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尔玛压根儿不是哑巴,她不仅会说话,语句也很清楚,只是不知哪根神经出了点拐,傻呼呼的,说话做事总是三岁小孩的水平。
哑巴尔玛也像一般女人一样经历了人女、 人妻、人母三部曲,只不过做人妻做人母的权利是她自己争得的。
大姐哭哭啼啼地出嫁时,哑巴尔玛羡慕死了,张着诞水嘀嗒的大嘴巴,瞅瞅大姐那身新娘的嫁妆,瞅瞅大姐叮当作响的银饰,又瞅瞅大姐哭肿了的眼睛,觉得大姐真怪:“当新娘穿新衣戴银饰,还有香喷喷的炒饭吃,要是我才高兴死了呢。”她想。母亲叫她把猪喂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人不动眼珠也不转。要不是喜庆的日子。母亲早就“死哑巴”“死哑巴”地搁到她身上了。
虽然“哑巴尔玛”“哑巴尔玛”地里外没人把她当人看,母亲觉得她可怜,可好好的人家出了傻子哑巴,听说或福或祸总是个兆头,在哑巴尔玛后接连夭折了三个儿女,又死了丈夫的母亲认定哑巴尔玛是个灾星。为了使她不再克家里人,七岁就把童裙给她换了,并把她嫁给了屋角的石磨,全家人稍不顺心就拿她出气。
嫂子娶进了门。二姐也出嫁了。村里的姑娘陆续出嫁了。哑巴尔玛一次又一次地羡慕,一次又一次地向往,可怎么轮不上她。她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责问母亲:“人家比我小的都嫁完了,现在该我了吧。”母亲捻着羊毛线心不在焉地答道:“你不也嫁了?你的男人是磨子。”
“磨子又不是男人,我不要磨子。人家都嫁男人,我也要嫁男人。”
“男人都有媳妇了,你是多余的。”
“拉哈还没媳妇呢,我就嫁他好了。”
哈是哑巴尔玛的堂弟,母亲一听大惊失色,厉声骂道:“死哑巴拉哈是你弟弟,不是婊哥,婊哥才可以嫁的。不准胡说,胡说人家笑死你,要把你勒到沟里喂狼的。”
哑巴尔玛从此不敢再提嫁人的事,可她开始怠工表示她的不满了。天亮就把她叫起背水,她可以在泉边对着水照一个早晨;叫她打猪草,她和小孩们在外面疯乐,过家家要她扮啥她就扮啥,还被小孩们怂恿起撩裙子拍屁股给过路人看,到太阳落山时才背着不时停下来抓泡松的猪草一抖一抖地抖回家;叫她磨面,她便拿磨子出气,猛拽猛搡,磨几圈敲几下磨把,一边敲一边骂:“死磨子,烂磨子”,磨出的面粗拉拉地难以下咽,还经常把磨心撞断,害得一家只好啃洋芋;叫她找柴,她在树林里学婊哥婊妹的口弦调,吼些听不清歌词的歌,爬上树骑在丫杈上一边摇一边学布谷叫,玩够了才捆捆毛柴回家。不知是编派还是真的,有些人还说哑巴尔玛在林子里唱“天上有婊哥吗?怎不掉下一个婊哥来给我?”话传到哑巴尔玛的耳朵里,母亲气慌了,“死哑巴不安分,连死哑巴都不安分”地骂着用箭竹竿把哑巴尔玛抽得满身都是红埂。
嫂子生了个小孩,哑巴尔玛一天就往嫂子屋里钻,摸摸小孩粉红的小脸蛋,捏捏小孩嫩包谷粒一样圆圆的小趾头:“啊哏啊———,好象亲亲你的小脸蛋哦,哈想咬咬你的小趾头啊,啊哏啊——”她 的嫂子嫌她脏又怕她没轻重真的咬孩子一口,不肯把孩子给她抱。看见嫂子做的话背群,她请嫂子也帮她做一个。嫂子把这些笑话到处传,母亲听见了又骂:“死哑巴你拿背群背石头吧。”可这回骂归骂,哑巴尔玛的母亲也觉得哑巴不小了,村里旁姓小孩又多,外衣被哪个使坏占便宜咋办?再说自己不可能一辈子护着她,自己死了让她跟着哥嫂过也难,还不如找个合适人家打发了,能有个一男半女的,她下辈子也就有靠了。
姑姑把哑巴尔玛介绍给婆家侄儿巴多,巴多是名副其实的傻子,不会说话,整天鼻咙口水地撵着姑娘媳妇们傻笑。见了尔玛高兴地呓哩哇啦又比又划又竖起大拇指,哑巴尔玛不知所云,也傻呼呼地呆着巴多时,婆婆对哑巴尔玛说:“她喜欢你。”
一般人家怕新人难堪,有条件的给新人一间房或搭个偏厦给新人住,没条件的公婆串们避开。哑巴尔玛傻子巴多俩无所谓难不难为情,公婆也就不避了。哑巴尔玛总是在公婆面前告哑巴尔玛的状:“我说舅舅舅母还没睡着 ,他就是不听,一夜到亮地扳命。”每当这时公公挠头走开了,婆婆老是这句话:“不要紧,你舅舅我们俩都睡的死死的,啥也没听见。”
巴多是独子,公公婆婆盼着两个哑巴能给他们传宗接代,他们见过有些哑巴也能生出聪明的孩子。况且哑巴尔玛那身坯是块生子的好料。
哑巴尔玛的肚子渐渐凸起来了。问她几个月是白搭,婆婆直后悔没注意她的月事,只好嘱咐她肚子疼了就别出去。
有一天婆婆叫哑巴尔玛去找柴,到天黑了还不见人,婆婆去她姑姑家找也没人,吓得姑姑婆婆央人找了一夜,第二天哑巴才提着砍刀绳子血糊糊地回到家里。问她怎么回事,她说生小孩了。问她小孩呢,她不理,径自走到火塘边抓起烧洋芋狼吞虎咽地啃。连问几遍,她才不耐烦地说:“你是鬼,你要吃死人?”婆婆气得直哆嗦,“出生不如,不如畜生”地骂着拽她起来叫她在前边带路。找到生产处,只见一堆被她抓得滚得乱七八糟的树叶和一件血糊糊的垫背破褂子,却不见孩子,显然是被野兽拖走了。
哑巴尔玛第二次怀孕婆婆心里就有数了。最后一个月,不再叫她干远活。一天早上背粪到荞地里,回来时不及拢屋,孩子又生下来了。正在煮饭的婆婆听见屋后哑巴尔玛急慌慌的叫声,出门一看,不得了!还是个日盼夜盼的孙子,来不及回家找剪子的婆婆用长指甲掐断脐带,把沾满沙子草屑的婴儿贴身暖在怀中,高兴地一面直嚷:“比母鸡下蛋还撇脱,比母鸡下蛋还快当。”一面唠唠叨叨地嘱咐哑巴尔玛逮紧连着身子的脐带:“别松了,松了缩回去可不得了的。”她全然忘记了哑巴尔玛上次生产没人关照胞衣也照样下来了。
怕哑巴尔玛瞌睡重压着孩子,晚上除了喂奶,总是婆婆带着孩子睡。半个月后孩子硬邦些了就让哑巴尔玛自己带着孩子睡。结果有天晚上哑巴尔玛就把孩子压死了。第二天早上冷冷的扁扁的孩子身上满是竹笆印。婆家人乒乒乓乓打场一样把哑巴尔玛揍了一顿,傻子巴多还打得不解气,衣哩哇啦得叫骂着搬起脑袋大的石头要砸哑巴尔玛,吓得哑巴啊尔玛蜷缩在姑姑身后筛糖一样地抖。当天,婆家就把哑巴尔玛休了,让哑巴尔玛喷嚏都打不出一个的姑姑把哑巴尔玛领回家。
按理说,女儿被休回,娘家人要拔婆家的锅桩,挖婆家的火塘,不把婆家闹个鸡飞狗跳不罢休的。可哑巴尔玛欠了人家两条人命,娘家人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敢嚷了。知识为当初像奉送一样只要了七百就把哑巴尔玛嫁了,而不要她个千五两千后悔不已。要是要了千五两千,现在被休回也想得过。
哑巴尔玛回娘家还内几天,毕摩嘎嘎抬了几坛久提亲来了。毕摩嘎嘎不缺钱只缺儿子。在老婆生第 三个儿时,她对老婆失去希望了,提出离婚,无奈老婆寻死觅活不答应,老婆娘家也很硬扎。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拖到四十五岁时老婆自己也泄气了,娘家人也说不起硬话了,这才答应离婚,但明离暗不离,自己今后当大老婆。这时毕摩嘎嘎也将近五十岁了。
哑巴尔玛家清楚毕摩嘎嘎的家底,一开口就要两千。那时候一个聪明的黄花姑娘聘礼也不过两千左右,毕摩嘎嘎心想哑巴尔玛的聘礼冲其量也不过一千,所以只装了一千来。他清楚哑巴尔玛娘家敲他的竹杠,但毕摩嘎嘎像焦渴的人找到泉眼一样,毫不含糊地答应了:“行,结婚当天就给清。”一满月哑巴尔玛的叔伯兄弟们就把满身奶腥的哑巴尔玛小、送到毕摩嘎嘎家。
结婚当晚客人们吃过喜筵,住人们还在吃饭时,哑巴尔玛就挤到火塘边向火,看见主人们你推我让地互相垭肉时,哑巴尔玛说:“你们都不吃就给我吧,我还没吃够呢。”主人们听见这话差点喷出饭来,哑巴尔玛家叔伯兄弟们恨不能钻地,只好使劲地把脸往暗影里藏。毕摩嘎嘎的心凉了一下,可看看哑巴尔玛那年轻健壮的身坯,觉得儿子是抱定了,不快也就一阵风过去了。
哑巴尔玛回娘家就总说她的毕摩嘎嘎对她如何好,给她缝衣制裙,回娘家后给她买糖还把她送上车。彝语所地方言是“他”或“她”和狗谐音,她的嫂子就拿她开心:“尔玛姑姑,你那地方的狗还会送人上车啊?真不简单,送你上车的是公狗还是母狗啊?”哑巴尔玛听了也乐得嘿嘿嘿傻笑着擂给嫂子一拳:“砍你脑壳!”
哑巴尔玛回娘家对于村里的女人们来说比电影队下乡来还心奋,他们总是背着哑巴尔玛的母亲掏哑巴尔玛的丑话,然后拍着手拍着腿直喊肚子疼。把哑巴尔 玛笑气了:“以后啥也不告诉你们。”气不了一会儿又被他们哄着诓着说她和傻子巴多的事,她和毕摩嘎嘎的事,末了就说毕摩嘎嘎好。
哑巴尔玛的肚子一天天臌凸起来了。这回她有了些经验,老早就上燕麦茬地吭哧吭哧地扒搂了一大背燕麦秸,堆在屋脚准备做月。毕摩嘎嘎在最后这个月里不在外出做法事,自哑巴尔玛怀孕后、他无事无刻不牵挂着哑巴肚里的孩子,盼着孩子早日出生,又害怕使他在一次失望,说不出心里头那股焦躁的滋味,孩子终于落地,看见了腿裆里真的长有朝思幕想的雀雀时,毕摩嘎嘎把毕摩 最忌讳物的事忘德干干净净,把沾糊糊脏兮兮的儿子贴在心窝上,指挥人们杀鸡宰羊得庆贺。然后窝在燕麦秸堆里和哑巴尔玛一起坐月子,他生怕儿子有什么闪失。
生了儿子后,毕摩嘎 嘎 对哑巴饵玛更是尽心尽意地体贴,做法事拿回的羊头蹄羊腿膀先尽哑巴尔玛吃,明显的冷落了大老婆。愤愤然的大老婆找到毕 摩嘎嘎家族里的长者:“把个哑巴当菩萨供。老娘为他养了五个孩子,能说离就离?那一张薄菲菲的纸算个啥?老娘的鹿角是啥时候长的?她哑巴尔玛的兔子耳朵是啥时候立的?看老娘哪天把哑巴给他撵了。”几个女而先前就对父亲娶小老婆耿耿于怀,这下对哑巴尔玛 更增加几份恨意,人前人后从不叫“婶”或“姨”,也不叫弟弟,都叫大哑巴小哑巴。只有大女儿啊依觉得哑巴为父亲载了根立了后,使她姐妹几个有了靠背。所以对哑巴特别好,哑巴的依裙都是她给缝的。
都说哑巴尔玛闷人有闷福气,哪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哑巴尔玛二十七岁那年毕摩嘎嘎一场暴病就字死了,当时他的儿子才四岁。毕摩嘎嘎自知不行了时,把族里人招龙来当着他们的面,把家底全交给了大老婆,并把哑巴母子俩托付给大老婆,千嘱咐万叮咛要大老婆早些给儿子定门亲。大老婆安慰他:“放心,放心,只要我活一天我一定会把她母子照顾好一天的。”大老婆是出了名的人精,她这样做不但给人们留下了口碑,而且还可以把身强力壮的哑巴尔玛当女奴使。
可哑巴尔玛的人家另有打算,借口毕摩嘎嘎族里没有合适的人转房,要带哑巴回娘家。孩子要跟母亲可以,但要把他父亲的财产全部带走。毕摩嘎嘎族人们权衡了一番,决定把孩子留下,说“孩子的土地,孩子的根基都在这里。”大老婆也答应得爽快,她舍不得那份财产,那里边也有她的血汗。她盘算再过两三年孩子就能放猪放羊了。更主要的是自己老了也有个指靠。不让带走孩子正中想把二十七岁的哑巴尔玛当岩盐再唰一道汤喝的娘家人下怀,托着个孩子嫁人确实有点麻烦。于是哑巴尔玛四岁的孩子就留给了大老婆。
哑巴尔玛回娘家的那天早上,毕摩嘎嘎的大女儿阿依对弟弟说:“你妈要去你外婆那里去住几天,我带你赶场给你买糖买衣服好不好?”孩子高兴得直雀跃。哑巴尔玛从底襟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分分钱,塞进儿子的依兜:“好好听大姐的话,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哑巴尔玛是房前房后李话正开时离开的。过了两天他又回去了,母亲说:“再住些日子,孩子由他大妈和姐姐照管,不怕。”哑巴尔玛对母亲说只有阿依对她母子俩好,其他人会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儿子。母亲说:“不用担心,阿依会护他的。”哑巴而尔玛告诉母亲阿依要上婆家去了。
过可几天,哑巴尔玛又对母亲说:“我要回家了,我梦见孩子找不着我就哭了呢。”母亲还是对她说再住些日子。
到了李子羊屎颗颗大时,哑巴尔玛给包谷地送肥,送了一趟就背上背篼走了,半路上被嫂子连诓带拉地拉回来交给母亲。哑巴尔玛从底襟兜里掏出一把绿莹莹的李子说:“我儿子最喜欢 把李子的白核儿挖出来噗噗地捏水玩,他总是对着我的脸捏暴一个笑一阵,好高兴啊。就这样,就这样。”哑巴尔玛学着儿子把嫩李核对着母亲的脸捏暴,李核水彪得母亲满脸都是。母亲么再骂她“死哑巴”,只是翻起依角抹着满脸的水哽咽着说:“过一阵就让你回去。”
哑巴尔玛念回去念到包谷长叶了,还是不让回去;念到包谷抽天花了,还是不让回去;念到包谷娃娃的头上长出红丝线一样的须须了,还是不让回。
第二次包谷须刚蔫时,嫂子扳了一撮青包谷怔怔地坐了半天,说:“我儿子最爱青包谷了,我嚼都嚼不赢她,他总是仰着脸等我喂……”说着,丢下包谷蒙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翻起依角抹眼泪,嫂子的眼圈儿也红了,哥哥丢下包谷说了声“等掰完包谷一定让你回去看儿子”就出去了。母亲和嫂子也这样说,可她再也不相信他们。他们总骗她。她在心里说:“又骗人!”
第二天下雨,人们都窝在火塘边向火。哑巴尔玛背了个找猪草的背篼出门了。雨水露水中她扳了满满一背篼包谷,折了些甜包谷杆,还特意折了几杆带包的,又扯了些红藤倌成圈搁在上面,儿子会走后,每年扳包谷她总是扯藤系带包的杆给儿子当枪玩。
雨水露水把她淋得全身上下没一处干的,沉沉的裙脚随着脚步啪啪地拍打着小腿,哑巴尔玛想着儿子的高兴样心理美滋滋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勾着镰刀脚专心致志地埋头赶她的路。
雨随着雾越下越大,柏油路面被雨打出一片片水雾。一辆下坡的火车迎面冲来,嘟嘟 的喇叭声冷不防把埋头赶路的哑巴尔玛吓懵了,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不知怎么让好。“叽——”的一声车停下了,包谷,包谷杆,红藤撒得满路都是,哑巴尔玛银红的血丝丝屡屡地融如雨水沿着黑漆漆的柏油路流淌。
哑巴尔玛的娘家向车主讨了两千元钱的命钱,丧葬用一千多,还赚了三千多,前两次哑巴尔玛给娘家挣了二千七,人们说哑巴尔玛的身价比三个聪明漂亮的姑娘还高,她是一颗福星,她使娘家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