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她真的死了?!”他佝偻着身子,反搂着斜挂在左肩上的加施瓦拉,一路默念着踉踉跄跄地向屋后的小山包走去,夹胡子用的镊子和掏烟锅巴用的锥子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在胸前叮当晃撞着。他又来到那块既挡风又能望见大河那边的洼地。平时酒后不去放羊时他也爱来到这个地方,睡一觉醒了后不是搓绳子,做篾活,就是把衣服脱下来晒着太阳翻来覆去地捉虱子,或闭上眼专心致志地夹扯胡须,间后站起来看看有没有牲畜糟蹋庄稼,或甩几块土坷拉把刨菜园的鸡吆回去。可是今天他只喝了两杯就觉得头比任何一次醉酒都沉。他来到洼地把加施瓦拉铺在地上,颓然倒下蜷作一团,头枕着左臂弯,右手搭在高高突起的髋骨上,怔怔地盯着大河那边黛青色的山梁,一种从没有过的懊丧和失落感占据了他的心。
他在一个月前就听说她死了,可他不相信,因为在不久以前他还听大河两边走亲戚的人说,她要回来看看他们的儿子拉拉。这已经是第三次听说了。头一次听说,他以为人家和他开玩笑,他也就顺着说:“来了就叫拉拉打头大阉羊招待她就是了。”嘴里这么不经意,心却像平静的池水里投下一块石头,激起一圈圈的波纹。第二次听说,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希望讲话的人亲耳听见过她这样说。从第三次说起,他就一直默默地盼着这一天。他相信她会来的,他知道她心直,不会恨人一辈子的。
今天一早他的堂弟拉火请村里人喝他妹妹娜作的拜年酒,他也去了。当他刚端上第二杯酒时,听见火塘下方的女人们长吁短叹:“……这辈子再没见到儿子一面,就这样去了。唉,她怎么这样命苦啊。”
“是啊,前不久还听说她要回来看儿子呢,怎么这样快就去了呢。”
他感到有些蹊跷,于是停下端到唇边的酒杯,扭过脖颈问道:“你们在说谁死了?”
“在你说你家拉拉他妈呢。你还没听说她死了吗?我说他大叔,你不要光顾喝酒,人家好歹给你栽下了根,按理说你应该送条牛表示一下才是。唉,到死都忘不了她的儿子,儿子却好像是一点不相干的人……命苦啊。”他的堂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是啊,拉拉这鬼娃儿,上次他妈要我回去带张拉拉的相片给她,他都不肯给。他妈却一直念着他,我给她说拉拉家已有两个孩子,把她高兴得直流泪呢。这次她说一定跟我来的,谁知还没到过年就这样去了。唉,哥哥,拉拉妈命真苦,日子不舒心不说,不知怎么搞的,后来这段时间会头脑有些不清醒。年前第一场大雪的早上她的大女儿发觉她不在,顺着脚印找到巴乌山梁时,她已吊死在一棵松树上了。因为路又远血又厚,所以村子里女人娃娃们都没去,只是她的几个女儿和村里男人们把她就地葬了完事。就葬在我回家过往的路旁,恐怕站在你家屋后的山包就能看到大概方位呢。”娜作对他说。
他默默地听着,像吃药一样把最后一口酒咽下后,借口家里有事饭也不吃就回去了。他想问问儿子这事是不是真的。走到儿子家门口,才记起儿子还在拉火就喝酒,于是他又折回他的茅屋。
该出牧时儿子背着孩子来了,一边进门一边问:“爸爸,你怎么不在二叔家吃饭就回来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今天还是我去放吗?”
“拉拉,你听说了吗?你妈死了,是真的吗?”他望着儿子答非所问。
儿子瞅了他一眼,放下背上的孩子,一边给孩子扣扣,一边数落父亲:“是死了嘛,前个月就说死了,你没听见?人家是酒醉心明白,你是一醉就糊涂。人老了,还是少喝两口好。”
他本来情绪就不好,被儿子抢白两句,心里很窝火。他狠狠地盯了儿子一眼,生气地说:“你自己去放吧,我醉了。”说着说着鼻子发酸,喉结梗痛,眼窝发热。
拉拉刚会说话就说的是:“妈妈死了”“不要妈妈”,是姑姑们他幼小的心里播下了恨,他以为“恨”就是“妈妈”,所以小时候谁逗他要找回他的妈妈,他就又踢又咬,渐渐地谁也不再自讨没趣在他面前提他的妈妈了。那时是因为他人小不懂事,可现在……
“怎么会这样不近人情呢。这没良心的东西。”他在心里骂道,接着叹了一口气:“要是他妈真的来了,还保不准他真的不认她呢,这下好了,永远回不来了。不来不好,免得再让她伤心……”他抽搐着嘴角,拉起袖子抹了抹昏花的眼。
他静静地躺着,三十年来的经历像浮云一般从他的眼睛飘过——民改前他的家境比起其它人好过些,所以家里风风光光地给他娶了个媳妇,并搭了一间小草房给他俩,在那小草房里她给了他多少柔情多少爱。可少年郎总有一股冒险的犟劲。民改那年,有一天他和好朋友拉福借去小镇卖柴偷偷跑到城里找民干校去了,几天后家里人才知道他俩已投奔了人民政府。这下坏了,他的母亲领着媳妇哭哭啼啼地寻来了。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缠住学校领导,要求放她的独儿子回家,哀求他不要跟着无家无业的拉福走绝路。学校领导劝,她以死相威胁,拉福的劝招来的更是她的臭骂。最后,母亲的眼泪浸软了他的心,妻子羊羔般凄婉的目光使他放弃了信念,跟着母亲和妻子回到了家。
后来他和别人闲侃谈到这段往事时,他说每天早上学校都让学生们自己沿着城墙跑步,可能是考验他们会不会逃跑。生活在那样美好的环境中谁还愿意离开呢。他总是流露出对那段时光无比留念的神情。
你为什么老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呢?当时你要是能帮着我劝母亲两句,让我留在学校,我俩的结局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也许这就是女人见识短的缘故吧。那时我真害怕你出什么意外。我一心想的是我捡石头你垒土埂的恩爱,做梦也想不到你我会分开。是我害了你,害了我们的孩子。
回家以后,家里人怕他再起外出的念头,连重活也不要他做,有时听到这里那里的民改工作队被土匪袭击时,母亲总以万幸的口吻说:“幸好把你找回来了。唉,不知是谁家的父亲狠心让孩子乱闯哟……”每当这时,妻子就用那小羊羔般惹人爱怜的目光看着他微笑,这目光就像无形的柔丝缚住了他的心,使他放弃了一个又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机会。
弟二年妻子给他生了个胖儿子,取名叫拉拉。他的心沉浸在蜜罐里,他以此为满足,以此为骄傲,在全乡全社的集会上,他总是把儿子高高地驮在脖颈上,漂亮的妻子肩搭着惹人眼花缭乱的背裙跟在后面,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招摇过市。
儿子刚会走路时,一平二调开始了。他和全乡的青壮年男子一起被抽去修公路,因为把其它的人迁到他们村,住房一时修不起来,所以只有两户并一户,只用一张围席从中隔开。因为凡是吃的用的都充公了,所以两家人住着也并不嫌挤。他家和父母合住,这样他不在家也互相照应,当然更无需用围席隔开了。
公共食堂办得越来越糟,村里已死了十几号人了。这时小儿子出世了,妻子干瘪的乳房挤不出一滴奶,只好从食堂里称了几斤炒面,孩子哭时嚼成浆渡喂给孩子。由于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营养,孩子一个月了还是皮包骨头,哭起来就像小猫叫。大儿子拉拉干脆不走路了,拖着脚爬,经常搞得满身尿渍屎糊地,一哭就是长声吆吆地半天歇不下来。刁钻的姑子们开始叽叽咕咕地埋怨她不能干了。有天晚上她睡沉了,拉拉从床上掉下来,惊喳喳的哭声把全家人吵醒了。大姑子嘟嘟囔囔地埋怨开了:“睡得像死猪一样,这种人也配当妈。连个孩子都哄不住,就知道依赖别人,烦死人了……”她一边嘟嘟一边用脚敲竹笆编的楼板:“别哭了好不好?再哭就拖出去喂狼!”
她哄大儿子也不是,抱小儿子也不是,由不得心烦,听了大姑子的话赌气打了拉拉两下:“再哭再哭,再哭打死你,省得找气。”
这时的姑子不再敲了,她唰唰唰几步梭下梯子,冲到她面前:“你少拿孩子出气要打你打我。”说着从她怀里拽过拉拉。
“我打 我的孩子,管你啥事?”她一时性起,猛地丢下小儿子跳下床从大姑子手中拽过拉拉。
“你算老几?你的孩子?我们家的!”大姑子吵着又去拽拉拉。姑嫂俩都赌着一口气,谁也不让谁,把个孩子撕来拽去的,吓得他哭不成声。
这时婆婆才嘟嘟囔囔地起来把孩子抱去,一面诓拉拉一面数落女儿。女儿觉得当妈的偏袒儿媳,就寻死觅活地撒泼。她觉得婆婆是在指桑骂槐,气不过就把怀中正吮着奶头的小儿子从奶头上扯下擩进婆婆怀中,说声:“他大姑不用寻死觅活,我走!”就深更半夜回娘家了。
三天后气平了,在娘家憋不住就自己回了婆家。一跨进门槛,一家人都在屋里,一见她进屋一家人都像要把她吃了似地盯着她,她觉得背脊骨冷森森地,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站在门边轻轻地问:“孩子呢?”
“你还有脸来问孩子!”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抓起火塘边的柴棒就要向她劈头打来,被他母亲挡住了:“打她做啥?母狗还知道疼儿呢,母狗不如的女人,别脏了你的手。”
公公闷了半晌才抬起眼皮说:“孩子在青冈林那边。我们家取你是让你为我们家栽根立后,可你倒害我们家来了。”
“青冈林?”她的脑袋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嗡嗡直响,眼前一片漆黑。她晃了晃,马上扶住门站定。她记不清是怎样迈出的门槛,只记得两个姑子在身后“呸呸”地吐着唾沫,“哦嗬哦嗬”地哄她。
她找到了那个被几杈还泛着新绿的树枝覆盖着的火葬坑,坑边草丛中丢着她家那只缺口的木盔和断柄的木勺。她哆嗦着揭开依襟扑在冰凉的火葬坑里打着滚,发疯一般地擂着抓着胸口,恨不得把心从胸口里撕出来:“”我可怜的儿啊……你母狗不如的妈妈害了你啊……天啦,是我害了我的孩子,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孩子你醒来吧……“
太阳落山了。她没力气再哭再滚了,木头人一样坐在火葬坑边,看坑中百的骨灰,黑的木炭,努力辨认着那块骨头是哪个部位的,她要把它永远印在心上。
尽管周围大的小小的火葬坑和草丛中露出的那些经过日晒雨淋翻白裂口的木盔木勺,烧人的木叉,风掠过林子时的 窸窣声使她想起平日里人们摆的有关青冈林的鬼怪事情,可母亲的感情战胜了一切恐惧,她要陪着儿子在这里过夜,要用自己的身子温暖这冰凉的火葬坑。她把整个火葬坑护在自己的胸下,就像往常在家里一样轻轻地说:“好孩子,咱们睡吧,有妈陪着你,什么都不怕,啊?”
睡着睡着,她记起了人们说的话:“过度悲伤能使人魂魄跟着死人去。要是这样,拉拉怎么办?为了拉拉,她强忍住悲痛,起来把散落在坑边的木炭骨灰扫进坑中,折了些树枝把坑严严实实地盖好,又捡些石块把坑围住,才一步三回头地朝村子里走去。
家是不能回了。正在气头上,他们不会让她进屋的。如果到别人家,人家会嫌她带来秽气,因为她才从火葬坑里滚了来。只好到给社里喂猪的孤老婆子那里去歇。胡乱啃了几个喂猪的烂洋芋后,她请孤老婆子把社长叫来,希望社长劝劝公婆、丈夫原谅她的过错,让她回家。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宿,社长终于来了,他说:“孩子,你不该丢下孩子就回娘家,人命关天呢。现在你公婆和丈夫都在气头上,不容易说转。你先回娘家住一阵子,待他们慢慢消气后再让他们去接你。”
她想想也是,只是无能如何再也不能离开拉拉。她眼巴巴地盼天亮后把拉拉偷走,她知道拉拉家不会让拉拉跟她走的。
等到第二天人们下地牛羊上山时,她才躲躲藏藏地闪进给社里看孩子的聋老婆子那里,把瘫坐在那里看伙伴门在槽里玩水,苍蝇在脸上叮来叮去也懒得动的拉拉偷走了。
她背着拉拉,一路上翻山越岭,累了坐下歇歇,饿了采路边的草莓、刺莓吃,母子吃得津津有味的。她想,只要有孩子在身边,哪怕天天吃野菜野果,心里也踏实。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婆、丈夫的气消了,就会接她娘儿俩回家的。
当时我也知道我们家对你太刻薄了,好像你是一个出气的对象。其实,孩子是你心上的肉,你比我们谁都伤心,况且孩子夭折的过错也并不全在于你……
我知道我的过错,要是我不使气跑回娘家,有口奶吊着,孩子也至于夭折。所以把我赶出来我不怨你们。只是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接我回去,可是……
在她把孩子偷回娘家的第二天晚上,他和他的堂哥赶来要孩子来了,并正式告知她的娘家:他家已休了她。她失望。乘天黑把拉拉背到一个山洞里藏了起来。第二天清早,娘家的哥哥找到了她娘儿俩。哥哥说:“谁不知道孩子是母亲心尖上的肉,可你欠了人家一条命,就使我们无法和人家伦理,只有认输了。现在人家提出既然要留孩子,就得保孩子平安。这孩子病恹恹的,谁能保得了他平安?就是留下来平安长大了,以后还不是找他父亲去?只有跟父姓的儿子,没有随母姓的儿子,狠狠心也就过去了……”
她记不请是怎样跟着哥哥回到村子的。眼泪婆娑地看不请路面,磕磕绊绊地只觉得脚趾头粘糊糊地生疼。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眼睛难受,她抱着孩子和娘家几个主事的长者来到村后一块丢荒的空地上,一眼就看见他和他的堂哥已坐在那里,他勾着头看也没看她娘儿俩一眼。她和娘家人坐在离他们约三四十步远的地方,等着娘家的社长在中间斡旋。
她紧紧地护着孩子,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娘家社长回到这边,叹了口气,说:“把孩子交给他父亲吧。”
她像被雷击一样,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白晃晃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迷濛的泪眼,求娘家社长:“大叔,求求他们,让孩子跟着我吧。”
“……”娘家社长喉舌蠕动着,默默地别过头去。
“嘴皮都快磨破了,还当没说哇?别为难大叔了。”哥哥训斥她说。
“哥哥,我求求你们啦,让孩子跟着我,我们娘儿俩随便在哪儿搭个棚子住都行,绝不会连累你们的。”她哽咽着向哥哥哀求道。
“人家来要人家的孩子,我做不了主啊,把孩子给大叔吧。”哥哥说。
“大叔,求求他们,让我和孩子一起回去吧。离开了孩子,我怎么活下去呢?求求他们,让我回去……”
“贱骨头,你给我们丢的脸还不够吗?他家都做得那么绝情,你却低三下四地巴结他家,真的就那么下贱?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哥哥恶狠狠地骂道。
她绝望了,低头啜泣着用脸蹭着孩子黄黄的小脸。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在孩子的脸上、发饼上。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枯黄的发饼上那几颗珠子还能看得出是红色的。她喃喃自语着:“命啊,我的命啊……我的孩子……”
她的母亲捏了一个拳头大的燕麦团塞在孩子怀中后,蹲在娘儿俩旁边,把头埋在怀里唏唏嘘嘘地哭着,不时地甩出一把鼻涕眼泪,不时地翻起衣角抹泪。
孩子抬起憔悴的小脸,木然地望望母亲,又望望外婆,哆嗦着小手一点一点地掐下燕麦团往嘴里送。她抹着泪找出一根蓝线,迭成几股,把珠子重新串过牢牢地结在孩子发饼上——这珠子是在一次孩子滚下坎后,给孩子喊魂时从她的针筒珠中选出几颗红珠子结上去的。她相信孩子的灵魂就附在这串红珠子——从身上脱下半旧的领褂披在孩子身上。娘家社长来抱孩子时,孩子本能地把瘦弱的身子往她身上贴,抓住她的衣襟搂住孩子不放,燕麦团滚到了地上。她也下意识地紧紧搂住孩子不放,被她哥哥打了一耳光,强掰开她的手,从她怀里拽过孩子递给社长,把滚到地上的燕麦团塞进孩子怀中,就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泪眼里最后的一瞬是那几颗红珠,嗡嗡直响的耳朵里最后听见的是无气无力的一声:“妈妈——”
短短的几天之内,她历尽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但生离比死别更使人揪心。她觉得她的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觉得天在旋地在转。她崩溃了。她扑在冰凉潮湿的荒地上,无声地哭泣。等她抬起头来时,那山梁上的两个黑点渐渐地淹没在地平线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和一堆蓬松的白云。
我一直在苦苦盼着你能原谅我的过错,可你竟是那样地无情。我至今也不相信你能干出这种魔鬼干的使母子分离的事。
是的,我是一个魔鬼。魔鬼夺去了你的小儿子,我又从你的怀里夺来了拉拉。可我也没办法,既然家族父母决定休弃你,我为了面子,不得不摆出男子汉的架子,可你知道我的心在淌血吗?我想我们把拉拉要回来后,你会不顾一切地跟着来的。我们走到山梁上时,在那里歇了好半天,就是等着你跟来的。可你没有。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沉了,我的腿几乎迈不动了。可男子汉的面子还得撑下去。回到家里后,我一直盼着你突然出现在门口,甚至在你嫁往大河那边后,我也时时梦见你回来。后来听说你在大河那边生下孩子了,我才死了这条心。
我也无时无刻不想我的拉拉,无时无刻不想起我们从前的日子。那天我的心跟着你们去了,可身不由己啊。妈妈和哥哥说前次回去被你家轰出来,就是因为我贱。我自己跑回去已经给娘家丢脸了。说这次非得你家来人请不可,要不然丢脸不说,以后你家更要欺负我。我想也是,我就盼着泥坑回心转意来接我回家……
是啊,我们都为了各自的面子,盼着对方降格屈就自己,可我们又都不肯降落屈就对方。我们都忍着痛苦保住了各自的面子。在你走后不久,我的父母相继去世了。两个妹妹也接着出嫁了。家里没个女的拾掇不行,就娶了一个,可是拉拉这孩子脾气倔,和后娘合不来,我不想找气给孩子受就让她走了。缝缝补补倒全是妹妹们担承了,还没穿过巾巾片片的。“前面赶着羊群,后面跟着猎狗,猎枪斜挂肩,野鸡囿子背上背”被人们称作彝族男人理想的生活,这些我都有。可一跨进门槛,迎接我的是冷火塘,我的心冷啊。寂寞难熬的长夜里,哪怕听到邻居孩子哭一声或老鼠吱吱打架心里也好过些。你说你的儿子拉拉吗?一长大就串伙伴堆里去了,一成家又成天围着他那媳妇转,把他那媳妇爱得哟,生怕得罪她。我很气他那把样子。可静下心来想想,要是我那时也像他这样“把”,不苦撑面子,那么我们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苦。一代是一代,他们珍惜自己的生活,而我们却珍惜我们的面子。也正是这面子给了我们无尽的痛苦。
是的,为了面子,你休弃了妻子,儿子生离了母亲,我有儿子却受尽了没儿子的凌辱。你把拉拉接走不到一个月,娘家就把我嫁给大河这边一个当乡长的男人。我心尖滴着血到了大河这边。丈夫起先还好,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后,他变了,经常借酒发疯或无端地找碴折磨我。后来他带了个女人回家说,他俩已好上了,并且快生了,逼着我和他离婚。说如果不和他离婚,他就要犯法,我和孩子们也得跟着受罪。他说离婚是掩人耳目,其实我是大老婆,那女人是小老婆,以后的日子他会照管我的。我只怨自己没能给他生个儿子,答应了他。后来才知道我上了他的圈套,可我也不怪他,只怪我的命。
近年来,女儿们老是指责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觉得邻居们也老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有时还转弯抹角地问我娘家有没有患疯病的。我想我是不是疯了,我觉得很害怕。那天我正和人家说话时,小女儿把我拉回家对我说:“妈妈,求求你别再在人家面前说些不着边的话,人家都在说你疯了呢。”我记不起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清醒了。我不想疯疯癜癜地给我女儿们痛苦难堪。疯了的女人比疯男人更糟糕呢。我不想再赖着活下去了。可我好想见见我的儿子拉拉和你,所以就上这可望得见你们的巴乌梁子来了。
那天晚上天空黑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循着门洞透出去的亮才知道外边正纷纷扬扬地飘雪花了。母女四个正围着火塘拧线的拧线,梳扯羊毛的梳扯羊毛。一直靠在锅庄默默梳扯羊毛的她,突然梦呓般喃喃地说:“站在巴乌梁子就能看到大河那边呢。听你们娜作姑姑说,你们的哥哥家已有两个小孩子,真想去看看他们……”
“妈妈,都说过多少遍了?你这样想你那儿子,可他连张照片也不肯捎给你,你就是找到他门口,说不定不认你呢。”小女儿觉得失宠很不高兴。
“亲生骨肉呢,不会不认的。以后你们去找他……”说着背着光低头在膝盖上抹眼泪。三个女儿以为她又在说胡话了。有些害怕,谁也不说话,只是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她。
第二天天刚亮,大女儿起来时看见她盖的老羊皮大氅压在两个妹妹的铺盖上边,却不见了她。她有些纳闷,推开门出去看时,只见雪地上两行浅浅的脚印出了大门。她慌了,连忙叫醒两个妹妹,三姊妹又哭又嚎地顺着脚印找到巴乌梁子时,她已静静地站在一棵松树下了。
人们知道她的意愿,就地把她葬在那里。
拉拉他妈,今生今世我俩再也见不着了。可我要对拉拉说,我死后把我俩的灵牌绑扎在一块儿送往安灵洞,让我俩在天国里过舒心的日子。你放心,等傍晚他放牧回来我就对他说。要是他小子不答应,我就趁我还能动时,到大河那边把你的灵扎回来,再给我扎个活灵,和你一起超度上天国。我将倾我所有的财产把超度仪式办得风风光光的,就像娶你的时候一样风光。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睡意朦胧中,她和他走在一片金黄的菜花丛中,她穿的依旧是她到民干校去找他时的那身,黑白紫相间的曳地长裙,天蓝色的长衣,盘着花边的黑领褂,她在前边走着,缠绕在头帕上的珠子和红缨穗随着轻盈的脚步不停地晃动,碰在衣领的银饰上“喳拉喳拉”响。她不时地回过头来,用小羊羔般惹人爱怜的目光向他微笑,就像那次接他回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