出代替我生命的青青小草……”啊呀，我的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头像被谁重重地击了一下，顿时嗡嗡直响，仿佛血液也停止了流动，心里憋得很难受。看着看着泪水像段了线的珠子“叭哒叭哒”掉在纸上，洇开一朵朵的蓝花。
“……也许你感到不可理解吧？因为我们一向认为‘共产党员自杀就是叛党，一般人自杀是对现实不满’。还记得吗？我们曾怎样痛恨沙玛拉惹和你嫂子啊，特别是我骂了他们好多坏话。其实你嫂子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对于她的自杀现在我理解她了。人死了就不会再思想，就不会再痛苦。可是无有无虑的我那时怎能理解她内心的痛苦呢。同样，你没经历过我的痛苦，所以，你也永远理解不了我绝望的心情。
阿妞，我现在也不能不走这条路了。但我是孤单的，没有人与我同行，我也不会去找个垫背的。我活在世上尽我的良心做人，死了也是纯洁清白的。请你相信，我不是长舌妇们所说的那种人。我之所以走这条路，是……反正内外夹攻，我觉得只有我死了才可以换来大家的安宁。
“阿妞，你清楚的，自从物品爷爷带着个没结痂的疮去世后，亲戚朋友都害怕和我们来往。他们都说我爷爷是害麻疯病死的，因此我嫂子和我哥离婚了。我们成了孤家寡人，爸爸妈妈在人前抬不起头，我们姐妹几个没地方串门，只有你肯和我们一起玩。小时候看到小伙伴们每晚都聚到吉姆婶子家欢闹时，我曾为爸爸妈妈内心的痛苦，为自己小时候的无知后悔，暗暗地想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就是他们叫我去跳崖我也会去跳的。
“人渐渐长大了，想的事也就和以前不一样。……舅舅的为人你知道的，他可以说是个有狡猾又贪婪的人，贪婪到自己背上背着圆根经过别人的园子时，弯不下腰都想办法拔人家几个圆根‘尝尝’的。本来为我妈的身价和爸爸闹得势不两立的他，我爷爷一死就挽回了这个局面。舅舅说，现在亲戚朋友们谁也不和我家开亲了，他的亲妹子他不能看着不管，提议换亲将我嫁给他家的傻儿子，换回她家比我小五岁的女儿给我哥哥做媳妇。这明明是乘人之危啊。可是爸爸答应了，妈妈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这下好了，亲上加亲太好了。
“爸爸妈妈为人太老实，老实得人家踩到他们头上也不知道叫疼。‘与人无怨，与世无争’用在他们头上再确切不过了。以前我生怕伤他们的心，什么事都依着他们。可是自从订下这门亲事，我一想起就不由得火冒。妈妈告戒我说，舅舅家肯和我们开亲已是屈就我们了，别不适抬举。叫我时刻记住我是麻疯病的孙女。说傻子其实不傻，还是会说话的，开导我与其嫁个聪明的浪荡汉，还不如嫁个老实巴交的傻子……
“特别是去年初冬，我从舅舅家逃回来那次，妈妈又哭又闹，说我们这家能否在世上传宗接代下去就取决于我了。如果我不去，她将无脸见她哥哥，我哥也得一辈子打光棍。看她那样子我更火冒三丈，和她顶了起来：‘别想得太美了，我就是去了，你那侄女也不会来给你当儿媳’。因为我听说舅舅家的女儿一提我哥就哭，说除非死了抬去，要不然她死也不当麻疯病人家的儿媳。我越说越气，非把心里的气全发泄出来不可：‘麻疯人家有什么好传宗接代的，传痛苦差不多。绝了才好呢，省得受人家鄙视！’妈听了我这一番话，怔了半天，然后从门后抓起一把绳就朝外边奔去，在院坝里被我抱住拖了回来还是寻死觅活地哭。
“爸爸光知道一杆接一杆地抽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好象一切烦恼都随烟吞进了肚里，又随烟消散了。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的话像伤口上撒盐一样又使妈妈心里的创伤流血了。我后悔，我害怕有一天妈妈真的会丢下幼小的弟妹们……
“……舅舅家我是决计不去的。但是这样一来，家里闹翻天不说，连村子里的老女人小媳妇们也都不会容我的。老女人们怕她们的女儿跟着我学‘坏’，说头羊一过河，群羊也就跟着过。现在她们的女儿只要和我呆一会儿就会遭到训斥。
“小媳妇们更是叫人不能容忍，只要团员们有什么活动。第二天就谣言四起，一些小媳妇总觉得我和她们的男人怎么了，总是在我身边指责桑骂槐地给我脸色看。有些人在家里发泼，被男人揍就更恨我。想铁匠吉克拉尔的老婆，今年春上，他家的女儿阿果得了急病，背到我们医疗站，眼看不行了，我和他俩口子连夜摸黑送到县医院，当时因医院没血，而我恰是O型，就给阿果输了血。她的女儿出院后，吉克拉尔为了感谢我，拉了头羊给我，我不要，要拿钱给我补身子，我也没要。后来他打了一把小巧的镰刀，盛情难却我收下了。就这事，你猜吉克拉尔的媳妇是怎样说的。她跟别人说我和吉克拉尔怎么怎么，那把镰刀肯定是定情信物。还故意在我身前身后撇嘴斜眼‘哼，长着一副妖精样，明里不要，暗里还不知要了多少。可惜我那女儿，当初让她死掉就好了，你们想，输过癞种的血，长大了谁还会娶她？害人精真毒啊’。我的好心得不到好报，自己受到人格的污辱不说，连阿果都因为我输血给她而将遭到歧视，我不是救了她而是害了她啊。我难过极了。
“妈妈不但不给我宽慰，尽管她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但默契地配合着老女人小媳妇们，抠着下巴教训我说：‘看见了吧，不是你母亲心狠撵你，女人十七岁嫁婆家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在娘家呆久了人家就是要说闲话，你能把别人的嘴巴堵住？这几年来都因为你，闲话把我的耳朵灌满了。求你顾顾妈这张老脸，好生到你舅家过日子去吧……’
“老女人小媳妇们捅人心窝的舆论，佳丽的软硬兼施，成了无形的绞索。我气愤，我烦恼，我忧郁，有时真想给点厉害给她们看看，告她们的诽谤罪，告她们的伤害罪。可只要不是肉体上的伤害，心里的创伤又有多少人理会呢。强迫买卖婚姻的罪更不能告，告爸爸妈妈，那以后还有什么脸在世上活下去？告舅舅？人家也不强迫我，反正我去他家，他家的女儿就到我家，等价交换，各了各好。
“抛开一切，去自由恋爱，即使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因为一来我家里不容，二来我爱上谁了就一辈子抬不起头，而且谁也不愿意娶个癞种媳妇的。
“离家出走，在社会上闲游浪荡吗？人的一生这样过太值不得。我平生就瞧不起这种人……
“想来想去，我觉得只有死才算是上策，这样于人于己都还不错，还可换来舅舅家女儿的幸福。我不悲伤也不后悔，自古人生谁无死？
“请相信我，我并不是做了长舌们所说的那些龌龊事才走投无路，我是纯洁清白的。只不过开春舅舅家就迁我的户口来了，我怕和那傻子过……
“我爱红日，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我向往明天五彩缤纷的生活……我羡慕你实现了我们儿时的愿望……
“走上这条路的，以后还会有，你利用你的职权救救她们吧……永别……”
二
乌沙的童年也曾有过美好的幻想。
十几年前，乌沙和我一同上小学，那时父母们想让孩子读书将来当干部。除此之外，乌沙的父母还有最主要的支配思想，就是想通过儿女成龙成凤，扭转这种被人歧视的局面，在这小山村里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
有一天放学后，我俩照例回家把书包一挂，背起背篼一边啃着洋芋一边哼着自以为优美无比的不成调的曲子，到洋芋地里找猪草。我俩一边找一边聊长大以后干什么。有时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以至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后来干脆到地边花团锦簇的草地上继续聊，好象非得这样聊才过瘾。她趴在花丛中屈起两条小腿，两个小脚丫子来回碰撞着，小胳膊支在地上，托着圆圆的下巴，忽闪着大眼睛说：“我俩好好读书，将来当干部回来时，让村里人说‘喂，对面山上来了两位女干部，是哪家的姑娘’……”没等她说完，我手搭凉棚学没牙的瘪嘴老太婆说：“哟，那不是乌沙和阿妞吗？”逗锝她满地打着滚儿咯咯笑个不停，笑得眼睫毛湿漉漉的。啊！明天多么使人激动，多么使人向往。
可是世上的事往往不遂人愿。念完小学，我俩都考上了初中，但她的父母再也不让她读了，说人家读了几背篼书的都回来摸锄把，扛犁头了，女孩子读来更无用，到时候还得嫁人生孩子喂猪……她背着家里偷着去学校报了名，和我一起吃住，上了几天课，她家里还是不给送吃的盖的，最后不得不眼泪汪汪地回去了。
但是乌沙非常好强，一面劳动，一面自学，除了数理化，语文方面她甚至比我还强。十六岁那年大队里就让她当团支部书记并在医疗站当赤脚医生。她活泼开朗，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热爱生活，她向往美好的明天……”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高高提起裙脚背着披毡的年轻姑娘怕碰掉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从一间瓦板房下的竹笆门闪出后，避开大道急匆匆地穿过灌木丛向山脚下的冬水田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瓦板房下的竹笆门里咋咋呼呼地跑出三四个人，打着火把分头向通向车站的大路跑去。在他们的身后全村的狗如临大敌叫个不停，在深夜听起来特别使人心惊胆颤。
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冬水田里艰难地走着，灌了水的胶鞋“咯吱咯吱”地在脚下不停地呻吟着，水中向她眨眼的星星倾刻间在她脚下颤抖着破碎了。她不顾一切地走着，走到离大路很远的水田中央，看到大路上的火把回头朝黑黝黝的山下瓦板房走时，才放慢脚步轻轻地舒了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打了个寒颤，似乎这时才觉出田里的水冰冷浸骨……
……她在公路上疾走，总好像后边有脚步声在紧紧追赶着她，越来越近。可是心里越着急，脚越沉得像是被什么拖住了似的。
翻过一座小山包，突然前面的空地上有几朵火苗在忽闪忽闪地跳动。“这不是人们常说的鬼火吗？”她几乎被吓瘫了，本能地一把抓下头帕，散开辫子——她听老人们讲过，只要把头发散开，夜里走路就不怕遇见鬼。
念书时，上自然课的老师就给他们讲过磷火，可是她的心全给恐怖占据了，想不起来。她走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脊梁骨麻酥酥地实在怕得不行就倒背着走。可还是不行，总觉得那脚步依然咚咚地在后面紧追不舍地跟着。
又转过一个小山包，前面是一大片松林，走着走着，倏地从草丛中窜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怪叫着飞也似的穿过公路，冲到路基下边的林子里去了。她被吓得汗毛倒竖，全身都是冷汗，这时她突然想起叙述诗《阿依阿芝》中的故事，有一个像自己一样半夜从婆家逃出来的姑娘，不就在路上被豹子吃了吗？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觉得这样走下去说不会真的像那姑娘一样被豹子吃掉。于是又回到鬼魂那边——现在她觉得鬼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同人性的豹子，她想只要有鬼火豹子就不敢近前了。
她走进护林人员石头围起的避风围墙，轻轻地踮起脚尖屏住呼吸朝里听了听，才放心地走进去解下披毡紧紧裹住身子贴在墙角坐下，直到这时她才听出那紧追着她的咚咚声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她舒了一口气，无声地笑了。她觉得天地是如此的广阔，星星像玛瑙一样美丽；而黑黢黢的山脚竟逃出来了。她想起《妈妈的女儿》中唱的：“……只要我能回到我的家乡，树叶当依也情愿，沙土当饭也心甘……”想着想着，她疲倦地沉沉入睡了。
磷火在围墙外眨巴着眼，林涛声像在低声呜咽着倾诉什么。远远传来各种野兽使人毛骨悚然的嚎声。
她做着甜甜的梦。梦见了自己有说有笑地和姑娘小伙们唱歌跳舞；梦见了老女人小媳妇们漾开笑脸欢迎她归来；梦见妈妈送她上学去；也梦见知心女友变成男子汉娶了她。正当她和姑娘们一起往迎亲的小伙们身上泼水时，不知谁也泼了她一身……
她惊醒了，揉着发涩的眼四下望时，天空中的繁星不见了，天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锅，周围的鬼火也不见了，更显得那么阴森可怕。风呼呼地吹着，雨点夹杂着雪霰子叭哒叭哒不住地下，冷得她牙齿直碰磕。她怕野兽到这里来避风，在周围摸了石块堆在身边做防身武器，盼着黎明快些到来……
——这是乌沙被舅舅家喊去过彝族年，从舅舅家逃出来后给我的信，那时她语气轻松，好像是在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她的信结尾这样写道：“真的，我害怕死。山是这样绿，水是这样清，还有蓝天白云，快乐的小鸟，还有未来五彩缤纷的生活……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些，死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啊！”
生活的风帆往往就是这样：有的人在风平浪静里随心所欲，心想事成。有的人却因种种困顿眼巴巴看着它在旋涡中覆没。乌沙短暂的一生我陷入了沉思，不知在乌沙的葬坑旁站了多久。直到牧童阿萨来叫我时，我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抹了抹泪，看了最后一眼寒风中颤抖的野薄荷，闷闷地跟在羊群后向村里走去。
一路上，阿萨给我讲起乌沙的死。她说，往常她舅家来叫她，她总是摔盆打碗地和家里赌气。她死的头天晚上，舅舅又来了，说是安家里享福，第二天顺路把乌沙户口也一起迁走，说房子也给乌沙修好了，就等着乌沙去做家、。出人意外的，这次乌沙不但不赌气，第二天一早还背水做饭，招待舅舅吃饭然后梳妆打扮把心裙新衣新头帕全穿戴上，跟着舅舅和送她去的哥哥走了。走到大门外，她又依依不舍地折回身，抱住妹妹哭了，哭得她妈也心酸酸地背过脸哭了。别看乌沙妈平时对女儿很严厉，但毕竟是心头肉，走了还是很挂念，她拉起袖子抹着泪说：“虽说是亲舅舅家，但做媳妇的规矩还得守。你舅木是明理人，十天半月就会让你回来看看的。”此时的乌沙妈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女儿毕竟是听话的，没有为难她，儿媳也就有望了。难过的是远离家乡作媳妇那滋味她是有亲身体验的，那真是身心煎熬的日子啊。现在轮到她的女儿了。“唉，谁让我们变女人呢。”她叹道。乌沙哭着求妈妈让妹妹去读书，不要早早地许人了，她妈一个劲地点头答应。
太阳刚刚过顶。乌沙妈正喜笑颜开地向邻居们讲女儿如何通情达理，高高兴兴地走了，现在就等着秋后把儿子的喜事办了时，像晴天里响起炸雷一样，传来了乌沙在拉钦山林子里自尽的噩耗。
原来舅甥仨走到拉钦山林子时，乌沙落在后边闪身进了林子，舅舅和哥哥以为她方便去了，走到前边的拐弯处抽烟等她。舅甥俩兰花烟灰磕了一石板，还是不见人。这才搞慌了一边喊一边满林子找，但回答他俩的是山谷里空旷而悠远、的回声：“乌沙——”“乌沙——”，等找到时，乌沙已静静地吊在一棵开满白花的野樱桃树下，再也不能答应他俩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对乌沙却特别严。人们把她抬到乱葬岗，头一件事就是背着乌沙妈把针钉进她的脚掌，说是这样即使变鬼了也走不动，还硬把乌沙腰上她妈偷偷别上去的小木棍丢了，因为他们深信吊死的人如在腰上别小木棍就可减轻灵魂痛苦，使她顾不了作祟害人。
三
我拐进熟悉而又陌生的乌沙家大门，一条大黑狗见穿着汉装的我“汪”地向我扑来，吓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心突突直跳。这时乌沙妈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扶着腰，步履蹒跚地走来沙着声音唤住了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才两年不见面她竟老了那么多，如果是在外边遇着，我肯定认不出她来的。因为乌沙一死，她也病得起不来了。也因为她病了，毕摩说是乌沙变鬼缠她妈，叫她家把乌沙火葬坑里的骨灰木炭一起清除倒进河里了。
乌沙妈扯起袖子抹眼，挨近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说：“瞧我这双眼，好半天都认不出是你。”也怪我，不知是被狗吓懵了，还是因为怨恨她，站了这么久竟还没喊她一声。
乌沙妈唏唏嘘嘘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想到她会走这条路。做母亲的希望儿女早安个家……那天走的时候也还是高高兴兴的呀，不知是什么鬼把她拉上树去了……这下乌沙死了不说，她哥也别想娶上媳妇了。乌沙，我的女儿呀，你好狠心，妈妈的眼睛都让泪水泡瞎了。乌沙，妈妈的女儿，你回来看看，你的阿妞回来了……”那哭声撕心裂肺，平常只要听到这种哭声，我少不了也抹一把同情的泪水。但是今天我木然地望着乌沙妈，不知心里是个啥滋味，同情，怨恨翻来覆去地在我心中斗争着……我想起乌沙信中写的：“我害怕妈妈真的死给我看”。“活该！”我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西边的太阳收尽了它在大地上的最后一抹光辉，拉钦山的云从南向北顺着山势急匆匆地流泄着、消失着。山风渐渐息下了，村里的炊烟向四周弥漫开来，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罩住了这山谷里的小村落，给人一种神秘朦胧的幻觉。
羊儿反刍的特殊草香从一群又一群羊中飘散开来，羊儿咩咩，牛儿哞哞，牧童们吹着尖厉的口哨，跑前跑后地照应着。好一幅山村特有的自然风景画，好一曲自然与生命的交响乐。我为我的乌沙再也看不到这图画悲伤，为我的乌沙再也听不到这乐曲痛苦。
乌沙妈催着我进屋，本来我不想进她家，想在院子里坐坐就回家的。无奈乌沙妈守着我非让我进屋坐坐。我一边取出挂包里的酒壶，一边问乌沙是否留下什么东西。乌沙妈说，凡能烧的东西都烧了，就剩下一把镰刀和几把锄头，叫乌沙的妹妹到装烂铁的篼里去找。
一会儿，乌沙的妹妹拿了一把小巧的长了一身血迹般红锈的镰刀来到我跟前，说：“瞧，我藏在墙缝里已生锈了。你要吗？要就拿去吧，这镰刀可坏啦，吉克拉尔的媳妇为这把镰刀骂过姐姐呢。我想要，可妈妈不让，说看见这些姐姐用过的东西就更悲伤，要卖到铁匠铺呢。”乌沙的妹妹仰起圆圆的小脸，忽闪着大眼睛说。这活脱脱就是童年的乌沙！我想起乌沙我们打猪草的情景，脱口问道长大了想干啥？她扭捏了一会儿羞怯地说：“就想和你一样当干部，”我一把抱紧她，任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地掉时，她默默地望着我，坐了一会儿才说：“我姐姐的镰刀你要你就拿去吧，我去把铁锈给你磨了。”童心啊，天真无邪，充满着美好的幻想，乌沙的童年不也有过这样美好的幻想？充满幻想的童年不知道人生的艰难啊。
我翻来覆去地看着这锈迹班驳的镰刀，看着看着，猛地，我脑海里映出一个血迹班驳的“？”，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充塞了我的脑海。
乌沙真的是自杀，还是他杀？要说是他杀，凶手是谁？是她爸爸妈妈？是她舅舅？是那些长舌妇？但是都没事实没依据，因为他们都未曾在乌沙的肉体上留下行凶的痕迹。我这个学了几年法律的人感到茫然了。
我小心翼翼地包上带锈的镰刀，决定明天就返回单位，去请教那些学识经验都很丰富的老政法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