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嘎嫫打了个冷战,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用化肥袋子改制的雨披,紧抓雨披的手放在膝盖上支着下巴,失神地望着迷濛的雨谷,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郁结在心头的愁绪全部吐出似的。
在那迷濛的雨谷里有一个深水潭。乌嘎嫫听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和小伙伴们在潭边割蕨草,突然走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腋下夹着一床破披毡,到了潭边抓着披毡领“唿——”地转了几圈,把披毡甩在水潭里,然后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蹲在潭边,好像等着什么奇迹出现似的。她们觉得好奇怪,于是停下镰刀邀邀约约地去问那女子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那女子说她和果布洛罕的表哥相恋,现在要染床蓝披毡去见他……这下她们才知道这是个疯子而丢下镰刀绳索没命地逃回村子。
“疯子多好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谁也不加责怪,谁也不去阻拦,也许到死的时候他们也是满怀憧憬无忧无虑地死去。” 乌嘎嫫想。
乌嘎嫫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迷濛的雨谷中收回目光,低头盯着塑料凉鞋里自己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脚趾,打了个冷战,再次下意识地拉紧塑料雨披,目光重新落在雨谷里。雨谷里无端地生出一丝丝缥缈的云絮,缓缓地升腾慢慢地膨胀扩散成一团团奇形怪状的灰雾,遮住了对面的一切。天就像漏了似的,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唉,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乌嘎嫫觉得自打她记事以来,哪一年的秋雨都没有今年这么多,也从不觉得哪天的灰雾有今天这么厚重,厚重得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使人更添烦愁。
二
乌嘎嫫是阿莲山下沙玛村子沙玛姆嘎的女儿,今年已二十岁了。前天晚上邱莫家差了媒人来通知说,邱莫日达明年春上就要复员了,邱莫家决定在今年冬初迎娶乌嘎嫫,并送来几节布给做嫁衣。
难得见到他的笑脸的沙玛姆嘎昨晚心境似乎特别的好,他干着邱莫家送来的酒,厕身靠在火塘左边的长柜上,惬意地摩挲着被火烤得有些发烫的腿股,絮絮叨叨地说:“我早就说了嘛,邱莫家是心胸能驰马的人家,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家……唔,”他干了一口酒,抬起眼皮瞧了瞧正闷声坐在火塘下芳烤火的乌嘎嫫,“咕——”一声把酒咽下说:“乌嘎嫫啊,人家邱莫家不管新制度还是老制度,是点着火把都难找的好人家呢。你过去后好好成家立业,这样逢年过节哪怕你只挖瓢清水来给我喝,我也会醉的……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马驹有踏空的时候,年轻人有做错的时候,只要知道改错就好。‘兔子往上跳,筐篓往上编,,野火往上烧’,人总是要往上奔的。你没见邱莫拉火吗,他家的三女儿原来是许了吉姆尔体家老二的,现在怎么样,说女儿不愿意就退了,十二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愿意不愿意?”明摆着的还不是邱莫拉火那墙头草捣的鬼!他的女儿许给吉姆家时还是个吃奶的奶娃,那时候他想巴结当大队干部的吉姆尔体呢,哼。”他杯底朝天大大的干了一口,放下杯子厕身从长柜底下摸起酒瓶,手不由自主地抖抖着不觉间倒满了,溢出来了,他赶忙伸长脖“倏——”地吸了一大口,然后放稳酒杯把瓶盖旋紧,就着火光眯着眼看了看瓶子里的水平线又晃了几晃,看着酒瓶里不断冒出的酒泡,不住地啧啧称赞着:“好酒,好酒,还没喝过邱莫家这坛一样的好酒呢。”然后小心地将酒瓶放回长柜底下,用手掌抹了抹嘴又接着说,“上头的政策也叫人捉摸不透,参加叛乱的坏人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打死的叛匪给赔命金了,没收的奴隶主财产也归还了。变来变去,公社还成乡,大队还成村,谁知道以后还要怎么个变法啊,唉,不管怎样,还是家支重要呢,有家支的人山塌埋不住,洪水冲不走。你们没看见过去没根底的人们,现在七拐八拐地寻家支,过去管制‘四类份子’的贫协主席现在却又贴‘四类份子’。你们说邱莫拉火那么精灵的人会不变吗?唔……兔子总是往上跳的啊。”
因为心情舒畅,才喝两杯沙玛姆嘎就有些醉意了。尽管老婆儿女没一个搭茬,不知道他们是在听还是没听,沙玛姆嘎还是一手端杯,一手不住地摩挲着烤得发疼的腿股,两个嘴角挂着两朵白沫不知疲倦地说:“……孩子们,牛羊放到该放的地方,无病无灾;门当户对的人开亲,没人耻笑呢,只要你们好好听话,别给我丢脸,我死后哪怕你们只在我的脚板底炙条艾绒我也会燃得欢的。你说是不是啊,乌嘎嫫她妈……唉,你就知道剁你那猪草,你女儿乌嘎嫫就要出嫁了,你怎么就不知道说一句高兴的话呢。我就见不得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唉……”
沙玛姆嘎说个没完,乌嘎嫫听得头昏脑胀耳朵嗡嗡直响。本来阴雨天放羊是哥哥的事,可乌嘎嫫不想在家里听父亲唠叨,于是今天一大早就和妹妹乌洛冒雨把羊放上山了。
三
“唉,人真是一种怪东西,自己为难自己,人家给的不想要,不可得的又偏偏要去求。可是一个女人非得要结婚的话,就应该和称心如意的男人过,如果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那不是枉活一生吗?” 乌嘎嫫想。
为了不枉活一生,作为曲伙女儿的乌嘎嫫违背了千百年来不可逾越的戒规,爱上了奴隶的儿子吉姆阿萨。
吉姆阿萨的父亲民改前是乌嘎嫫爷爷家的奴隶。虽然已民改三十多年了,可是人们的旧观念还没像旧制度一样彻底清除,它还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缚住一些人的心。
乌嘎嫫和阿萨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阿萨一直是乌嘎嫫的班长。中学时他们那村子就他俩在区中学读书。每周六午饭后从学校回家天色总是很晚,山风吹得林涛声呜呜地嚎,磷火眨着眼不住地跳,阿萨总是护卫着乌嘎嫫,让乌嘎嫫拉住他的衣角,穿过黑黝黝的森林,穿过灌木丛生的乱葬岗,直到乌嘎嫫闪进洞开的光亮中才折身回家。因为每次放假老师总是强调安全,作为班长的阿萨当然就义不容辞了。
阿洒最爱穿件天蓝色的衣服,他就坐在乌嘎嫫的前排。乌嘎嫫一抬头前面就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见到这片天空乌嘎嫫的心就显得特别踏实,要是一天见不到,她的心就空落落的像掉了魂儿似的。可是她不敢和他对视,无意中目光相碰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心也“怦怦”地跳上一阵。渐渐地同学们开起了他俩的玩笑,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风声传到沙玛姆嘎的耳朵里,他借此又把乌嘎嫫的妈臭骂了一顿:“狐狸传母性。张开耳朵听听外边怎么议论你养的女儿吧,真不愧是黄母猪下的黄猪崽!”他骂了一通也就算了,没把这事往心上搁,因为娃儿家的事是过家家的游戏。只是一有机会就狠狠地臭骂妻子,解解心头永远也化解不了的怨恨。
四
心比天高,命却不济。沙玛姆嘎是个好胜的人,别人忙着订娃娃亲,他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咬紧牙关把儿女们一个接一个地送去上学。他训诫儿女们:“孩子们,没本事叫人看不起呢,一定要比别人强。”当年就是因为他本事没那个叫克惹的人强,妻子才被人家拐,一想起这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可是儿子成不了龙,读到高小就再也上不去了,只好回来扛犁头,沙玛姆嘎想,反正认得几个字别人欺负不了,到了成家年龄给他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也就算了。
乌嘎嫫呢考高中时也落了榜。沙玛姆嘎认命了:“命里只跟土坷拉有缘,再扳也扳不出去,不强求了。” 当乌嘎嫫背回铺盖坐在火塘边红着脸勾着头准备挨父亲的臭骂时,意外地父亲只是黑着脸说:“考不上也用不着难过,祖祖辈辈都是跟泥巴打交道的,只要安分守己不被人说闲话就行。”这时倒把乌嘎嫫说得又羞愧又难过,她觑了觑父亲那黑褐色的青筋鼓凸的手背上为给她送粮挤车时划破留下的那块鲜亮疤痕,觉得太对不起父亲。于是把头埋杂怀里眼泪像开了闸似的吧嗒吧嗒直掉。
沙玛姆嘎在兰花烟雾中觉出让儿女们读书是他的失算。孩子们读了一阵书找不到个工作怪可怜的。儿子认得几个字有时出门在外还有用,可是女儿呢到头来还不是在家里种地喂猪生孩子,认些字派什么用场呢,没用场不说,劳力也不如从小劳动的人强,沙玛姆嘎后悔了,他把正在念小学的两个小女儿也拉回来放猪放羊了。
有时沙玛姆嘎疑心是妻子的私生女儿乌芝嫫把他一家的好运气都给占了。不是么,乌芝嫫认得几个字还是在公社中心校经佑弟弟读书时旁听的。为了独儿子读书,沙玛姆嘎是花了大力气。可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乌芝嫫成了国家干部。这使他嫉恨妻子的这个私生女,更恨给他带来一辈子阴影的妻子。
可是他深深感觉到让女儿读书实在是走错了一大步的还是吉姆尔体家差媒人前来说亲以后。
那是六年前乌嘎嫫刚毕业时的事了。吉姆家也听到了阿萨和乌嘎嫫相好的风声,高兴得连忙请了个媒人到沙玛家去求亲。
当媒人转弯抹角地把来意说明后,沙玛姆嘎把刚举到嘴边的酒杯猛地往锅庄石板上一墩,脖颈两边青筋突突地跳着:“我的天!闲话当真了。黄母猪下的黄猪崽!”他牙巴骨咬得格格响,在心里狠狠地骂道。闷声坐了好久沙玛姆嘎才铁青着脸,嘴唇哆嗦着,盯着媒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开玩笑吧?”媒人看这阵势赶紧声明说:“不是,不是,姆嘎千万别误会,我是人家差到我,隔壁邻舍的不好推辞才来的。就当没这回事吧。”
媒人后脚一跨出门槛,沙玛姆嘎一声“乌嘎嫫”,把正在愣神儿的乌嘎嫫吓一大跳。“你与其嫁给吉姆阿萨,还不如这样——”沙玛姆嘎恶狠狠地伸着脖颈,鼓凸着眼吐出舌头双手在脖颈上做着勒绳的动作。乌嘎嫫看到父亲这副可怕的样子,头皮发炸,心“咚咚咚”地狂跳,她垂下头目光落在脚背上,听父亲的斥责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向她倾泻,“我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却整天把心思用到这种丑事上,怪不得考不起呢。真不愧是你妈养的,也是死了脸的骚种!”骂了乌嘎嫫又骂乌嘎嫫的母亲。
媒人回到吉姆家惋惜地说:“真遗憾啊,我们去晚了一步,沙玛家的女儿前几天才许了人,”阿萨母亲接口道:“这哪是许人了,是人家嫌我们找的借口……”
阿萨了解乌嘎嫫,印象很不错,当父母差媒人去沙玛家时,他暗自高兴,嘴里却说还早呢忙什么。现在听到媒人和母亲的话,一股热血冲到脑顶:“凭什么嫌我们?我们不是人?!”他暗暗下定决心:“只要乌嘎嫫愿意,我一定要娶到她!”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妈妈,还早呢,你们真是瞎操心。”
乌嘎嫫呢,对阿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但也还没想到婚姻大事上边。这次提亲风波像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纸,她觉得她应该是阿萨的妻子。她在心底里爱着阿萨,时时捕捉他那天蓝色的身影,很想和阿萨说说心里话,无奈父亲不准她到任何有可能遇上阿萨的场合,连平时劳动放牧都叫妹妹乌洛寸步不离地跟着乌嘎嫫,晚上只要狗一叫沙玛姆嘎就手持柴棒出来察看。沙玛姆嘎犹如手心握着一块炭火,不扔不行似的,到处托媒找门当户对的人家。最后邱莫家以俯就的姿态答应了沙玛家的求嫁。
沙玛姆嘎急着把乌嘎嫫找婆家,乌嘎嫫也急着向吉姆阿萨表露心迹,她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着机会,终于在一个雨夜乘妹妹睡熟时,她不顾少女的羞怯踹开阿萨守秋的窝棚。乌嘎嫫裹进的凄风冷雨把阿萨从睡梦中惊醒,他赶忙摸起枕边的火药枪就要放时,听出是乌嘎嫫的声音。他放下枪连声问道:“乌嘎嫫,出了啥事?快说,到底出了啥事?”
“你愿意娶我吗?”对于乌嘎嫫没头没尾的问,阿萨懵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时乌嘎嫫一边哭一边诉说着,阿萨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浑身湿淋淋的乌嘎嫫揽进怀里,把披毡搭在乌嘎嫫冰冷的身上,用脸蹭着乌嘎嫫脸上的雨水泪水。等乌嘎嫫说完了他才叹口气说:“我还以为我家差媒人到你家求亲,把你也给惹恼了不肯见我了呢。”说着阿萨把乌嘎嫫拥得更紧,他要用他那宽厚的胸膛温暖乌嘎嫫冰冷的身心。
凄风冷雨打得包谷叶时“唰啦唰啦”不住地响,在“唰啦唰啦”的响声中,他俩互相倾诉衷肠,发誓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生死一块。从那以后,乌嘎嫫的心坦然多了。
五
邱莫家呢,占卜说乌嘎嫫十八岁那年不是嫁年,十九岁那年邱莫家不能接人,二十岁那年邱莫日达参军去了,邱莫家也就不急着娶媳妇,连说定的一千元身价钱也还只给了一百元。沙玛姆嘎对邱莫家在这桩婚事上所表现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很是怀疑:“是因为前次的风传?还是……”他坐卧不安地请媒人到邱莫家去探底。邱莫家说反正日达不在家,不忙,就让乌嘎嫫在娘家帮补一下困难吧。这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沙玛姆嘎更忧心忡忡。他知道邱莫家的精处,如果在娘家出事就是他沙玛家的责任,到时候加倍退还邱莫家的身价钱不说,还得给邱莫家赔礼道歉。那时他沙玛姆嘎这张老脸又往哪里藏呢。
沙玛姆嘎软硬兼施,一方面禁止乌嘎嫫跟阿萨接触,一方面循循诱劝;“乌嘎嫫,我的孩子,你年纪轻不知道,‘兔子往上跳,筐篓往上编,野火往上烧’,人要往上奔呢,过去娃子们拼命攒钱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赎身,能有个体面的社会地位,可是很少有赎到的。可见这社会地位的难得。现在的事你也看到的。过去没根底的人现在拼命找家支贴家门,还不是为了有个体面的社会地位啊,天灾人祸有家支帮补啊……不管怎么样,毛毡相补才好看。邱莫我们两家这门亲事是打着灯笼火把都难找的呢,人家邱莫家就老制度来说,是硬梆梆沉甸甸够九匹马驮的金骨呢。就新社会来说,儿子女儿女婿都是国家干部,你丈夫邱莫日达以后回来也不愁没有工作,这些条件人家的姑娘想攀还攀不上呢,你该知足的。你丈夫邱莫日达丑是丑了点,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蜜腊珠才有虫眼呢,那些光生漂亮珠子是假货。就像那个吉姆阿洒漂亮但没根底一样。
“唉,牛羊放到该放的地方,无病无灾;门当户对的人家开亲才没人耻笑啊。孩子,记住,你可别往你父亲老脸上抹黑啊……”
就这样,沙玛姆嘎忐忑不安地过了四年,直到吉姆阿萨参军后他才算舒了口气。
可是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又听说吉姆阿萨给乌嘎嫫来信了,并且是由乌嘎嫫在乡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姐姐乌芝嫫转的。沙玛姆嘎气懵了,指着鼻尖把妻子又臭骂了一顿后,叫乌洛把乌芝嫫叫来。
乌芝嫫还没来得及放下背上的孩子,沙玛姆嘎就破口大骂:“好哇,你干的好事!我把你养大供你读书让你当干部,算对得起你了吧?我不是你父亲,可乌嘎嫫和你同吃一只奶的,你忍心这样坑害她?啊?眼睁睁看她和吉姆阿萨好,不劝不说,还在中间传信。啊?我把你养大了,你却黑起心肠来害我?啊?你关心乌嘎嫫的话,为啥不在你男人那个等级中给她找一个?啊?我把话说在前面,事情闹大了,我可是刀口不认人的?”沙玛姆嘎骂着骂着把坐在地下方剁猪草的妻子踹倒,“都是你这个邪恶女人传的好种,你为什么当初不一索子吊死?我的天!我为什么要闭着眼收下你这个骚婆娘?”骂着骂着,沙玛姆嘎自己捶着胸嚎丧般痛哭起来。
看者忍气吞声的母亲慢慢地爬起用发抖的手拭掉额角的血,又埋头“剁剁剁”地剁她的猪草,乌嘎嫫的心尖在滴血。她在眼角里觑了父亲一眼,抹起胆子抖着说:“我的事情要打要杀我自己担,你不要责怪我妈和我姐……”
“你还有脸和我说话,绳子在门背后,你去死,免得我在人前抬不起头!”他像要把人吃了似的瞪着乌嘎嫫,直端端地指着门后。
乌嘎嫫决心豁出去了,但声音仍然是抖的。
“我不死!我偏要活着嫁吉姆阿萨,我喜欢他我爱他……”没等乌嘎嫫说完,沙玛姆嘎就从身边抓起一根碓杵朝乌嘎嫫砸去。乌嘎嫫头一偏,碓杵落在她身后砸出一个凼,“你还和我犟嘴?没脸皮的东西!居然跟老子说起这种不要脸的话来了,看老子今天砍了你喂狗!”说着跳起来从妻子手里抢过菜刀向乌嘎嫫砍去。这时乌嘎嫫的母亲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扑过去死死攥住丈夫的手嘶声喊道:“要砍先把我砍了,要杀先把我杀了!天哪,都是我的罪孽呀,我为什么要活下来呀?”她使尽力气把菜刀抢到手,但被刀拉出的口子血在不住地流,把整把刀都糊得血糊糊的。气疯了的沙玛姆嘎见抢不到菜刀,一脚把妻子踹倒在锅庄石上,正要抬起脚再踹时,被乌芝嫫拦腰抱住了。
乌嘎嫫捂住母亲的伤口一边哭一边说:“吉姆阿萨家哪一点不如你?当过娃子的人怎么就贱了?!他们当娃子是社会制度的过错,不是他们生来就该当娃子!当过娃子有什么不光彩?难道娃子就不是人?!换上你是娃子,人家这样看不起你,你会怎样想……呜呜呜……”
“我怎么想?我祖祖辈辈没人当多贱娃子!”沙玛姆嘎蛮横不讲理。
乌芝嫫哭着说:“姆嘎叔,既然乌嘎嫫死心跟吉姆阿萨,你不要强迫她,干涉婚姻自由是要犯法的。”
“哼,犯法?你们才是要犯法呢。我知道国家政策军人的妻子谁拐谁犯法。你休想把我当三岁小孩子来蒙。乌嘎嫫虽然还没正式嫁到邱莫家,可‘灵牌可以改,婚约不能违’,订了婚她就是邱莫日达的妻子。乌嘎嫫,你给我听着,你要是跟了吉姆阿萨,我要打狗杀鸡诅咒你,把你撵出这个家。我还要到部队告吉姆阿萨拐人家的妻子,看看有你们的好日子过不?”最后还是乌嘎嫫母亲捂着伤口把沙玛家有威望的沙玛阿普请来,才把沙玛姆嘎劝住,暂时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
从那以后,沙玛姆嘎的脾气变得更坏,稍不顺眼,见啥砸啥。一只小猫因为撞翻他的酒杯,他一气之下拎起小猫把它活活掼死在堂屋里。
两个小女儿在家里看着父亲的脸色胆颤心惊地过日子,还时时招来训斥:“养着这些贱货,还不如趁早掼死在青石板上。”她们都看见了那可怜的小猫痛苦地抽搐着死去。她们只有到了山林野外才有孩子的童真,因为来了客人家里的2就缓和些,所以她们特别喜欢客人,甚至为留不住客人伤心痛哭过。
六
想到这些,乌嘎嫫喉头发紧,鼻子发酸,“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妹妹为了我你们无辜受连累。”她多想把乌洛那双粗沙沙的小脚放在自己的怀里暖一暖;她多想在暖暖的阳光下给妈妈刮刮头屑,拔拔白头发,让妈妈枕着她的腿做个甜甜的梦。她就要离开她们了,一种依依不舍的眷念攫住了她的心,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
她就要离开她们了,可到底朝哪迈呢?她的心里布满了愁雾。
——到邱莫家来接亲那天,乖乖地跟着送亲的人们到邱莫家去做邱莫日达的妻子吗?不!不!!那样就背弃了心中珍藏的那片蓝天。她摇着头否定了。
就在吉姆阿萨入伍的头天晚上,他俩幽会在月光下的麦秸堆里,阿萨还是披着那件蓝色的卡其布上衣。月光下霜花森森地闪着碎银,他脱下带着体温的天蓝色上衣拥住瑟瑟发抖的她,眼里汪着泪水吻着乌嘎嫫的面庞说:“窝在这里会困死人的,我出去闯闯,努力闯出一条路后把你接走。等着我。” 乌嘎嫫没有多的话,只是哭着说:“放心去吧,别挂念我,我会等你的。”
无论如何,心中的蓝天是不能背弃的。乌嘎嫫后悔当初没把阿萨那件天蓝色上衣珍藏下来。也许吉姆家垫背的厚褂子里还能找到那天蓝色的布片吧。
——“可如果到了那天,我对众人说我誓死不嫁邱莫日达,那么父亲会砍人的,砍死自己倒算了,反正一死百了,万一砍着别人,父亲被抓住杀头关监,那自己又有什么脸活下去?如果上边出面解决,成全自己和阿萨,不但自己永远不能回家,妈妈和妹妹们的日子更难过。父亲说了他要告吉姆阿萨,为了我毁了阿萨的前程怎么办?”
——“邱莫家会不会告阿萨?别看邱莫家一直不吭声,可是不叫的狗才会咬人呢。前次截信的肯定是邱莫日达在乡里当妇联干部的姐姐。一旦事情明摆了邱莫家就不会再是无动于衷的态度了。因为那关系到他家的名誉尊严。邱莫日达会不会认为阿萨抢了他的妻子使他蒙受耻辱而杀了阿萨?枪在他手里,听说两人相隔也不远……要是这样,不用说邱莫家,连吉姆家也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前次吉姆阿萨的妈听说儿子给乌嘎嫫来信后,找到乌嘎嫫劝道:“孩子,不能攀的崖不要硬攀,不能淌的河不要硬淌,你我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没法子啊。你是邱莫家的媳妇,我们也已给阿萨说了个媳妇了。死了这条心,别再给你自己添烦恼,也别再给我们添麻烦,我们惹不起人……”
——“但愿仇者如残阳落山去……但愿仇者骑马坠山崖……但愿邱莫日达挨枪子儿……啊,不!不!自己和邱莫日达无冤无仇,这桩婚姻还不知邱莫日达是咋样个态度呢,也许他也另有所爱,也有难言的苦衷,就像我。况且世上没个邱莫日达,父亲也不会把我许给吉姆阿萨的。”
——“《阿冉妞》中有这样的唱词:‘愿阻拦爱情的人遭雷劈……愿阻拦爱情的人遭关监……’天哪,阻拦自己和阿萨相爱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她恨父亲,但父亲是处于对女儿的爱护,想想他手背上那块鲜亮的疤痕,这样诅咒父亲是罪过。而且‘兔子往上跳……’也不是他的发明……”
愁雾一团又一团地袭上乌嘎嫫的心头,解不开又拂不去,真是愁云愁雾愁煞人啊。
她恨邱莫拉火一类的人,这种人哪里有光向哪里,十足的变色龙,墙头草!
她恨吉姆阿萨的父亲,为啥不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脯说:“是的,我过去曾当过娃子,可我是人,一点不比别人差!”娃子有什么不光彩?为什么非要低三下四地去投靠什么家支,去受人家的耻笑?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企望别人来尊重自己吗?难道世道改变,你真的甘心领着你的儿孙再去当人家的娃子?!你受过几十年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的教育,难道连历史车轮不会倒转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佩服布拖坝子的“赤黑惹尔”。“赤黑惹尔”就“赤黑惹尔”,人家不避讳,不自卑,不以此为耻辱,他们没有奴性。
她恨沙玛阿普,这个一辈子害火眼,一双眼睛叫人一看就恶心的糟老头儿,当时要不是他承头向民改工作对发出“要么、处理克惹,把被拐的媳妇交回沙玛家手中,要么沙玛家发兵把工作对撵出去”的通牒,工作队不会把克惹调得远远的,从此和我妈妈断了音信,也绝了妈妈的希望。
她恨工作队为什么不支持妈妈的自由婚姻,听说他们曾答应让妈妈去民工干校读书的,可后来他们为了顾全大局,牺牲了妈妈和克惹的爱情。
她恨妈妈的恋人克惹,他真是一只狗。他给妈妈留下难咽的苦果后一走了之,音信杳无。据说他是个诺伙,莫非他也嫌妈妈和他不般配,因此乘机脱身?
她怨妈妈不刚烈,要是妈妈刚烈些,她自己解脱了不说,一家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可是妈妈竟忍气吞声地活了下来,她敢说妈妈的心早已死了,只剩下一副躯壳在机械地活着。
哼!“兔子往上跳……”姐姐算是“上嫁了”了,可婆家的亲戚们寻根究底,故意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中给姐姐婆家难堪,姐姐的婆家人也因此常常迁怒于姐夫。他们说姐姐的生身父亲鬼知道是不是真的诺伙,就算是吧,但母亲是眼巴巴的曲伙。他们私下里称姐姐为“花包谷”,骂姐夫是“花包谷的丈夫”,就连孩子也因此遭白眼。她恨姐姐的婆家及其亲戚们。
她知道姐姐的脾气,她决不会为了抬高“身份”而“上嫁”。当年的妈妈再傻也不会有“上嫁”的念头,因为民改时诺伙兹伙已不再是令人仰慕的阶层了,况且除了个别像沙玛姆嘎这样的人外,大多数曲伙人家也不愿攀上一个阶层,他们认为曲伙和统治他们的阶层开亲是“猪槽头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以后寻门堂堂正正的儿女亲家都是难的。她们都是为了爱情。
她恨村子里那些长舌妇,把妈妈的事作为消闲传了二十几年,又嚼姐姐的闲话。现在又在嚼她的闲话,她家几娘母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地说悄悄话,甚至发出诡异的笑。
唉,“姑娘懂得多是姑娘的苦难。”前人说得有道理啊。她怨父亲当初为什么要督着她去读书,如果不读书也许会死心踏地的嫁石陪石坐,嫁树随树站。可是妈妈不也一个字不识吗?唉,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折磨人的爱情呢?瞧,识字的不识字的都被它折磨得焦头烂额。
七
冬初眼看就要到了,婚期一天天逼近,怎么办呢?愁雾罩住了乌嘎嫫的天空。
撇下阿萨一个人去死吗?那么留给阿萨的将是无尽的痛苦。
写封信叫阿萨回来像沙玛拉惹和吉姆嫫尔果那样殉情?这样阿萨枉活了一辈子,英雄应该死在战场上,阿萨应该是英雄。
……欲生不能,欲死不成,怎么办呢?
乌嘎嫫又想起了疯女人,她好想变成那个疯女人,让她的父亲、邱莫拉火、烂眨巴眼沙玛阿普及她所痛恨的人们都在她面前颤抖奔逃。
云雾升腾着,灰白的天空越来越暗,渐渐地变成了沉重的铅灰,雨越来越大,打在塑料雨披上叭嗒叭嗒地叫人更添愁烦。
“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呢?”乌嘎嫫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