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誓一辈子不踏幺儿吉姆布都家门槛的吉姆老婆子,耐不住对孙儿的渴念,把前嫌及一些绝话忘得一干二净,老头子怎样唠叨都不予理会,收拾停当后径自朝山下坝子的幺儿家赶。
幺儿布都娶了吉姆老婆子叔伯哥沙玛拉达家的独生女阿薇,给沙玛家当上门女婿。
布都和阿薇是自由恋爱结的婚,这是吉姆家老两口最伤心最头疼的事。他们从骨子里讨厌鄙视沙玛拉达这家人,觉得这不是人的人家,谁沾上谁不光彩。他们宁愿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娶沙玛拉达家的女儿做媳妇,也从来没料想到幺儿布都会娶沙玛拉达家的女儿。
在布都还很小的时候吉姆老两口就给他订了一门亲,那女孩就是沙玛拉达亲哥沙玛约达家的女儿妞妞嫫。沙玛约达家和吉姆家是房前房后的邻居,两家的关系向来就很好,有话同做,有肉同吃,而且妞妞嫫那孩子文文静静的多逗人喜欢啊。想到把妞妞嫫接过来后,两亲家更是亲上加亲,吉姆老婆子做梦都在笑。
哪知道,布都在城里读中学就和沙玛拉达家的女儿阿薇好上了。高中毕业后考不出去叫他回来扛犁掮锄种地,他说读了六背兜七筐筐的书来和土坷拉打交道,太不甘心太不瞑目,要留在城里找工作或作生意。两个哥哥三番五次地找到他,把他“押解”回家,可每次都找借口在路上溜掉或到家第二天就逃了,就像一个铁了心逃婚的新媳妇。而且每次逃都逃到城郊的沙玛拉达家。
“逃到城里当浪人还叫人想得过,居然逃到那为村人唾弃的人家里,真是气死人!”吉姆老两口为这个忤逆的儿子伤心头疼。
最后一次布都的两个哥哥又一次在沙玛家把布都找着,劝他:“在城里找事做或者做生意都是临时找口饭吃,不是长远利益,庄稼人还是要把根子扎在土地上才是办法,跟我们回去,今年秋后就把妞妞嫫娶过来,给你成家立业……”大哥还没把话说完,布都就给他顶了回去:“你们喜欢妞妞嫫你们娶去,反正我不要!”
“什么话?居然把哥哥和弟媳扯在一起,还懂不懂一点人伦?”两个哥气狠了,动手要把他绑回去时,阿薇双手叉腰往布都两个哥哥前一站,把布都挡在身后,说:“人家布都都不喜欢妞妞嫫,你们为啥硬拿妞妞嫫挜他?告诉你们,布都一不找工作二不做生意,他就留在我们家当上门女婿了!”这下挑明了,再说都是白搭,布都两个哥哥只有回家劝慰两个老人的份了。
布都不要妞妞嫫。尽管还没结婚,但婚约不是儿戏,砧板沾血,簸箕沾荞——订了婚就算。虽然厚道的沙玛约达家不像其他女儿被休弃的人家,撕破脸皮提出种种苛刻条件强人所难,但吉姆老两口觉得不能昧着良心敷衍了事,他们一一条牛一百斤酒的最高规格给沙玛约达家赔礼谢罪。他们痛心难过,但痛心的不是舍财,而是失去了一门好亲家,一个好媳妇。
沙玛约达和吉姆两家虽不像其他失和的亲家杀鸡打狗不共戴天,但也没了往日的亲热,迎面碰着淡淡地寒暄几句就算了。
妞妞嫫出嫁前的晚上,沙玛约达请吉姆老俩口过去坐坐,他们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后来吉姆老头倒是喝醉了,可没醉的吉姆老婆子就像一个孩子被人抢去手中心爱的翠鸟一样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见到盛装的新娘妞妞嫫那么端庄美丽,吉姆老婆子更恨幺儿布都和沙玛拉达家,她在心里狠狠地骂:“该死的吉姆布都,那么好的女子他不要,偏迷上沙玛拉达家的妖精女儿……”骂了儿子又骂未来的儿媳,“呸呸呸,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和她妈一模一样,当年她妈勾小叔子,现在她勾堂姐夫,真是狐狸传母性!”
吉姆老两口费尽心机,费尽口舌,阻止布都娶沙玛阿薇,可九头牛都拉不回,最后一招从经济上来卡,威胁他如一定要娶阿薇,他们不会给他一分一厘,并亮出王牌:从此断绝关系。
可布都说,沙玛家不要吉姆家一分聘礼,结婚也不要吉姆家花一分钱,房子也由沙玛家修,沙玛家什么都不要,要的只是布都这个人。
看到幺儿布都的得意样子,吉姆老头气得直发抖:“沙玛拉达家倒贴钱招你做上门女婿,你以为是天上掉下的好事。他家那女儿是嫁不出去才粘住你的,看把你美得,捡着马尿当金子!再说一个大男人让人家娶媳妇似的招上门以后就只有当媳妇低眉顺眼看人家的脸色,一辈子别想直起腰来做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我不想做男子汉大丈夫。”布都被骂得没好气,闷声回一句。这下更把吉姆老头气得跳,他指着幺儿布都的鼻尖一盆盆的狗血向布都都兜头泼去:“当初沙玛拉达家两口不行人道,被开除出家族撵到坝上。现在你也学着沙玛拉达休掉堂姐勾堂妹,真是谁沾上沙玛拉达家谁学坏!今天我也把你开除吉姆家族,从此以后你别再跨我的门槛!”
应该说,妞妞嫫和阿薇是堂姐妹,同是吉姆老婆子的堂侄女,娶谁都一样。可是沙玛约达和沙玛拉达这两个同胞兄弟的人品在人们的评判中有如天上和地上。
哥哥沙玛约达是个受到人们尊敬的礼贤之士,他家的儿女也个个循规蹈矩,口碑甚好,因此许多人家巴望着能和沙玛约达家攀亲。
弟弟沙玛拉达家则不然,没规矩,没顾忌,没廉耻,男人偷嫂子,女人勾小叔子,是一家声名狼藉,猪狗不如的人家。吉姆老两口认定他们养不出好儿女来。
想起沙玛拉达这家人和被他家粘住了的布都,吉姆老两口压根子直痒。他们说到做到,硬让布都都两手空空地到沙玛拉达家上门去了。修房也好,结婚也好,一概不过问,并赌咒发誓从此不认这个儿子。
二
不知是沙玛老婆子的主意,还是布都自己的想法,结婚第二天布都就带着妻子阿薇上山看望父母来了。吉姆老两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把小两口关在门外就是不让进,经过族人长者们的好说歹说才让进门。碍着族人们的面子当晚拉了条阉羊招待新媳妇,准备第二天再用条绵羊转头举行接纳新人的祭祀。
人丁兴旺的吉姆家光三代以内的亲戚就坐了满满一屋子,挤得连脚都插不下。阿薇没有一般新娘的腼腆,一会嫌屋里太烟,一会嫌气闷,比避讳公公,也不避讳大伯子们,管他碰着谁踩着谁,进进出出,若入无人之境。
吉姆家是个家教严,规矩多的人家,翁媳大伯弟媳们迎面相逢,当儿媳当弟媳的老远就得主动避让,儿媳弟媳不得在公公大伯们跟前解头帕或大声说笑,娶来的媳妇也没有不恪守家规的。
看到公公的、当大伯的大男人们纷纷起身给阿薇让路时,吉姆家的媳妇们吓得直吐舌头,然后交头接耳哧哧发笑:“不得了!不得了!这叫什么新媳妇?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你们看,你们看,倒是公公大伯们起身避她了。”
“从来都是咱们避他们,现在来个厉害的治治他们也好。哧哧哧。”
“别笑人家,别笑人家。也难怪她,从小在汉区长大,所以不懂彝人规矩了。”
“可她父母也该教教她呀……”
不提阿薇的父母还好,一提到这两口子,吉姆老婆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以为她的父母是像样的人吗?正因为父母不像样,才养出不像样的儿女呢.不说别的,光她那双鞋我看着就刺眼。瞧瞧,那尖溜溜的鞋根就跟鹿子蹄尖儿一样,进进出出的,今天一个下午就把我那堂屋踩得跟小猪供过似的,看着都气人。天知道怎么不把她的脚给崴了。你们看,你们看,又出去了,活脱脱就像她那个妈。她妈当新媳妇头一次接来婆家,吃过晚饭沙玛家的媳妇们你推我让谁也不敢坐火塘上方时,她却说声‘谁说当媳妇的就不能坐火塘上方’,就真的坐上去了。当时把沙玛家的媳妇们都惊呆了,私下里议论这么野的心媳妇日后不出事才怪。可不?还不是一般的小事,她居然和小叔子沙玛拉达勾搭上了。如今她的女儿也把堂姐夫抢到手了,真是狐狸传母性……“吉姆老婆子越说越气,越说口舌越没遮拦。
准备歇息时,吉姆老婆子拿了张羊皮铺在火塘边的篾席上,又拿套加施瓦拉给阿薇,叫阿薇盖这个睡她身旁。阿薇见布都和男人们出去,指名道姓地喊住布都,问他睡哪里,布都说要去羊圈楼上睡。阿薇说声“我也到羊圈楼上睡去“,搂起加施瓦拉就跟了出去,把准备跟布都到羊圈楼歇息的男人们都吓跑了。
吉姆老婆子本来就对这个媳妇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这下更把她气得肚子痛。夫为妻天,彝族女人叫丈夫的名字是犯忌的,死时都不得好死。阿薇直呼丈夫的名字不说,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和男人睡去。“我的天!这还叫女人吗?该死的吉姆布都,存心找那么个妖精来气死我。”吉姆老婆子气得又是一宿没合眼。
不光吉姆老婆子气,吉姆老头子也气得牙根子痒。第二天早晨儿子一进堂屋,老头子就骂开了,骂得布都脸红一阵白一阵:“早跟你说过沙玛拉达家养不出好女儿,叫你不要娶他家的女儿,你不相信。这种人走到哪儿,哪儿有人戳脊梁骨。人没好名声,还活什么人?!别的不说了,我那群羊算是毁在你两口子手上了。吃过饭就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以后别再来了。”那嗓门儿明摆着是骂给还在羊圈楼上睡懒觉的阿薇听的。只是一会儿嫌羊膻气太熏,一会儿嫌加施瓦拉毛戳人,把布都折腾了一宿的阿薇此时睡得正香没听见。
就这样,用绵羊转头接纳新人的祭祀也不做就把布都两口子撵了。然后吉姆老头忙不迭地打醋炭给羊圈祛邪净宅。
从此,布都再也不敢带阿薇回山上老家。阿薇也不习惯山上的生活,去一趟就害怕了,发誓一辈子不再上山。所以儿子拉惹七八个月了,还没带去见爷爷奶奶。
吉姆老婆子恨布都沙玛拉达家,可自听说布都家生了儿子后,日夜都在想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宝贝孙子,想得梦里都见过几百回了。可她一直不敢跟犟老头子提这个事。
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吉姆老婆子鼓起勇气嗫嚅着探老头子的口气:“我们那小孙子都八个月了,还不知是个啥模样,哪天我们俩下山去见小孙子吧?”
“见什么见?那孙子有啥稀奇的?这里四五个孙子不够你见?他们眼中要是有你我,早带孩子来见我们了。吉姆家的儿孙已变成沙玛家的儿孙了,别想他们,忘掉他们!”
吉姆老婆子不敢看老头子发怒时那双圆瞪的牛眼和扎煞的浓眉,低着头小声地嘟嚷:“不稀奇孙子,未必稀奇你那张干圆根似的老脸?人家来你家,你都把人家给撵了,人家还会来吗?老横牛!”
吉姆老婆子念孙子念了八个月,老头子就是不松口。后来被儿子儿媳们说了一顿才勉强答应让老婆子去一趟:“不要去太久,耍两三天就回来。”老头子一松口,老婆子像得到特赦令一样高兴得来不及做炒面撮起燕麦就朝山下赶。
三
吉姆老婆子天天盼见孙子,可路越近心越不安。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她骂布都沙玛家的话肯定也传到沙玛家耳里了。布都好歹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骂了就骂了。可沙玛家怎么看她呢?
当吉姆老婆子一路询问着忐忑不安地跨进儿子家门槛时,正在诓儿子睡觉的阿薇学着儿子的称呼一面热情地招呼婆婆:“阿玛稀客,走累了吧?走饿了吧?”一面麻利地把儿子系上背,一会儿挑水一会儿做饭地忙活开了。看着阿薇这般贤惠勤快,吉姆老婆子心里暗暗高兴起来,七上八下的心也稍稍定了些。
吉姆老婆子歇了一阵收过汗,对阿薇说:“系着不好做事呢,把孩子解下来我抱着吧。”
“不要紧,背着做惯了。这孩子只要睡着了就不好搅醒他。横着呢。”听了阿薇充满母性的话,吉姆老婆子想:“人真是怪。那么疯叉叉的一个人,当了妈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甚至觉得那鹿子蹄一样的高跟鞋也顺眼了。
“你家沙玛阿玛哪儿去了?身体还好吗?”
“沙玛阿玛赶场去了,她今天背了些豆子去卖呢,她的身体比年轻人好结实,还一场不拉地赶集呢。”
太阳落山时吉姆老婆子的亲家母沙玛老婆子回来了。沙玛老婆子穿着汉人的衣裤,头上却包个磨盘大的头帕,吉姆老婆子觉得沙玛老婆子就像荞粑戳在筷子上那么滑稽。沙玛老婆子的肩上搭着一条半旧塑料编织袋,手里提着一个干部买菜的兜。跨进门一眼看见吉姆老婆子楞了一下,随即乍乍呼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吉姆老婆子跟前,“咚”地擂给吉姆老婆子一拳:“你今天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地下钻出来?做梦也梦不到你会来,真是稀客得不能再稀客了。”一边说一边往兜外掏凉粉、糍粑、桔子、土瓜……各种各样的吃食摆满了吉姆老婆子面前的篾笆。沙玛老婆子一个劲地劝吉姆老婆子:“吃,吃,吃,买来不吃做啥呢。”
见亲家母沙玛老婆子对自己这么热情,没一点嫌隙的样子,吉姆老婆子的心踏实了。
当晚布都家杀了头小猪招待母亲——确切地说是沙玛家招待亲家母——但没喊隔壁邻居,忙也是他们一家,吃也是他们一家。吉姆老婆子一边吃心里一边犯嘀咕:“是沙玛家人缘不好还是儿子不会处?”要是在山上哪怕杀只鸡还给邻居小孩分呢。这顿饭吉姆老婆子吃得很不是滋味。
吃过饭,儿子媳妇忙着看电视电影去了,俩亲家母也挪到隔壁沙玛老婆子的住房烧火烤。平坝地方缺柴。平坝人爱把沼泽地里带草根的黑泥炭挖起晒干后当柴烧。这种泥炭烧起来烟子大,火土味浓,布都阿薇俩的新房子怕熏,要烤火都在沙玛老婆子屋里烧。俩亲家母笼了满满一火塘泥炭,一个坐火塘左边,一个坐火塘右边,一边烤火一边叙家常。
沙玛老婆子平常一个人无拘无束惯了,她把裤脚捋到膝盖上,叉开脚撩起衣襟烤肚皮烤腿裆。裸露的肚皮和小腿上火瘢红一团白一团斑斑点点的煞是好看。
拿裙脚作板凳双手环抱着膝坐得规规矩矩的吉姆老婆子看着亲家母的坐相,想起人们“寡妇腿裆冷”的荤话,暗自想笑。
“唉,她姑,人啦,想起来也真是怪。按理说,你那两个堂哥同吃一只奶的,跟谁都一样,可我就是不喜欢沙玛约达,看见他我就觉得头顶布满了乌云,连他龇着牙喝汤的声音我都感到刺耳……”
沙玛老婆子结婚后头一次接来婆家时吉姆老婆子还是个黄毛丫头。当晚沙玛老婆子说声“谁说当媳妇的就不能坐火塘上方”就真的坐上去的情景至今吉姆老婆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吉姆老婆子的堂姐们都大了,跟新嫂子作伴有些难堪,于是就让还不怎么懂事的吉姆老婆子给新嫂子沙玛老婆子作伴。夜晚堂哥约达、新嫂子和吉姆老婆子一人一方地围着火塘在分给约达作新房的偏厦里烤火,烤得只剩一火塘热灰了,新嫂子还是不肯睡。不但不肯睡,还把脚架过火塘伸到约达面前,旁若无人地唱起了山歌:
“长着猫头鹰脑壳的男人我不要,长着烧炭佬脖颈的男人我不要,长着癞蛤蟆身材的男人我不要,长着花喜鹊脚杆的男人我不要、……”
睡意沉沉的吉姆老婆子听到新嫂子唱歌,很惊奇,于是又兴奋地陪着坐。受到媳妇嘲弄的约达不气也不恼,只是偶尔瞟媳妇一眼,什么也不说。到吉姆老婆子的眼皮实在支撑不住倒在锅庄后面时,两口子就打架,打得不可开交,把吉姆老婆子蹬踢腥了叫也不敢叫哭也不敢哭。因为堂姐们给她说过半夜里不管两口子打得多凶都要装熟睡,不得出声。吉姆老婆子只好摸黑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盼着快些天亮。
沙玛约达不是他女人的对手,被女人又掐又咬满脸伤痕不说,女人还抓火塘里的灰撒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像狐狸逗狗玩似的,连个女人也治不下来,这还叫什么男人?”兄弟们都为约达难为情,继而愤愤。于是在一个晚上小叔子们帮着约达“制”了沙玛老婆子。可越“制”沙玛老婆子越不把沙玛约达放在眼里。后来沙玛老婆子被沙玛家关在地窖里,关得她一层又一层的皮屑直掉,关得她站立不起来,直到她答应从此以后好好跟约达过才将她放出来。的确,她也萎萎地跟约达过了一阵。
过着过着,体力恢复了心也就跟着又活泛起来,渐渐地她又不把约达当回事了。应该说帮着约达“制”她挖地窖关她将拔了毒牙的蛇丢进地窖吓她都有小叔子沙玛拉达,对于这个小叔子她应该是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可她对拉达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悦意,她喜欢看他模样,喜欢听他说话,总是情不自禁地暗送他一个秋波。野外干活拉达到哪她到哪,下山赶场她和拉达脚跟脚,有时跟得拉达不得不红着脸躲避她。慢慢地拉达不仅不再躲避,而且还瞅机会挤眉弄眼地和她递眼神。
隔墙有耳。好梦不长。初冬里有一天沙玛家事先串通好把约达藏起来佯称约达下山准备年货去了。到半夜沙玛家的男人们把门堵住,在睡梦里把拉达叔嫂俩双双捉住,赤条条地绑在屋后挂圆根干的木架上。回屋去商量怎样发落这对狗男女时,鬼精灵的吉姆老婆子偷偷地把两人的衣服抱到屋后,把绳子解了,让他俩藏到山洞里去,她趁砍柴或扒搂树叶给他俩送吃的。唉,那时她不懂事,不知道他俩有多坏,只是喜欢新嫂子,觉得维护新嫂子是她的责任。
记得那晚是大明月,霜花在月光下闪着碎银,光着婶子的人在月光底下白得晃眼。沙玛拉达家两口白白的身影至今还在吉姆老婆子的眼前晃动。
约达是个好心人。他说既然他们两个那么相爱,嫂嫂转给小叔子不是没有先例,就成全他俩算了。可是族人不答应:“那是哥哥死了才兴转房,你还没死呢,瞧你那窝囊样,怪不得那婆娘没把你打在眼里。杀父一代仇,拐妻九代仇。自己兄弟只有相互帮护的理,哪有自己欺负自己,拐自己弟兄的老婆的?不严惩这对狗男女,我们家还有脸在亲戚中间说话吗?把那个奸夫开除家门,把那个淫妇休回娘家!”
沙玛拉达两口在山洞里没藏多久,民改工作队就来了。为庇护拉达赶忙加入基干队成了基干队员。他明白虽然有民改工作组、基干队撑腰,沙玛家族不敢把他怎样,但他受不了族人们的白眼与唾沫,于是跟着解放出来的奴隶们到坝区安家去了,沙玛拉达因祸得福,从此成了国家干部。
正因为吉姆老婆子有恩于他家,所以不管吉姆老婆子话说得有多难听,事做得有多绝,沙玛老婆子都不予理会,不予计较,并叮嘱女儿好好对待公公婆婆。说实话,要不是吉姆老婆子,她沙玛老婆子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了。
“我娘家穷,聘礼能吃不能吐,死也要我死在沙玛家。可我死也不会便宜沙玛家,我豁出去了,我要羞辱他家使他家抬不起头来,于是竭力想法跟你拉达哥哥……你拉达哥哥我俩也许是前世就配好的姻缘,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从没红过脸。人家说夫妻死一方,活着的就像塌了半边天,我是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俩亲家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后来都歪在各自的座位上睡着了。
四
鸡刚叫头遍,听见有人在屋后压低嗓门急切地喊“沙玛阿玛”,沙玛老婆子把辫子胡乱缠在头上头帕也没缠就应声出去了,他们把鸡和口袋里的包谷豆子廉价卖给沙玛老婆子,接过钱就慌慌忙忙地走了。
吉姆老婆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齆声问道:“他舅母,天还没亮呢,这些孩子急什么呀?”
“他们等着钱用,把家里的粮食偷来卖呗。躺下,再睡 一会儿。”沙玛老婆子一边说一边脱衣躺下。
“那,那鸡也是偷来的啰?”吉姆老婆子疑惑地问。
“可不?正因为是偷来的,才那么慌着出手呢。”沙玛老婆子得意地说。
听到这里,吉姆老婆子担心地说:“他舅母,这样不好吧?俗话说赚钱莫赚邻人钱,这些孩子偷东西来卖给你,以后人家知道了怕是有麻烦呢。”
沙玛老婆子不以为然地说:“前人倒是说过‘赚钱莫赚邻人钱,赚了邻人的钱,丢了自己的脸’。那是过去的事,现在谁还听这些?管他的,只要有赚头,邻人的钱照样赚,能赚一分是一分,能赚一角是一角。”
听了沙玛老婆子这一番话,吉姆老婆子刚热了一晚的心又凉了:“本性难改,还是那种没顾忌没廉耻的人,我们两亲家始终都不是一路人啊。”吃过饭,吉姆老婆子借口家里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要回转时,沙玛老婆子很生气:“一天不呆就走,你是来取火种还是咋的?你那破草房里的锅庄石变黄金啦?这是你儿子家呢,我看你不像是在儿子家里,而是在别人家作客。都这么老了,还一天也离不开你那个老头子?别说废话了,走!把这点包谷背上,我们老姑嫂俩上街好好耍耍。”
不由吉姆老婆子再说,沙玛老婆子硬把吉姆老婆子拽去上街。城里的人多锝像蚂蚁,看着叫人头晕;城里的车子多得像蜜蜂,使人不知朝哪边让好;城里的路七拐八拐,转上几条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吉姆老婆子像个聋子哑巴,耳朵嗡嗡地响着晕晕糊糊地跟在沙玛老婆子身后转到了卖鸡的地方。
沙玛老婆子寻一个角落叫吉姆老婆子在她前边挡挡,她以为她要行方便,结果才是抓包谷塞鸡,两只鸡被她塞得嗦子都要胀破,结果两只鸡就赚了二十多块钱,一斤包谷赚三毛,光这天沙玛老婆子就净赚了四十多块钱。
卖完包谷,沙玛老婆子抖抖口袋说:“走,吃饭去,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电影。”又七拐八拐地把吉姆老婆子领到饭馆里,那几个小伙子已在里边吃开了,见沙玛老婆子进去都请她俩一块吃。沙玛老婆子一边说:“你们请阿玛?阿玛请你们倒差不多。”一边老熟人一样和老板打着招呼,一会儿米饭猪肉白菜豆腐满满摆了一桌子。小伙子们也把他们的饭菜端过来围上。
从没在饭馆里吃过饭的吉姆老婆子觉得很难为情,缩做一团坐在桌子脚边不肯坐板凳,被沙玛老婆子强拉活拽地按在板凳上。
吉姆老婆子看沙玛老婆子挽起袖子手伸得长长地夹别人面前的菜时就像鸡啄食那样准确麻利,她觉得好笑。看到沙玛老婆子粗沙沙像松树皮一样的手腕上戴着闪闪的手表更是忍俊不禁,差点喷出饭来,就推说坐不惯凳子,又梭下凳子。看吉姆老婆子僵手僵脚半天都夹不起一块菜,沙玛老婆子不再勉强她,将饭菜合在一个大碗里让她坐在桌脚边用调羹舀着吃。
看电影时,看到电影里穿着比基尼的人亲过去亲过来的,吉姆老婆子觉得那不是真正的人,那是些妖魔。看这些眼睛要长疔子,看到拿起话筒扭曲痉挛着声嘶力竭地嚎的人,她说那是死了爹娘的苦主。她一边“啧啧啧”地吐着舌头一边说:“可惜钱了,可惜钱了,还不如看街边耍猴的,我们还是去看耍猴吧。”沙玛老婆子被吉姆老婆子絮叨得有些烦了:“我们俩看这场电影要花三块钱呢,不看完可惜了。”沙玛老婆子这一说,吉姆老婆子想想也是,“不看完是可惜钱了。”她想起沙玛老婆子卖包谷时抓三粒上去又刨两颗下来的抠劲,心想吃顿沙玛老婆子的饭都是过意不去的。况且今天吃饭看电影花了她那么多钱。要是用这些钱买盐,足够她家吃两年。于是耐着性子看,看着看着头昏脑胀想发吐,没办法知好闭紧眼睛。靠着椅打瞌睡。
散场后,吉姆老婆子又被沙玛老婆子拉到相馆里要给儿孙留个影子。吉姆老婆子佩服地说:“他舅母,我真服了你了。你在城里走就像在村里串们一样。”沙玛老婆子得意地说:“就像在我家里一样,闭着眼我也找得着。”接着摸出二十快钱给吉姆老婆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书:“给,这是你背包谷的工钱,买件衣服穿吧。”晚上回来又是豆腐又是凉粉买了满满一兜。
白天跟着沙玛老婆子上街卖包谷豆子,夜晚烤着泥炭叙家常,吉姆老婆子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她把老头子的话忘到九霄云外,记起时自己给自己开脱:“我又不是在人家里作客,这是我儿子家,都这把年纪了,想哪儿过就哪儿过吧。”
说是这样说,可吉姆老婆子怎么也进入不了主人的角色。她很想似主人的身份管管儿子家的事,可大事小事儿子只问沙玛老婆子不问吉姆老婆子;她很想帮儿子家做点事,可怎么也不顺手,沙玛老婆子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总说:“你不熟悉,你歇着,我来,我来。”连那小孙子拉惹也认生不要她抱时,吉姆老婆子想起老头子的话,心里就难过:“我的儿孙真的变成人家的儿孙了,我真的成可他家的‘亲家母’了”。
吉姆老婆子要回家的头晚,两亲家母照例烤着泥炭叙到半夜。
“……他姑,你嫂子我有三个儿子但都出去工作了,他们倒是三番五次动员我和他们过去,可我一个人过惯了,加上嘴巴没遮拦,怕和媳妇搞不拢。还是蜷在我这小草房里好。布都阿薇两口呢,叫她几个哥哥给他俩找个事做还是找得到的,可那不是长远利益,庄稼人还是要把根子扎在土地上才是长法,所以我把布都他两口留在我身边了……你们老两口白养个儿子没能在身边照顾你们,你们心里想不通也是情有可原,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换上我也会想不通的。可是高山的条件怎么也比不上平坝,我们平坝地方,就是挖一锄都值钱的。你三个儿子拿一个住平坝也是件好事呢。他姑,你我姑嫂才说这个话,现在布都他两口照顾我,以后我老去时,我那三个儿子不可能回来安家,我的那点家底儿还不是他俩的?现在所有姓沙玛的东西以后全姓吉姆了……阿薇呢。是独女又占老幺,从小就娇惯惯了,到现在我每次上街还把她当小孩买吃的呢。说了你别多心,到你家光吃的方面阿薇就适应不了的。别说阿薇,我看布都现在回去都不习惯了……”
“别说年轻人,就连我这阵在这里吃惯香辣后,回去怕要挑一阵嘴呢。”对于沙玛老婆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吉姆老婆子觉得很中听很舒服,甚至为她以前的不通情达理暗暗愧疚。
“干脆把山上的房屋田地全给两个儿子,你们老两口搬下来和我们住得了。山上气候不好不说,光是那没完没了的秋雨和稀泥架就够烦的。你看,你比我小十几岁,看着却比我老,下来舒舒服服过几年再死吧,一辈子苦挣苦煞地苦到死不值得呢……”沙玛老婆子摩挲着烤得发痒的肚皮,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是哩。这平坝不说其它,光冬天里那个大太阳都叫人羡慕。人呀,一到老了就特别怕冷,近两三年一到冬天我就离不了火塘哩……我倒是想搬下来,可那犟老头子谁知道他肯不肯来……”吉姆老婆子的心被沙玛老婆子说得热呼呼的。
“老婆子来了,老头子自然会跟着来的。”沙玛老婆子一说,两亲家母都哈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