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中篇小说)
新瑞的逃学缘于一出滑稽的事件。这个事件将新瑞引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新瑞走进了另一种生活,他在这个世界里迷惑、苦恼并痛不欲生。花开花谢,日起日落,一个荞花灿烂、恩怨如潮的故事由此而跌宕起伏。
傍晚的高原是时间的晚装。高高的白杨树穿上了金色的衣服,而村子则有些斑斑点点,有些豹皮的形象,有些华丽的形象。新瑞沿着林间小路,不停地行走,身上的服饰变幻无穷,汗珠子在他的额上晶莹剔透。
新瑞穿着这样的一身衣服回到家时,阿黑悬空前脚,跳起来和他亲了两下,又朝屋里低低地吠了两声。这样,新瑞就知道是家里有人来了。新瑞懒得进屋,尽管松木的门槛并不比往日更高。新瑞正在气头上。他知道,一般来家里的都是爹的朋友,一群吃了酒就在寨子里撒野的男人。再或就是些涎皮耷脸的女人,躲在爹的里屋里浪里浪气。那些男人喝了酒,都失去了理智,在整个院子里大吵大闹,在整个寨子里大摇大摆。他们会看着爹无端地用几根看似柔软却生硬无比的杨树枝条,一根接一根地抽打他,将他打得屁股发红发肿,将他的脊背打得青痕重叠。看着他将嗓子哭哑,将眼睛哭得像两只红桃,爹的那些酒友还坐在墙脚咕咕咕发笑,一脸的不以为然。爹常常会一边将抽断的杨树枝条扔得老远,一边恶狠狠地说,那些书能帮你砍柴吗?那些书能帮你割谷吗?那书里面有个屁!整天家务事不做,却啃那无用的东西,看老子不揍死你!
不识字的爹,永远都是这样一种蛮横样。
烂人。烂人。汪老师的话在新瑞的耳边重叠。新瑞心里有着说不尽的耻辱,新瑞想从正屋前穿过,绕开这些恶心的人,再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不想爹却在屋里叫了起来;新瑞!新瑞!新瑞懒得理,新瑞心里一阵阵地疼痛:烂人。烂人。爹在屋里喝道,新瑞,老子喊不动你了!新瑞怕爹发起疯来,会将自己的脚打断,便从夕阳的强光下,慢慢走进黑乎乎的屋子里。
新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分明感到屋里有人。这个人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人,既没有躲在里屋小心却又放肆在弄出些声音来,也没有坐在宽大的木凳上无所顾忌地抽烟喝酒。这个人身上带有一种特别的馨香,这香味在屋子里弥漫,若有若无,缭来绕去,像春风,像落花。接着就有人笑,但那种笑和爹们的笑有着本质的区别。有些甜,有些脆,有些润,还有些媚。等他渐渐适应屋里的黑时,却已被一只温润的手所牵住,拉到一个宽阔温柔的怀里。
爹说,看在五姑还喜欢你的份上,你逃过这场打了。
新瑞挣扎了两下,那个叫五姑的女人反而搂得更紧。五姑笑出了一口白牙,说,打什么打,树根,这么好的儿子也要打,你们男人就是心黑。爹说,你不知道他是个白胆,还不到十四岁,就跟我拿架子!长大要造反呢。五姑将新瑞紧搂了一下,新瑞真实地感觉到五姑的那两只大而温暖的乳房。新瑞眼泪都涌了出来。这不小心却让五姑给看见了。她伸出手,给他轻轻抹去。新瑞的泪却越抹越多,他长这么大,哭过多少回,每次都是他自己给自己抹眼泪的,不想今天却有人给他抹泪了。新瑞想,怪不得爹会下血本,出了钱达不到目的,还让自己收集山歌给他,到百里之外对歌,勾引来这样一个女人。怪不得爹愿意背骂名,得罪了寨子里所有的男人,也要和五姑在一起。这样的感觉,有点像春风缠住了早晨,像花蕾上落满了露珠。五姑再一次给新瑞擦了擦泪,说别理他,男人就是要有男人的性格,我最见不得的,就是没有腰杆的男人。
新瑞以往对爹领回家的女人从来不理,但如今却莫名其妙对这个叫五姑的有了一分好感。新瑞想,五姑说的是,男人要有男人的性格,爹在妈走后,整天就只会找女人。在家忘记做饭,出门不会挣钱,地里的庄稼常常被荒草吞没,被辣太阳晒干。就是学校要开家长会,爹因为有女人来,常常会改变主意不去。也难怪自己会给老师骂了。
晚饭是五姑做的。五姑的饭菜香在煤油灯的光影里,飘逸成一段梦想。新瑞就着酸菜红豆汤和凉抖香椿吃得舔嘴抹舌。新瑞想,家里有个做饭的,感觉就是好,就是不一样。如果妈在,有妈做饭,自己就可以多有些时间来读书,那该多好。爹说,新瑞,你脸都变形了,照你这种吃法,都要把我吃穷了。
一大口饭和着泪水噎得新瑞脸真的变形了。五姑狠狠瞪了爹一眼,说,没有娘的儿就是可怜。我家妖月和新瑞一样大了,却从来没有遭过你这样的罪。爹说,开个玩笑,小孩儿嘛……五姑说,树根,你那树根脑壳!开玩笑也不是这个开法!爹突然说,咦,五婆,你那女儿和我家新瑞一般大,我们打亲家怎么样?五姑说,你树根也太霸道了,我们家的女人都要给你家占完了。爹说,什么占不占的,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呀,就像我们俩,不是两情相悦,你会山遥水远跑到我这屋里来?五姑说,什么什么?是我找你还是你找我?你整清楚。背着人的时候,你那狗样,腻得叫人恶心!你在山歌里都唱过什么了?你连吃奶的话都说完说尽了!爹说,……别说了,有孩子在,我服你了还不行!五姑笑,说你也知道羞?你还算有脸。爹也笑,爹说,山里的姑娘没有见过坝子,你就忍心让你女儿一辈子吃荞疙瘩,吃洋芋砣,让背架压老!五姑一愣说,我是看上了你家这新瑞,我家妖月能嫁到坝子,当然是她的福分,但缘分不在,月下老也没有办法的。树根伸手抬了一下新瑞的下巴,说新瑞你狗日的,交桃花运了。
爹把新瑞叫到屋外。爹伸过手来扶着他的肩,一脸的和颜悦色,新瑞就知道爹有事求自己。这是惯例。新瑞懒得理。爹说新瑞,你妈走得早,那年你才三岁,是我又当爹又当妈把你养大。新瑞说,爹,这话你都给我说过一百遍了。爹说,爹是男人,爹有自己的需要,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新瑞知道爹又有什么套子了,说,我知道,我们老师今天说了,你是烂人。树根脸上明显的不自在。爹说,儿子,你怎么能听老师的话?你怎么能这样说爹呢?你们老师原来是想和五姑好呢,没好成,他吃醋了,他当然要说我的坏话。爹顿了顿,说,别人怎么说,我也管不了,但你要理解爹。爹这些年不容易,爹需要女人,给我们爹儿俩煮煮饭、洗洗衣、扫扫地,这样才有家的样子。新瑞想,看起来爹是下决心的了,这些年来,爹找过的女人数都数不清,可他从来没有这样郑重过。五姑这样好的女人,能在这个家,他没有意见。爹说,还有,五姑刚才不是说了,要把她的大女儿许给你。新瑞对这样的事还十分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便摇了摇头。爹说,五姑那么漂亮,她的女儿还会差?我们杨树村不是有句土话叫:买牛要买长角牯,瞧亲要瞧老丈母吗?五姑明天要回她的老家办一些事,你去不去?
新瑞没有说话,他回过头就往屋里走。
爹追上新瑞说,明天我给你向汪老师请假。新瑞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新瑞说,假不用你请了,永远都不用请了。新瑞心里想,今生恐怕与读书无缘了,我还请什么假。树根说,哦,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你去看看你那个未婚妻,认认门户。
新瑞的喉头再一次发哽,爹对自己读书的事,真的一点也不关心。
回到屋里,五姑说,你们爷儿说什么去了?爹说,我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和你一起去,可这孩子不表态。五姑说,新瑞,我们家那里可好玩呢,山上有野核桃、山葡萄、野菌、草莓儿,还有地瓜。寨子的四周,还有看不到边的荞花,这几天就要开了。蜜蜂呀,蝴蝶呀,嗡嗡嗡的,整天在花儿里飞出飞进……新瑞还是不说话。五姑说,新瑞,我们家还有几个漂亮的小妹妹,从高到矮,一排排的,他们都很好玩呢!新瑞突然说,他们都读书了吗?五姑说,没有……不过,不过现在正在扩修学校呢,以后还要办初中班的,如果你想在那里读书,还不就是五姑一句话吗?新瑞说,只要有书读,我就去。五姑说,我们去看一看,我都好久没有回去,不知道家埯怎么样了,不知道学校修得咋样了。新瑞说,那,好吧。
爹说,他妈的,这世界上,什么都比不上色了,连十三岁的小胎毛都懂。五姑说你放屁呀你,凭你这句话,也配做爹!你别再毒害新瑞了,新瑞是要读书的!新瑞还有长劲的。爹说好好,如今说不得了,就送给你家做儿了。只是在你们月亮寨,可别把我儿子带坏了。五姑啐了一口,羞先人,你树根是好人,要良家妇女你去找就是了,老娘拍拍屁股就走,我当尼姑,我守寡,和你没有关系!爹忙笑着认错,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拔了那东西就不认人的,我认错了还不行?五姑不理。爹涎着脸说,我真的错了,对不起,我改还不行吗?
五姑笑了。
二
五姑那笑甜蜜蜜的,蜂蜜一样,一点一点地滴进新瑞的梦里。
夜里,新瑞几次醒来。他听到了一种类似河流涨潮、杨树旋风的低哮,听到了一阵阵惊心动魂的叫声。这样的声音在有月光的夜里,摇落了一地的露水。新瑞知道那是爹和五姑的合声。新瑞睡不着了,他拉亮枕前的电灯,从书包里取出书来,一页一页地读下去,读得头皮发胀,读得眼皮生涩,爹的房间里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声响。新瑞在这样的声音里再度入眠。
梦里,新瑞记起白天的事。
再过两天,就是初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了,但新瑞这些天以来却病蔫蔫的,上课常常心不在焉,回答问题是答非所问。新瑞这种反常的举动让老师汪文来迷惑不解。汪老师摸摸他的头说,新瑞,你是怎么了,你病了吗?新瑞摇摇头。汪老师说,你累了吗?你爹又让你去给苞谷苗浇水?新瑞还是摇头。汪老师说,要期末考试了,你要打起精神,争取考好。新瑞还是一脸的茫然。汪老师这下生气了,厉声说,那你都干什么去了?整节课你都在打瞌睡!你的作文怎么又没有交?汪老师的认真严厉让新瑞不好意思了。他局促地站了起来,忙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作文本交了上去。
也难怪老师把新瑞看得这样紧。新瑞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的。新瑞学习成绩的优秀与生俱来,他学得轻松,记得轻松,试也考得轻松,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三名。乡中心校搞学科竞赛,新瑞常常得奖。村里人都说,日怪,树根这狗日除了贩猪杀猪的本领外,整天只会裹女人,想不到他做出来的儿子倒是这样的争气,真的是应了古话——一辈新鲜一辈蔫。
作文本到了汪文来手里,他依照以往的惯例,端起茶罐,咕噜喝了一口,往破旧的靠椅上一靠,再慢慢将本子打开。这是汪文来对一个优秀学生作文期待的惯常行为。但汪文来只看了两分钟,就皱起了眉。他直起身,快速地翻动新瑞的整个本子,然后重重地将本子扔在桌上。原来,新瑞的整个作文本里,都是杨树村以至整个乌蒙山区里流传已久的山歌。这些山歌说到底其实是情歌。什么郎骑白马过小河,小妹等到月亮落……什么风吹罗帐帐飘香,小奴衣裳等谁脱……什么月罩三更门半开,小妹等到月儿歪……汪文来又看了看字迹,那字端庄清秀,不是新瑞的笔迹是谁!汪文来气呀,新瑞这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十多岁的孩子,就开始弄这个!十年前,汪文来高中毕业,因家境贫寒,不再读书。回到家里,在村里媒婆的串啜之下,在山里找的一个未婚妻。婚期已择,刚要结婚,便出现了意外,那未婚妻和大凉山的一个男人对唱山歌,唱出了感情,双双骑着马一走了之。汪文来高不成低不就,以至于三十多岁还孤身一人……
正在这时,新瑞推门进来。新瑞头上汗津津的,满脸通红,他怯生生地说,汪老师,我的本子交错了,我不是……汪文来叹了口气,打断新瑞的话,新瑞,这些天你就做这些事!你整天心不在焉就是干这事!新瑞说,汪老师,对不起,我……
什么对不起?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汪文来发火了:新瑞,你要珍惜你自己。你是个没有娘的人,你比没有爹还要糟糕!你不容易!你的前途要靠你自己!
新瑞想了想,说,是我爹叫我给他收集的。
什么?你爹?汪文来眼里出现了新瑞爹树根的样子。树根自十年前妻子跟着外地人跑后,一直以一个风流浪荡的形象出现,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树根的形象在杨树村很差。汪文来突然很生气,他咬牙切齿地说,新瑞,你爹也叫人?你爹也是人,他也配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新瑞想,这件事弄糟糕了,他决定替爹担过。他说,老师……我说错了,这其实是我自己想搞的,我觉得好玩。
汪文来一愣,想不到新瑞会是这个样子。他脸色变得很难看,牙咬碎了。汪文来说,好玩,这也叫好玩?我让你们父子都好玩!你们就玩到底吧!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汪文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新瑞的作文本撕得粉碎,在教室里舞成了冬天纷飞的雪花。汪文来狠狠地说,新瑞,你跟你爹就是一个样,烂人的儿子还是烂人。同学们就都笑了,其中还有几个女生也红着脸、低着头笑。在这之前,新瑞可是他们学习上的崇拜者呀!他们的笑像根鞭子一样打在新瑞的脸上,像刀子捅在他的心上。他的脸红一下,然后再白一下,白一下,然后再红一下。新瑞说,老师,你别这样对我。汪文来将教鞭在讲桌上猛拍了两下说,你还顶嘴呀新瑞,教你这几年,我还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可我居然教出这样的学生!滚!你永远别再跨进学校的大门!
新瑞满眶眼泪,低着头说了一声:滚就滚,我不读了!他将书包背在身上,大踏步冲出教室。
新瑞坐在深深的杨树林里哭了半天。没有谁理会他,没有人听见他。整个树林里只有叶儿与风轻轻嬉戏,只有鸟儿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地上的蚂蚁在爬来爬去。哭够了,他想,回家后,找到爹之后,一定要和爹说清楚,自己虽然没有母亲,但做爹的却不能让已经快十四岁的新瑞在外面抬不起头来。
当然,新瑞不知道,汪老师发这样大的火,更有他特殊的原因。眼下他试图寻找的爱,又被新瑞的爹半路劫走……
三
月亮寨是远近闻名的风流寨子,这个寨子曾演绎过万种风情。而在这个风流寨里,最美的就是五姑了。五姑是月亮寨绝妙的美人。她那种美呀,让整个乌蒙山区的男人谈之而向往不已、魂不守舍。当然五姑也就很风流,五姑这样的女人,生在月亮寨这样的地方,不风流才怪。反正她有的是容颜,有的是青春。这东西就像时间一样,过期就作废,并且永远无法找回。
其实五姑是个苦命人。五姑十五岁那年,被爹狠心嫁给了这月亮寨里村长的儿子。五姑结婚不到一个月,男人就死了。五姑的男人得了痨病,村长要将她娶过来给儿子冲喜。贪财怕势的父母就这样将五姑送给了这样一个脸黄饥瘦、命在旦夕的男人。男人和男人家的详细情况,五姑是嫁过来了才知道的。五姑打落牙齿连血咽,哭断肝肠无人问。
丈夫死了,村里村外来向五姑提亲的人很多,但都给村长一口拒绝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树桩也要守。村长看着儿媳守寡,心疼,就常常来看她。五姑病了,村长给她买药。五姑没有夏天的单衣了,村长就给她买布。五姑做活回来晚了,口渴了,肚子饿了,他就摸着黑给她烧荞粑、熬老青茶、煮放糖的鸡蛋汤。村长说,儿呀,想当年,我对你婆婆都没有这样好呢。村长说,儿呀,在我们这个寨子里,个人的生活都是由自己作主的,谁也管不了自己,要开心。你这样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我呀。五姑不说话。村长说,儿呀,你不要再一个人清熬熬地在床上数星星,凉被窝捂不出金凤凰……你知道我对你的意思吗?五姑当然知道。
五姑在村长将她摁倒在木楼上的一个夜里,用剪刀将他的肚皮划了一条长口。然后将她剪刀口对着自己的心口说,你要是不把我当作你亲生的女儿对待,我就来个鱼死网破。
村长在家躺了半个月,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摸黑从乡上开会回来被摔下了崖,然后被一根树枝挂在胸口上。寨子里的人都说,村长是福大命大,正好活呢,正好带着我们大家过好日子呢。
守寡三年,五姑扼住了好多的非份之想,但终于还是将自己清白的身体送给了一个外乡人。那个外乡人,是个劁猪匠,敲着一个铜锣儿,走村串户,给养畜的人家劁猪阉鸡。劁猪匠一张小白脸,一双固执而懂事的大眼,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穿一件四个包的制服,里面还穿了白衬衣,一进村就将纽扣扣得正正板板。五姑初次见到他时,暗地里还想,这还是一个孩子,想不到他居然走村串寨,到处谋生了,这样的人也有手艺呀,这样的人恐怕连拿刀手都会抖呢。而白脸劁猪匠见到五姑时,则一下子将嘴惊得大张,半天合不拢来:天呐,月亮寨居然有这样的美人!五姑虽然怀疑,但她养的猪要劁,不管公猪母猪,不劁就会发情,一发情就整天生事,不长膘;她养的公鸡要阉,不阉就整天打鸣斗架,影响母鸡的生蛋,就只好用一双怀疑的眼睛,看着他初试阉刀。不料那劁猪匠刀法熟练,经他手的牲口伤口小,刚阉掉就可以下地找食,而且全都长得又壮又快。那劁猪匠走过的地方很多,故事多,笑话多。他讲起笑话来,常常将村里人的肚笑疼。他讲的故事,常让村里人在他走之后,口传上很多日子。什么天仙配,什么三英战吕布,什么牛郎织女鹊桥梦,什么哪叱脱肉还母脱骨还父,还有若干年前本地发生过的夜郎国的故事……就是久跑世外、见多识广的村长,也会在他到来的时候,坐在木楼上向阳的地方,一面喝烤茶,一面听这个白脸劁猪匠在楼下神侃。五姑想,这样一个人,这样小孩子,想不到他这样有本事。以后只要他一到村里,五姑就找借口去看他劁猪阉鸡,找借口让他多呆一会,有时还做上两个荞粑给他做路上的干粮。劁猪匠也知情领意,只要是五姑家里的活,他都不收钱。这样,相互间就有了些心领神会。此后,劁猪匠只要半月不到,五姑就会感到失落、寂寞、无奈,就会无端地发火,睡不着觉,就会趁挑水的当儿,站在村口往进寨的路上张望。
白脸劁猪匠是读过一些书的,有知识,讲起寨子以外的事,真真假假,风生水起,让人张开嘴就会合不拢。他的故事,一部分来自于他走南闯北,还有很多故事都是书上来的。五姑对读书人有了第一次了解。她想,读书人就是好,读书人真的很了不起。
劁猪匠两个月没有来。五姑的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火燎燎地痛。白天在荞山上锄草,满眼都是劁猪匠可爱的白脸。锄头落地,却将荞苗锄了起来。当村长的公公说,瞎了,瞎了,都铲叶除根了,到秋天就只好吃屁!
劁猪匠终于来了。一天夜里,劁猪匠头戴星光钻进家了五姑的家。他被夜露润湿了全身。劁猪匠的纽扣还没来得及解开,五姑就一下子跌进了他的怀里。五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她满脸泪水,像是一个饥饿多日的乳儿,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哭得抽抽搐搐,哭得悲悲戚戚,哭得莫名其妙。劁猪匠轻轻地擦着五姑脸上的泪,说,五妹五妹……五姑说,我想听你讲七仙女和董永。劁猪匠就讲七仙女和董永。五姑说,我想听你讲牛郎和织女。劁猪匠就讲银河两岸的伤心爱情。那一个夜里,劁猪匠要了五姑,五姑接纳了劁猪匠。劁猪匠惊讶、惋惜于五姑的处女之身。他说,你呀……你呀……他为她打开,小心地进行着,他技巧娴熟地进行着,持久地进行着,耐心地进行着。死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去。颤抖、恐怖、迷乱、惊惧、兴奋一浪一浪地涌动、淹没了她的心田……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劁猪匠再一次躺在五姑身上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被人从床上提了下来,拖出来丢在院子里。劁猪匠被突如其来的一顿好打。而五姑则被赤裸裸地挂在竹楼前的树杈上。村长一手举火把,一手握一根柳木条,蘸了水,将劁猪匠打得满身红条,皮开肉绽。村长打累了,就将柳木条交给看热闹的邻村的配种人,让他继续打。村长走向五姑,用手摸着五姑的脸、长发,充满青春与活力的乳房,一遍又一遍地,越来越颤抖地、旁若无人的。村长的那种抚摸,像是慈祥的父亲对待哑哑学语的孩子,像是勤劳的农人在侍弄刚出土的嫩苗,那样的耐心、持久和一往深情。
配种人丢了手里的柳条,将披毡解开,扇了扇风,咽了咽口水说,村长,别弄了。村长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说,儿呀,何必呀,有爹在,你做什么不可以,难道非要和这小杂种……配种人说,村长,别弄得心痒死了。村长还在说,儿呀,只要你说今后听爹的话,爹就放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配种人说,别弄了,那人要死了。村长的手还在动,嘴里还在说,儿呀,要是听爹的话,多好,要是听爹的话,就不会丢这样的丑了。配种人见村长还是没理他,就说,干脆我把他丢进老鹰洞喂狼算了。老鹰洞是后山里狼出鬼没的地方,那里狼行成群,任何人夜里到那里,都没有活着出来的。村长回过头说,好,好,干脆将狗日连根除掉……五姑头一下子昂了起来说,你们放了他!你们放了他!村长说,你听爹的话了吗?五姑说,你们只要饶了他的一条命,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村长说,她听话了,先放了他再说。配种人也说,放开他。
劁猪匠光着身子爬出山寨,他的四个包外装和白衬衣被村长一火烧了,劁猪工具被配种人扔进山沟。
三天后,配种人走进了五姑的屋子。配种人两眼深陷,下巴突出,一脸的麻子,让人初见会吓得打冷噤。配种人将披毡解开,扇了扇风,一股常年沤积的汗臭就涌了出来。配种人对五姑用冷背对他满不在乎。他在五姑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说五姑呀五姑,你晓不晓得,我早就喜欢上了你。虽然你是个别人说起来就吐口水的寡妇,虽然你是寨子里谁也看不起的女人,可我却不那样看。
五姑说,这和你没有关系。
配种人说,你和那小白脸干什么,哈哈!一个外乡人,他能给你什么?
五姑说,你走。
配种人说,我配过数不清的牲口,就不信配不上你。
这话让五姑恶心、呕吐。五姑捂问着嘴说,你走。
配种人说,我走可以,只是那小白脸,只怕从此就消失在月亮地的荞花丛中了。
五姑不作声了。
配种人说,村长今天一大早就到村上,让我给他写状纸,要告那个小白脸呢!
五姑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配种人抖了抖手里的几张纸,村里只我会写字,村长求我了,只要我说写好了,马上他就会到乡里的,小白脸就是跑到天边,派出所也把他抓得回来。可是,我不想那样做。
五姑说,你也配识字,你要干什么?
配种人说,他那个体力,一根香棍儿。我用一只手就可以将他举起来,丢进老鸹岩的石洞里喂狼。
五姑一下子急了。五姑说,我求你,求你放了他。
配种人说,放了他可以,不过就是你一句话。
五姑知道他想说的是啥。她说,我公公不会答应你的。
配种人笑了,从今天起,他要是跨进这道门,我就打断他的腿!
五姑说,他是村长,你那样做,是犯上的。
配种人说,犯上?犯什么上!老公公扒儿媳妇的灰,那算犯啥?那不仅让人笑掉大牙,还真得进班房坐几年牢呢!
五姑和配种人最终还是有了那样的事。半年后,五姑、劁猪匠、配种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协议。他们各自往来,互不干涉。
再后来,五姑就和很多喜欢她的人来往。她没有正式的婚姻,但她有她的欢笑,有她的爱情,还有了她的子女。她把一个女人所能发挥的,发挥到了极致。
四
五姑终于想有个家了。五姑在这个风流的寨子里漂了这么多年,尝到了各种生活的滋味,同时对男人和婚姻看得更透更实在。这些年来,她清楚地看到小白脸劁猪匠对她的逢场作戏,看到了麻子配种人对女人的专横。这段日子以来,劁猪匠在外面渐渐地有了很多的女人。他走到哪个寨子,都可以住上两天的。她也难以忍受配种人那样的专横和恶心。这个配种人,一副死皮癞脸的样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为了得到五姑,连当村长的公公也给他制服了,在他面前话都说不出一句,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在五姑的门里出出进进。五姑烦了,岁月的流逝,让她对宁静生活有了一种向往。那种向往,像老鼠钻进她的心窝,像蚂蚁爬进了她的血管,时时噬咬得她心疼。更有的是,她的四个孩子都已渐渐长大。这就促使她想回避开这些和畜牲打交道的比畜牲更可恶的男人,找一个忠实的汉子,成一个家,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生活。
那天,杀猪匠树根赶着一辆油腻腻的马车进山买猪,看见五姑就笑出了一脸的春色。五姑对这样的男人见的多了,知道那讨好的、色眯眯的笑后面隐藏的意思。她视而不见,继续在荞地里拔草。她一佝头,无边的荞地里,就只见她肥硕的屁股在慢慢晃动。树根将马车停在路边,跳下车,将手里的烟头丢掉,清了清喉,就开始唱山歌了。他唱:
月亮起来月亮落,
月亮落进凤尾河。
看见小妹不想走,
花容月貌拴着脚。
五姑不理,他又唱:
月到十五亮汪汪,
女到十八就想郎。
男到三十无着落,
守着冷床哭一场。
……
五姑的心动了一下。从树根那嘶哑的破嗓门里迸出来的山歌里,五姑听到了树根的身世和处境,五姑听到了这个来自于山外坝子杨树村汉子的故事。五姑印象中的杨树村,那可是一个好地方,有米吃,有水喝,有汽车坐。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正式的学校,可以让孩子们上学。
五姑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树根。那一看,就将树根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要知道,五姑也是个月亮寨远近有名的歌手。他们的谈话里,还涉及到村里的老师汪文来。
五姑说,你知道一个叫做汪文来的老师吗?树根说,知道。五姑说,他……树根说,那个人,我知道的,他请媒来说你,对吗?五姑说,是……树根说,这我早知道,但你要知道,教书人,又穷又酸,还要摆架子,还要表现出比别人都高的样子,不就是会写几个狗脚迹呀?你要是嫁了他,不委屈死你才怪!还有,他不会唱山歌,怎么会懂女人的心!树根又说,这些年,识两个字,有什么用?我一个字不识,我愁吃穿了吗?
五姑想想,自己也就是这个样子,真说不定,和有文化的人在一起,生活起来倒还不容易,要是被他看不起咋办?孩子们读书嘛,也不单靠汪老师一个就能教好。要是自己和树根成了家,那样,自己就可以永远地离开这个令人心痛的地方,就可以让孩子们上上学,不像自己一样当睁眼瞎。
五
月亮寨簇在乌蒙山的深处。一块凹地,生了许多木头搭建的房,生了许多炊烟,也生了许多畜生。猪们在阳光下的泥潭里哼哼,鸡们在草丛里咯咯地鸣叫着啄食虫子。见到五姑,那些狗都显得很亲切,都媚着尾,在她面前摆来摆去。见后面跟着两条陌生的小腿,狗们在檐后的山坡下一字摆开,张开血红大口,朝着新瑞冲来,十分凶狠。新瑞吓得直往五姑后面躲。五姑骂道,鬼狗!是大姑爷来了,你们给老娘乖张点。狗们就不再叫嚷,摇头摆尾,在五姑的裤脚上亲来亲去,再在新瑞的身上嗅来嗅去,新瑞毫毛倒立,脸色陡变。五姑说,新瑞,不要怕,它把你当成自家人了。
五姑的四个孩子中,最大的是妖月,其次是桂子、杏子、春花。妖月十六岁,最小的春花十岁。这几个都是女孩。这当中最美的是妖月,妖月已经长成人啦。五姑一回家,一帮孩子就一涌而来,把五姑围个团团转。五姑把从新瑞家里带来的米粑拿出,从小到大的分。分到妖月,五姑说,你少分点,以后你就是新瑞家的人,你嫁到坝子里,就是吃米的命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妖月撇撇嘴,一把将五姑递过来的米团打在地上。那米团在地上转了两个转,还没有停住,就给几个孩子抢了去。五姑说,妖月,你脾气大得很,讨打了!
新瑞一脸茫然,他对这样的生活很陌生。
第二天,新瑞就迫不及待地要五姑领去他去学校。五姑领着他走到寨子深处,一幢小木楼,高高的,小小的,没有一个人影儿。五姑抬起头来,就看到另一幢木楼上的公公村长。五姑一问,原来学校已经放假了。五姑说,这里只有小学,原来办过初中班的,没有人读,都撤回镇里去了。新瑞说,镇里有多远啊?五姑说,有十五里路。新瑞一脸的失望。五姑说,新瑞,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木楼上的村长公公说,是谁家的娃呀?儿呀,是不是你在哪里藏着养的小杂种!五姑说,你别乱说啊,这孩子是想读书。妖月说,我们从不读书的,读书有什么用!新瑞说,你说话怎么就和我爹一样?五姑一脸歉意说,说,新瑞,你好好呆在这里,过一段时间,我送你去读书,好不好?新瑞说,我真的很想读书。妖月说,你慌什么,我带你去就是。我们的学校大得很,想学啥就学啥。妖月没等说完,自个就咕咕地笑了起来。
五姑说,妖月,你不安好心,你要带他去哪里?你可要好好待他!
妖月天不亮就把新瑞从床上拖起来,要他和她一起上山拾松菌。所谓上山,实际上就是走到寨子边缘的丛林里。林子里的野菌多,密密丛丛,此伏彼长,像是杨树村街上密集的人。野菌色彩斑斓,耀眼灼目,像是夏天镇上女人的裙。有的数十一簇,有的一只独立。新瑞见菌就拾,就被妖月耻笑了。新瑞想不到妖月的笑也是那样的好看——活脱脱的五姑年少的影子。妖月说,新瑞新瑞,你这么贪,要是对其他女人也这样,我可不饶你!新瑞脸红,说你说什么呀你!妖月说,来,我教你,你看,这寨子里有多少女子,就有多少松菌。这些菌子千差万别,但可以分为多种……
菌子还可以分为多种?新瑞一下子像是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十分的兴奋,但瞬间过后,却又十分的迷茫。妖月还在说什么红而艳的别沾边,吹得叫的只管要,一大簇的赛鸡肉什么的。新瑞渐渐明白了妖月说的是些什么,这个妖月,也就大他两三岁,说这些好像都是人生哲理。
林里的露水还没有干,太阳却出来了。太阳的脸是醉鬼的脸膛,云彩是女人晾晒在天空的短袄。而满山的荞花,却是穿在姑娘身上的彩裙。妖月的背篓满了,新瑞的提篮也满了。
妖月话多得很,像是炸豆,噼噼剥剥,噼噼剥剥。
妖月说,新瑞,我妈去了你家一次,我怎么就是你的人了?新瑞说,我不知道,我放学回家我爹跟你妈就说定了。妖月说,我妈要我以后嫁到坝子里,那里吃水不用背,赶街不用骑马,天天有大白米饭吃,真的有这样好吗?新瑞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没有书读,我会难过一辈子。妖月睁大眼睛说,读书?读书抵得吃饭穿衣?读书人的良心会被狗叼去的。新瑞说,为什么?妖月说,我们村里原来有一个读书人,在城里工作了,占了未婚妻的便宜之后,还把她给甩掉了。新瑞笑。妖月说,在我们寨里,如果你是男的,只要你家里的羊养得多,你的荞种得好,你就不会饿死。新瑞说,那女的呢?妖月笑了,妖月笑起来的时候,一只酒窝在左脸膛上可盛一掬清泉。新瑞暗想,怪不得爹说瞧亲要瞧老丈母,妖月果然和她妈不相上下的。妖月说,新瑞呀新瑞,想不到你也会关心起女人来了。新瑞说,你告诉我吧。妖月说,女的只要有个好脸蛋,一条好腰肢,一辈子都有人关心的,要吃的,就有人送吃的来,要穿的,就有人送穿的来。新瑞说,那男的怎样才会得到自己心……心上的人呢?妖月说,如果你歌唱得好,就可以有你的心上人,想什么时候娶就什么时候娶。
妖月将背上的篓子放下,坐在如荫的绿草上说,新瑞新瑞,你唱山歌给我听。新瑞说,我不会。妖月说,在我们月亮寨,不会唱歌的人就不算男人,唱不好歌的人就不是好男人。新瑞说,我不会。妖月说,那你就不算男人,不过,你现在不会做男人,以后你就会的。我唱给你听。新瑞说,你唱。妖月清了清嗓子,野声野气地唱了起来:
清早起来好新鲜,
捡个石头丢上天,
月亮不是我打碎,
到了十五自团圆。
新瑞说,好听。妖月又唱:
大河涨水淹石包,
石包上边磨镰刀,
镰刀磨断千千万,
不见小妹回头笑。
……
听到这歌,新瑞想起了爹,想起了自己读不成书的缘由,心里不由得暗了一下。妖月说,新瑞新瑞,你唱一首歌,唱一首我最想听的歌,你一定是会唱的。新瑞生硬起来,他说,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的。
两个不再说话,慢慢地走在荞花的粉红和清香里。阳光普照,山谷亮晃晃的。荞花丛间,有些蜜蜂在飞,有些蝴蝶在飞,成双成对,起舞翩跹。他俩走着走着,在一大片荞花里,妖月一下子掉进了荞花红色的漩涡里,像一簇美丽的蕊。妖月说,我跌倒了,拉我一把。新瑞伸手拉妖月的时候,妖月将新瑞的手抓得紧紧的,有些软弱无骨的样子。新瑞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弄,妖月就是不起来。妖月说,这么好地方,你也不躺躺吗?新瑞摇摇头。
费了半天力,才把妖月拉了起来。新瑞说,这又不是沼泽,可我拉你却是费尽吃奶的力气。妖月却将嘴嘟得老高,背起篓子,丧着脸,一个人直往前走。
回到家里,五姑刚从村长家回来。五姑忙从新瑞的背上取下篓子,边用热毛巾给新瑞揩头上的汗。五姑说,拾了这么多菌呀?三天也吃不掉,我还以为你们要玩到下午才回来呢。妖月说,他不会唱歌,话也不说,就是埋头拾菌,谁要他拾那么多菌!五姑说,死姑娘,闭住你那乌鸦嘴!又回头说,新瑞,来,给我往火塘里传传柴,我做荞粑给你吃。
干脆的松柴焰温暖地舔着锅底,屋里即刻散发出醉人的松香。五姑脸红红的,五姑脸上淌着汗,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一种成熟的、迷人的、母亲的磁性在打扰着新瑞。五姑抬起头,发现新瑞呆滞的目光。五姑看看自己,发觉自己的泄露,忙掩掩胸,回头对坐在墙脚做鞋垫的妖月说,妖月,你来掌掌勺,妈要出去一下。妖月说,妈你没有看到,我在做事。五姑说,叫你来你就来!懒丫头,不勤快点以后就烧懒蛇吃好了!
新瑞一愣,不知道五姑怎么了,发这样大的火。
六
晚上,新瑞和妖月在磨房里磨荞面。石磨涩重,石磨咬牙切齿。松明子点燃插在墙上,虽然有了光亮,有些香味,人的脸却熏在了腾腾的烟雾里,像梦幻,像往事。妖月握着石磨把手的下边掌磨,新瑞就握在上边帮忙,这样就暗合了人与人的相互。石磨来回轮转,像是山里的故事,在忽明忽暗的交替中再生、失落和交错。新瑞说,妖月妖月。妖月眼睛亮了一下,说,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新瑞抬头往外看了一下,说,你说什么,没有呀。妖月说,你基本上是不和我说话的呀!今天怎么主动叫我的名字了?新瑞说,我问你话。妖月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的,啥意思呀?新瑞说,五姑说过,让我在你们这里读书,可你们的学校却很远。妖月说,你想读书呀?新瑞说是。妖月说,你真的想读书呀?新瑞说,我真的想读书。妖月说,和我相比,你选择哪一样?新瑞愣了一下,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读书就会失去很多……五姑不是说,要让我读书的,可你们这里,连学校也没有。妖月说,我们这里就是个大学校,在我们寨子里生活过的人,比读过书的人更有本事。新瑞说,有什么本事?有找女人的本事!妖月笑了,说,你还算聪明,你就把我当书,把我们月亮寨当书来读吧。新瑞说,可是这和在学校里读书不同。妖月说,你在这里学到的,一定会是书上所没有的。
新瑞和她说不在一起,他不再吭气。
妖月说,新瑞,以后我们这磨怕是要推一辈子的,你这样三锤打不出两个屁,我倒像是要嫁个哑巴。新瑞笑笑说,妖月,你这个人很好玩,很有趣。妖月说,好玩你就跟我多玩玩儿,你可不像你爹。我爹怎么啦?妖月说,你爹可不像你,你爹来我家,整天都和我妈在一起,斗嘴,唱歌,打闹,就像是发了情的骡子。就是春天在地里种荞子,你爹都不会放过我妈的。新瑞听不懂,说,什么放过不放过,什么意思?妖月停下对磨手的掌握,说告诉你,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找我妈,是分财产来的。什么财产?妖月说,分人!分我们几姊妹!新瑞睁大眼睛,十分不解。妖月笑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这在我们月亮寨又不是第一回……到时你会知道的。
磨再次转动。妖月说,新瑞你多大了?新瑞在惯性的作用下,他的头隔着面前的磨盘,跌在妖月的脸上。妖月一挥手,墙上的松明子挟着一尾烟雾,掉进了黑暗的磨屋。新瑞摸摸头,说十三……快十四了。妖月一把将新瑞搂住,都十四了,十四岁在我们寨子里可是成人的了,什么事不会做!新瑞说,妖月妖月,你要干什么?妖月说,你摸摸我,你摸摸我……新瑞的手就被妖月牵到她那软鼓鼓、肉乎乎的胸上。新瑞摸到的是温润的、坚挺的核桃那样大的东西。那东西在新瑞的手心里活蹦乱跳,撞来撞去。新瑞心里就像是电击了似的,猛地颤抖了一下。妖月说,新瑞新瑞,你抓紧呀!你使点劲呀!你揉一揉呀!妖月的手越过新瑞的裤子,伸向他的下边。新瑞浑身抖动,口不能言,下边的那个地方一阵燥热,居然像根棍子似的撑了起来。妖月握住新瑞的手不停地动,她一边说,你抱紧我,新瑞你抱紧我吧。新瑞感到那东西颤抖了两下,全身痉挛,一股热流一涌而出。他的头轰地一下大了,就靠墙蹲了下去,浑身冒汗,颤抖,两眼发黑。
新瑞,新瑞。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五姑举着一团火把,站在门外。五姑说妖月你这小狐狸,什么时候把灯给灭了!五姑进屋把松明子续亮,说,新瑞,累了半天,我给你们烙了荞粑粑,快趁热吃了吧!新瑞定了定神说,我不要,我不想吃。五姑说,有蜂蜜的,蘸着吃,是解困的,看你累的了。
妖月走进门外的漆黑里,五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七
新瑞迷迷糊糊地跟在五姑屁股后面,在鲜花盛开的荞地里拾野菌。本来是妖月来拉新瑞的手的,但新瑞眼里却盛满了五姑。新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五姑。五姑弯下腰的时候,白白的后腰和浑圆的屁股墩子就露了出来,覆盖了整个荞花盛开的世界。五姑直起腰来的时候,新瑞看到的却是五姑从短而开阔的印花短袄下荡出来的硕大鼓胀、清洁白净的乳房。这乳房和妖月的区别着的。这一切在新瑞脑子里更叠着,对比着,而最后留下的,却是五姑可人的笑靥。
五姑!五姑!新瑞禁不住叫出声来。
新瑞在夜半被吵醒。先是寨子里彼伏此起的狗吠声,由远及近,由弱至强,由狺叫到撕咬。新瑞的感觉也就由梦境变成现实。新瑞正对着五姑泪水涟涟的时候,梦境便突然消退。门吱呀地开了,五姑骂声死狗,村里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新瑞实在是太疲倦了,慢慢地又进入了梦境。对于新瑞来说,这个寨子神秘的东西太多,五姑的神秘太多,人生神秘的东西太多。
新瑞第二次醒来,是被人的喝骂声吵醒的。新瑞本来是在教室里上着课的,他写字,明明知道那字的笔画,可写出来的却是一些牛头、猪尾、杨树枝的形状。新瑞清楚那根本就不是字,便努力的要纠正自己的用笔。可那笔不纠正则已,一用力,却是一把刀,像爹的杀猪刀一样刺在五姑的身上。五姑身上就出血了,血迷糊了新瑞的眼睛。原来那不是新瑞的刀,而是汪老师的话。汪老师说,我让你们爷儿俩好玩!我让你们爷儿俩好玩!那声音尖锐地刺向新瑞。新瑞就醒了,面对漆黑的夜,漆黑的屋梁,新瑞十分的恐怖。听了一会儿,他才听清楚,是一个男人和五姑争执的声音。新瑞把头从木楼的缝隙里探了出去,在松明子若有若无的光影里,他看到了坐在五姑对面的那个男人。他披着披毡,蹇在墙脚,满脸胡子拉碴,深目长额,一脸麻子。新瑞知道这是月亮寨村上的配种人。配种人手里举着一支叶子烟,咂一口,火光就亮一下。配种人说,五婆,你是真的想把我甩掉?我们孩子都这样大了,你还这样黑心?五姑说,由命不由己,老天不安排了,有什么办法!配种人说,嫁鸡随鸡,你跟了我,我就是上云南下四川,挑石膏卖,打石头卖,拾破烂卖,也要养活你,也要给你挣擦脸打粉的钱。五姑道,你只有养公猪的本事,只有给畜牲配种的本事,你的话多少次地吓住我,也多少次感动了我,但是你从来就兑现不了。你我从此分手,互不相干。配种人说,有这样容易,你不跟我,我来将就你,我们俩住在一起就是。
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五姑生起气来:老娘和你有过结婚证?是明媒正娶?那人抖了抖披毡说,有这披毡作证,我俩在上面干过好多次,偷过好多情。好孬我俩还生了娃,有了后,你就这样黑心!五姑说,那是过去,现在你就是天王老子跟我也无关。配种人将叶子烟丢在墙脚,用脚蹉了蹉说,老子要干你,你这水骚货,我还要你给我再生两个儿!新瑞看得心惊肉跳,他起身穿衣,摸起一根木棒就要下楼,不料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拉住。不知什么时候,妖月已经来到新瑞身边,妖月抓住他的手小声说,他们常闹的,别理他们。新瑞说,五姑要被那家伙欺负的。妖月说,不会的,他做不到,他没那能耐。这时,只见五姑站了起来,抬起手就是一耳光,配种人打了个趔趄,身上的披毡掉在了地上。五姑再上前一步,将配种人的衣领提起,将他拽出门外。只听五姑说:滚,你没有资格再来打扰老娘!阿黄,送狗日的出去!阿黄低声怒吠着,将配种人撕出了村口。
新瑞手里握着木棒,终于还是摸下楼来。新瑞双脚赤裸,裤子都穿反了。这一幕十分滑稽,叫人忍俊不住,令五姑心酸。五姑凄然一笑,虽然她仍然是那样的妩媚,但那妩媚中却藏着深深的痛。她一把搂住新瑞,泪水滂沱。
第三天中午,又来了个穿四个包的小白脸。这人四十多岁,有些精明干练的样子。小白脸是敲着小铜锣进村的。小白脸一敲锣,新瑞就知道他是那个走村串寨的劁猪匠。小白脸一见新瑞就笑咪咪地说,小姑爷,给我倒碗茶来。新瑞没有理他。他说,小狗日的,如今你是主人了?你尾巴就翘起来了?我是你老丈人,你知不知道!新瑞说,不知道。小白脸说,不知道也不怪你,可我还是怪你爹,把我的女人都哄了去,如今要和我离婚了。气死了气死了,看来,我就只好把你的睾子给弄下来,以报我的心头之恨。五姑说,你说你妈的胡话,有本事冲老娘来。小白脸说,我就是冲你来的,我们俩曾经有过第一次,我们俩的是真正的爱。以前只要我进这个寨子,我俩就在一起,就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事,如今那个坝子人、那个杀猪匠插了一杠,你就忍不住,让我退居二线不说,还想让我退休!五姑说,我当初是瞎了眼,是鬼迷了心窍,才上你的当。上当?是你上我的当还是我上你的当!小白脸一下子跳了起来。
吵嚷半天,那人骂咧咧地走了。五姑对新瑞说,看来得把你爹叫来,我们面对面有个了断。新瑞说,我回去叫我爹,我爹有两把专剔猪骨的杀猪刀。五姑说,我们不杀猪,也不杀人,只要你爹能承认我们的关系,在他们面前说一句硬话。让我把以往的恩怨了断,我们才会有太平日子过。五姑对妖月说,妖月,你和新瑞一起去吧。妖月说,我不去。五姑说,你不去我逃不过这一关。妖月说,这些风流事我不管,你跟别人的事还没有了断就跟新瑞的爹,新瑞的爹有什么稀奇的,只是个杀猪的,比配猪的好不了多少,比劁猪的也好不了多少。要去你自个儿去。
八
树根被酒醉着,头发蓬乱,满脸土红,四肢长伸,卧在白杨树毛茸茸的根上歇凉。这样,树根倒是真的像是一条老树的根。这个季节无猪可杀,是树根的淡季,淡得一张嘴就会飞出一只鸟来,淡得一个哈欠就会汪出一股青烟。树根的杀猪刀生了锈,胸膛上的油腻也早已蹭得一干二净。过了年关,村里的猪已杀完,树根就整天蒙头大睡,睡醒了就从檐下一副猪大肠或者一只猪腰子,洗洗弄弄,烧烧煮煮,就着苞谷酒过日子。可现在已是五月,能吃的早已吃完,树根便觉得十分的无聊。树根的目光在五月的白杨树间寻找往日的不同。
树根想女人了。树根自从自己的女人走了以后,就与儿子新瑞相依为命,一天天地数着过,一年年地捱了过。树根是艰难的,树根是困苦的,但在树根的生活中,却一直没有缺过女人。女人是什么,是阳光和火塘,是猪肉和大白米饭,是清泉和贴身的衣服。家里虽然没有,但他常常想吃,不吃他就坐卧不安,心神不定,无法生活。当然他也有空缺的时候,也有闹饥荒的时候,也有硬挺的时候,但现在不行了,他不能硬挺了,他自从到月亮寨买猪,遇上那个叫做五姑的女人后,他就终生难忘。他和她搭上了线,有了欢悦,有了互慰,他从那一刻就心旌摇荡,情不自禁,发誓要和五姑长久地在一起。
但五姑不同于其他的女人。五姑不仅有着媚人的外表,还有着慑人心魄的内在气质。五姑和那些人什么小白脸阉匠、麻子配种人相好,简直是暴殄天物!树根对五姑的过去有所了解,因而也就增长了他发誓要追到五姑的壮志雄心。这决心和当年第一次杀猪一样令人心颤,第一次和女人困觉得一样令人心动。树根的艰苦努力使他和五姑关系有了实质的进展。五姑坐着树根的小马车一摇一晃走进杨树村的那天,惊动了整个杨树村村民。挑担的放下担子,割草的扔下了镰刀,骑马的忘记了挥鞭。他们咽着口水说,树根这狗日的,有这样的艳福!
可是,五姑领着新瑞去了这么长时间,却还没有一点音讯,她的事情了断了么?她会不会被别的男人勾引去?树根急呀。
九
新瑞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他几次走错路。他的整个眼里,到处都是在学校上课的场景,满耳都是朗朗的读书声,甚至常常会不自觉地伸手在嘴边蘸唾沫去翻空空无有的书。新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的时候他心神不宁,脚步错乱。有时候,他就躺在那离蔚蓝的天空最近的草甸子上,望着碧洗的天空发呆,望着从手指间、眉宇间飘走的白云发呆。
整个杨树村都熄灯了,他才回到了家里。
黑黢黢的木门被推开,爹一下子惊醒。见新瑞一个人回来,他老大的不高兴。爹说,新瑞,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五姑呢?你的那个小媳妇儿呢?新瑞没有反应过来,居然不知道怎么说话。爹说,新瑞,你说说到底是啥回事儿?新瑞说,没有啥事,只是……爹说,没有啥事,没有啥事五姑为什么不来?新瑞就把五姑这一段时间的遭遇说了。爹听完了,却沉默不语。半天,爹说,我娶她为的是平安幸福,娶她是要她给我做事,给我分担些困难,弄些矛盾在我身上,对我会有什么好处?呸!
夜里,新瑞找到了自己的书包。那个发白的、曾经装满了新瑞全部欢乐和希望的书包,还静静地躺在小楼的一角。新瑞紧紧抱着书包,手指深深地陷进书包里。他流着泪,叫娘。到了后半夜,新瑞才在疲倦与委屈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新瑞早早地起来,他自然而然地拾起书包,走在了上学的路上,阿黑在他的身边前拥后追。那些温暖的、却又令人心痛的景色一样样地落在了他的眼里。当他走到了学校大门边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地走向学校。他往大门里探了探头,却见汪老师像往常一样领着几个早到学生在跑操,腿便一下子发麻,脚步停了下来。他一下子清醒了:这学生生活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
新瑞含着泪往回走,那往回走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和艰涩。回到家里,爹还在蒙头大睡,早晨的阳光,像是一把恶毒的刀子,在爹蜷缩的、污脏的被子搅来搅去。新瑞一阵烦心。新瑞说,爹,你还起不起床?太阳都发烫了,都起毒心了。爹收了收被子,把头往枕头间埋得更深。爹嘟囔着,你去地里看看,包谷苗直起来没有?天太旱了,庄稼不死才怪,这人就更没法活。
新瑞的任务没有完成。新瑞原本的想像是,爹会不顾一切地和自己一起赶回月亮寨,在五姑面前指天发誓、泪流满面。然后理直气壮地站在配种人和阉猪匠面前,挥舞着他用来杀猪的那把长刀,要和那两个无赖拼命。想不到爹会是这个样子。
新瑞到了地里,家家户户都用水桶从几里以外担回水来浇苗。那晶莹剔透的水,一瓢浇下去,往上腾起一阵白灰就不在了。天太旱了,旱得人都变老,旱得树都变小。新瑞启眼一看,只有自己家里的庄稼地里没有人管,地里的包谷苗全都蔫了。新瑞想,爹是越来越懒了,爹为了女人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想做了。他琢磨不透,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新瑞回到家里,按了按胸口说,爹,你跟我去,五姑现在面对的是一群狼,她十分需要你。爹咕嘟了一声,说的是什么,新瑞没有听到。新瑞再说了一遍,爹发火了。爹说,为了一个后婚婆,你要我怎么办?新瑞说,你不要他了,你变心了?爹说,咦,看来你才是我爹!新瑞说,五姑那样好,那样美,她就像我……我妈一样,你真的要放弃?爹笑了一下,说,你也知道美?你牙口还没有长齐呢……新瑞说,我想你一定是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你这个烂人!
爹睁大眼睛,他不相信儿子对自己的恨会是这样的深。他从大睁欲裂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孩子。新瑞说,你看我干什么!你打呀,你打我呀!你都让我读不成书了,你还要我干什么!
爹说,扯鸡巴蛋,你走吧,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新瑞说,爹,五姑这个时候真的很需要你,这之前你不是和她说过很多的吗?树根说,我说过什么了?我说过什么了?你知不知道,山里的女人最向往的就是坝子里的没有烟熏火燎、没有爬坡上坎,有米吃,有水喝的生活,为了这些,她们可以付出她们的一切,她们也该付出她们的一切。新瑞说,爹,可你也不能这样呀!五姑是个多好的人!爹说,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树根见过的女人还少?我知道的山区女人也不止是她一个!新瑞说,爹,你帮帮她,她真的很可怜。爹说,新瑞,你还小,你不懂的还很多,这女人有这么多的筋筋绊绊,镰刀割不断,野火烧不完,是我没有预想到的。她自己解决不好,我要她干什么?新瑞说,可你不是说她很美、你为了她做什么都可以的吗?树根说,你偷听了我们的事?新瑞,你这小狗日的!
十
树根用手遮着午后的阳光来到学校,出乎意料的,汪文来没有在学校。以往是学校放假了,汪文来就负责看学校,整个假期他都守在这里,几乎是寸步不离。树根问了两个在操场上玩杏核的孩子,才知道汪文来病了。树根想了想,还是来到汪文来家。汪文来家的院子比其他农村人的更要整洁些,地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墙四周整齐地种了些白杨,高高矮矮地像是一个班的学生。门虚掩着,树根推开进去,却连一个人也没有。他找了半天,才看见汪文来斜斜地躺在床上。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屋顶发呆。树根说,汪老师,你原来也是个穷光蛋,现在领了国家的工资,糠箩跳进了米箩,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汪文来看也不看他,将头别开。树根涎着脸笑着说,汪老师,我是来向你赔罪的。我对不起你,端了你的锅。汪文来说,你走吧。树根说,你还是让我的儿子来读书,你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汪文来说,你能干什么?你除了杀猪、睡女人,你还能干什么!树根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你怎么骂我都可以。汪文来说,我懒得骂你,骂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树根说,你消消气,然后请你替新瑞想想,你收留下他,他不会给你丢脸的。本来,这书也没有啥读法,可我要是这样,他就会离开我。汪文来说,闭了你那嘴,读书没有用,可是你说的,可是,你到城里去看一看,干大事的,恰好都是读书人呀!树根说,我们新瑞不是干大事的料。他能跟我去贩两头猪,赚点小钱,恐怕就不错了。汪文来说,我跟你说不清,你让新瑞来读书吧,新瑞是个好孩子,我还真可怜他。
树根说,好,那五姑就是你的,你去追吧。
汪文来说,原来你是在作交换?
树根说,我是感激你,你心太宽阔。
汪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红着眼,像只要斗架的公鸡。他粗鲁起来,厉声说:你他妈的你滚!你滚!就当你放个屁!
十一
接连两个月来,配种人和小白脸都纷纷上门和五姑纠缠。两个情敌每次见了面,都免不了要互相诋毁。配种人说,你看你那张脸,白,寡白,屁股白。小白脸就说,你也看你那张脸,坐过豌豆米的屁股,翻过来的桔子皮,雨点打过的灰堆。配种人说,看来你那张嘴和猪屁股差不多,你再和我不客气,我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小白脸说,你是家什没得放处了,干脆我一刀将你那是非根割掉,省得你连虫蛇蚂蚁都不放过。两人各自发挥优势,相互斗了半天,回过头来,五姑却不在了。两人又很快就结成了统一战线。有时就坐在家里等,有时则举着火把,满村满寨、满山满岭地找,闹得整个村子沸沸扬扬,鸡鸣狗吠。
五姑去的地方,是寨子的正中。
寨子最中间那幢最高最好的房子里住着当公公的村长。村长说,你来找我,倒是十年难逢的好事。五姑说,公公,你就帮我一把,我受不了那两个杂种的欺负。村长说,你受不了欺负就找我,你受得了欺负的时候,都到哪里去了?我配当你的公公!五姑说,公公,好歹我们是自家人,我找你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当年的馊锅巴硬冷饭你就别说了。村长说,儿呀,你不知道,只要有人钻进你的木楼我就心里不好受,我坐在这样高的楼上,天天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你们玩,看着你们快活!五姑说,你就忍心看他们这样凶,看他们在你的地盘上横行!看他们欺负你的儿媳!
村长一进门,小白脸就说,哟,是搬了药渣子来了?还是烟锅巴来了?村长说,什么东西劲大,烟锅巴的劲大。我今天就让你们知道我们月亮寨是谁厉害!我们月亮寨的规矩谁不懂,女人有女人的权力,想跟谁就跟谁,想不跟谁,天王老子都管不了!还滚不滚?滚!
村长说,听我说吧,我这村长也当不了多久了,我们村里要重新选村长了。我就豁出老命给你们拼掉,信不信!
两人知道村长手里有浸过毒的弩,有打死过熊的猎枪。惹横了会乱干,不当村长了会无所顾忌。
配种人说,我们是来讲理的,不是来和你横扯的。我们不要女人可以,但孩子总是我们搞出来的。我们要个孩子,给我们养老送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村长说,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这些杂种走了,我们村里土地也少一个人争。你们走了,我们月亮寨也就太平了。你们分吧,你们每人数几个领走,不要再戳我的眼睛。
村长说,不过,你们可不能把五姑领走,她是我的儿媳妇。
十二
新瑞几乎是爬着回到月亮寨的。新瑞一个人回来,让五姑明白了什么。那个时候,荞花开得更加深红,整个山梁上火焰熊熊,整个月亮寨上空红霞满天。这山山岭岭间,到处都萌动着灼人的骚情。新瑞刚回月亮寨,突然病倒了,先是身体疲软,再是四肢无力,最后神志昏迷,整天整天地说胡话。新瑞不知道自己一天是在做什么,他有时会握着五姑家的小狗阿黄的前脚,说爸,你知道我妈在什么地方?有时则会将荞花一把一把的摘下来,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五姑为了新瑞的病情而焦灼。五姑说,新瑞新瑞,你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要是那样,我怎么向你爹交待?怎么向妖月交待?新瑞,妖月是多好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新瑞一会儿见到爹呲牙咧嘴的样子,一会儿见到的是妖月一脸的风情,一会儿见到的是五姑的丰满迷人。新瑞说我要,我要。五姑含着泪水,将书包塞在他的手里,说新瑞,你想要的东西在这里,你的书全都在这里。
新瑞吃了五姑用罂粟果加红糖熬成的汤,头就不再痛了。新瑞看了看荞花火红的色彩之后,眼也就不再疼了。新瑞吸了吸来自荞地里荞花清嫩的馨香后,鼻就不再塞了。新瑞和妖月一起,背上一个小背箩,在无边无际的荞花里拾野生菌。那些菌子硕大而肥美,一如五姑的美丽。新瑞拾在手里就会呆上半天。妖月咯咯地笑着,说新瑞你发什么呆呀?你的魂掉啦?新瑞感到自己的魂真的是掉了,就在荞花里找来找去。妖月说,累死了,我们坐下歇歇。新瑞在妖月的身边坐了下来。妖月说,新瑞,你在家里有过女朋友没有?新瑞摇摇头。妖月说,没有女朋友是多么的寂寞啊,那样的日子肯定很难熬。新月忽然想到爹,整天和女人打交道的爹。新瑞说,是不是男人长大了就离不开女人?妖月将两只秋水一样明澈的眼睛凑了过来,说,当然啦,同样女人也是离不开男人的。新瑞从妖月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迷醉。妖月说,以后,我也会离不开你的。新瑞,你呢?你会离不开我吗?新瑞眼里多了些迷茫,说,我也不知道。
妖月牵着新瑞的手走进火红的荞地里,就像是大海里漂着两张叶。荞花在早上含露而开,在正午的太阳光下却娇羞地闭上了口。新瑞说,妖月妖月,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现象。娇月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和女人的身体是一样的。女人的身体?新瑞说,女人的身体怎么了?妖月笑了,妖月捧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新瑞更是迷茫。对于月亮寨,他懂的实在是太少了。妖月说,新瑞,你还不是男人。新瑞摸摸喉结,粗大得有些硌手。他说,我爹说了,长喉节了,就成男人了。妖月说,你看你那胡子,是男人的胡子吗?新瑞摸摸嘴唇,几根茸茸的毛显得有气无力。新瑞说,可我已经长了胡子了。妖月说你不懂。新瑞问,懂什么?妖月说,做男人的,首先要懂自己,才能懂女人。新瑞更是迷惑了。妖月说,你要好好读一本书。新瑞来劲了,说什么书?妖月说,一本好书,他会交给你很多东西的。新瑞说,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妖月咯咯地笑了,说,是一个为什么。妖月欢快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跌倒在深红色的花海里,两条腿叉开,草绿色的衣服被风掀起,露出了两只小小的白白的山头。新瑞看到妖月用火一样的目光燎着自己。新瑞就莫名其妙地脸红,莫名其妙地不自在。新瑞又开始浑身发抖了。
远处有人喊:妖月!妖月!新瑞听出了那是五姑的声音。五姑站在远远的高坡上,在红色的荞花中像是美人脸上的一颗痣。
妖月半天才从花丛中站起来。五姑说,妖月,叫你大半天,你没有听见?你的耳朵都给棉花塞住了!你的嘴都给麻核桃塞住了!妖月说,你要我干什么?五姑说,我问你,你是要跟我,还是跟你那配种劁猪的爹?妖月说,咋啦?你又扯羊儿疯?还是扯母猪疯啦?五姑说,我要和他们了断,你要跟谁,给我讲,我好打算。
我跟我爹。
你疯了!五姑说,你跟着那些臭男人,连裤子都穿不上,精屁晾股,到时连个嫁奁都有不起。
妖月说,那有什么呀?没有就没有,谁稀罕!
五姑举起了手巴掌,落到妖月的脸前,但没有放下。
妖月说,你是又找了什么男人了,你都找得我心烦。
五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是双手蒙了脸,慢慢地跌坐进胭红的花海里。
十三
月光明到极致,就有了穿透的力量。新瑞躺在床上,睡着了却又醒过来。这样的夜他好像曾经有过,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将他横在怀里,手中却纳着鞋底。妈妈的手时短时长,短的时候就收在怀里,长的时候将麻绳拉出去和月光连在一起。新瑞是个男孩,整天却只会依在妈妈的身边。妈妈有时候会和爹说,龙养龙,凤养凤,耗子养儿会打洞。我看以后新瑞也和你一样,只是吃女人粉脂的命。爹笑了,说,这也是一种能力呀,有的活一辈子,却连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妈妈啐了一口。那一口却没有吐在爹脸上,而是吐在了地上。
妈的离开实际是和爹找女人有关。爹找女人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在妈眼里也不算是回事儿。可爹要和女人睡觉了,居然将把被窝都焐热的母亲撵起来。母亲忍无可忍,只好一走了之。后来听人讲,妈嫁到了河南,后来当了人贩子,被关进了监狱。新瑞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妈。
那年,新瑞才三岁多点。这些都是新瑞后来断断续续从别人怪异的眼神和爹含糊的话语里读出来的。
一种苦涩的清香弥漫了上来。新瑞知道,那种好闻的味道,是荞面的味道,五姑在楼下筛荞面,荞面散发出来的苦香一浪一浪地涌上楼来。五姑就是那样的辛苦,白天整天整天地在地里劳动,播种、除草、或者收割,到了晚上,还要永不停止地做事,给孩子们做饭,给牲口添料。
新瑞嗅出了一种特别,那样的香味里还有五姑的汗香。
新瑞!新瑞!妖月在后楼上小声地叫。新瑞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去,月光里的妖月在向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会,妖月又叫了起来。他只好摸索着穿上衣服,一步一步试了过去。
新瑞跟在妖月的后面,走进了寨子的深处。月光躲进了丛林中,这里显得更为幽深。新瑞牵着妖月的后衣襟,走进一间屋子。新瑞想不到这里的人多得很。顺着墙根坐满了人,大多是十七、八岁的男男女女。四个黑乎乎的墙面上燃起了四支松明子,火塘里树根子跳动着熊熊烈火。新瑞小声地问,这是干什么呀?妖月说,这是我们一年一次的对歌,你等着看吧。
不一会儿,有人就说,歌王,歌王,你开个头吧。那个被称为歌王的人先是谦虚了两句,接着咳了两声,再喝了一口罐罐茶,便唱了起来:
月亮出来亮堂堂,
小哥今夜好心肠,
有心跟妹唱一首,
不知小妹想不想。
接着就有女的唱了起来:
月亮出来亮堂堂,
小妹今夜心头慌,
哥哥开口金鸡叫,
小妹陪唱到天亮。
这歌开头还唱得文明,不一会儿,就有些煽情,有些互诉衷肠的意思。新瑞听得面红耳赤,想走。妖月死死地抓住了他,他就只好蹲下来,和妖月一起坐在木凳上。
对歌十分的激烈。先是一个男的唱,另一个女的回应。再后来就是两个、三个男的和两个、三个女的对。这个刚一唱完,那个又对上了。相互间争着唱。内容从个人的爱好到对长辈的尊重,从对农事活动的理解到对生活的追求,从单相思唱到两人情投意合。歌调是一个,但内容随时在换,有的叫人忍俊不禁,有的也叫人泪水涟涟。新瑞就笑疼了肚。妖月对他说,这下你坐得下来了?新瑞说太好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玩的事。妖月说,好玩的还在后面呢!新瑞就又坐下来看。对歌到了高潮,男女双方唱得面红耳赤。这时有人说,妖月,你为什么不唱,你为什么不唱?你不是月亮寨里的女歌后吗?妖月说,我不唱,我已经封喉了。那人说,你是寨子里最好的歌手,你不唱,今晚不就没有意思了!妖月说,我不唱,我说过我封喉了。新瑞知道,小姑娘封喉,说的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新瑞想,妖月所说的意中人,不知道她指的是谁?是自己,还是……
歌对到半夜,大家就从柴火灰里掏烧透的洋芋来吃。洋芋的皮糊了,将一个个的脸都抹得像个花张飞,嘴唇黑黑的,只有白白的牙在动,只有两只眼睛在突闪突闪。互相间笑闹着,都吃饱了,就将手掌上的黑灰伸在别人的脸上。新瑞也吃了一个洋芋。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妖月的小爱人,但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不敢对他造次的,没有拿他开玩笑,也没有打他的花脸。
新瑞吃过洋芋,听了一会儿歌,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新瑞感到脸上有些凉,就一下子从梦里醒来。妖月望着他笑呢。妖月粉红的小口在他的脸上戳了几个水印。新瑞看看,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新瑞说,人呢,都哪儿去了?妖月说,耍朋友呢,都成对成对地走了,只有我们俩了。新瑞和妖月走出门外,月光湿漉漉地淌了下来,新瑞感到一身的冰冷。妖月牵着新瑞往他从来没有到过的黑暗深处走去。新瑞说,妖月妖月,我们不回家吗?你要领我到哪里去?妖月说,我领你去一个你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还有你没有学过的东西。
不料走着走着,妖月却不动了。原来檐下高高地矗了个黑影儿,新瑞打了个颤。妖月说,妈,你又来干啥了,你还是不放心我?!五姑说,快回家,鸡都叫了,我担心你们冻坏了。妖月说,你是担心我们有什么事,你怎么总是不放心我!
十四
村长病倒了。
村长先是头胀,大一下,小一下,紧一下,松一下,便躺在床上起不来。村长后来是看不见,鸟儿在楼里飞出飞进,他只感到一股风在绘画,在描绘荞花开放的样子。他捧着头,痛苦地说,月亮寨里最美好的都变了,变坏了,变烂了。这个时候,阉猪匠和配种人又来了。他们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相互搂在一起再跌了个脚朝天。他们特意地从村长的楼下过,配种人说,五姑是不是又和你睡了,我亲眼看见你咂了她的大白奶子。村长就挺起身来。小白脸说,你不知道,五姑那身体,白得像馒头,馒头你吃过没?那种香,那种爽……配种人说,你不知道,我和五姑把山地里的荞花都压倒半亩多……村长摸到了楼檐的木档上,一脚踩空,扑的一声,从木楼上掉了下来。
两人唱着歌,大摇大摆地走进五姑的家里。他们从早上坐到黄昏,从阳光照耀坐到山风四起。小白脸说,我就在这里坐到屁股生根。配种人说,我就坐到脑袋发芽。小白脸说,我就在这里坐到荞花枯尽。配种人说,我就在这里坐到月亮长霉。五姑说,你们就坐到我老死吧。两人说,你死了,我们倒懒得陪你死,我们将娃儿一个分两个,带回去慢慢磨日子。我们将你分成两半,领回家去享受就是。
就在这个时候,树根出现了,树根扛着一袋米,汗流浃背地走进寨子。树根对五姑说,五姑五姑,你一回月亮寨就忘记我了,你……你看看我这米的成色,你想想,我把屋子都打扫干净,就等你回去正式成亲。树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感到背后有两柱寒光朝他的后面袭来,他一步跳开,回过头来一看,小白脸和配种人的两把朴刀早触及了他的后心。树根说,你……你们要干什么!两人也不站起来,配种人说,你的背上不需要我脸上这样多的窝子,你就见阎王了。小白脸说,你的腿只需要断成两截,你就会永远离开五姑。树根说我……我不知道你们是在这里,你……你们还没有了断吗?你们的恩怨和我无关的。配种人说,对的,你趁早滚蛋,你那点米,喂狗狗还不吃。
树根走了七、八十里路,还没有坐下来喘口气,就吓得屁滚尿流。原本他腰里那把杀过无数猪的短刀,曾无数次地鼓起他战胜情敌的信心。但在这一瞬间,他却连拔刀的勇气也没有。最终他还是犹犹豫豫离开了月亮寨。新瑞想,这就是我爹了,这就是我爹了,他也配来找五姑!新瑞眼定定地看着五姑,却没有见五姑有半点的失望、犹豫和害怕。新瑞想,五姑是个多好的女人,五姑多么要强。
新瑞追出寨子,又拐了几个弯,才追随到爹。新瑞说,爹,你真的要离开?爹说,新瑞,跟我走,回去读书,回去跟爹过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新瑞说,爹,你应该帮帮五姑,她太可怜了,她更需要平静的生活。爹说,新瑞,我给汪老师认过错的,他要你回去上课,他会好好教你的。新瑞说,爹,你真的要替五姑想想。爹转身要走,新瑞冲上前去,伸开双手将树根拦住。新瑞说,爹,你不能走!树根将新瑞呆看了一会,说,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吃里扒外的儿子,你滚,你不配做我的儿子,从此你别再跨进杨树村。爹一个耳光将新瑞打开,大踏步走下山冈。
第二天,五姑就对两人说,以往我对付你们一个都难,现在你们联盟了,我更斗不过你们。我的心已经烦了,烂了,死了,要我跟你们生活,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答应你们,现在你们把这几个孩子都领回去,但以后要让她们都嫁到坝区去,让她们有米吃,有电灯照,儿女有书读,就不枉我生她们一场。小白脸说,那还不简单,只要男方出彩礼,一个五千元,我就把她嫁到坝区,我再用这点钱来找个老婆,不就行了?配种人说,那有什么难的,只要小姑爷答应给我养老送终,我天天吃白米,一直吃到死,我还有什么想头!
五姑说,但有一点,话我先说明,妖月是我的大女儿,你们就别打鬼主意。小白脸说,不行,你把最好的都挑走了,我们怎么办!配种人说,如果你实在是不让妖月的话,那你就只好陪我睡一夜了。五姑眼睛一瞪,说,新瑞,你给我把干醋坛抱过来。新瑞就把墙脚那个坛子抱了过来。五姑说,看在你们都跟过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两人一下子立起了耳朵。五姑说,你们看好了,我用纸包了东西,你们就从这坛里每人抓一次,要是阄儿里装的是荞粒,就和我睡一晚上,要是阄儿里装的是羊屎疙瘩,你们就夹着鸟给老娘滚,滚得越远越好。两个男人说,那就只好听你的了。五姑说,新瑞,你去做阄儿。
新瑞来到磨房。家里的粮食都堆在了这里。新瑞伸手进竹箩里,箩里只有星星点点的粮食。新瑞伸手进去抓了四粒。他咚咚地跑到屋外的羊栏边,从地上拾起了四颗羊屎。新瑞分成两份,将一份藏在裤包里。小白脸在里面喊,新瑞新瑞,你搞好没有?新瑞忙说,好了好了。
新瑞回到屋里,将握有荞粒和羊屎的手放开。五姑说,看清了呀,要是拈的是羊粪,就滚到一边去。两个男人都一同把头伸了过去。小白脸说,是了,是了。新瑞就用火草纸开始包。突然,新瑞说,五姑,糟了,刚才在外面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在解门前的马缰绳,是不是我们家的?配种人说是我的,是我的……便一步跳了出去。小白脸也站了起来,朝门口看了看,笑笑说,要是牵走了才好呢!趁这当儿,新瑞将裤兜里的纸包与手里的纸包迅速作了调换。不一会儿,配种人进屋来,疑惑地望着新瑞,说没有呀。五姑说,是眼花了吧。新瑞说,黑乎乎的,是有两个影儿……配种人说,日怪,我怎么就看不见呢?小白脸说,抓阄抓阄,还磨蹭啥!
两人手里的阄剥开,结果都傻了眼。原来他们手里的都是羊屎疙瘩。五姑说,行了,这是命。鸡巴命!配种人站起来就往外走,烟锅掉在地上他也不要了。他说,也好,老子有个女儿就行了。小白脸有些疑惑,说,让我看看另外的那两个阄,会不会有假……五姑拾起扫帚,将他一帚打出门外:这是假的,以后你就会找到真的了。
一把荞子从新瑞的手里滑落。五姑重重地嘘了一口气,坐在了火塘边。五姑对还在呆立的新瑞说,新瑞过来。新瑞走了过来。五姑一把搂着新瑞,眼泪禁不住一汪一汪地坠落了下来。
十五
荞花在这个时候开得最火红,有些极尽风流的意思。新瑞感觉到几天来,妖月天一亮就不见了。五姑也奇怪,这死丫头,上哪儿去了?
妖月上哪儿去了?只有妖月自己知道。妖月虽比新瑞大两岁,但她是个早熟的姑娘,她早已懂得大人们的事。和寨里寨外男人们对歌,她也不是第一次了。五姑美丽,五姑的女儿当然也是天仙。这样,五姑的女儿自然是受宠于村寨里的男人们。只是五姑守得紧,那些男人们只是作只蜜蜂远远的飞罢了。但如今有花朝自己开放,哪个男人不喜欢花呢?妖月走到哪里,男人的歌就唱到哪里,羊群和骏马就会奔跑到哪里。
很多天过去,五姑终于在荞花深处找到了妖月。妖月像是一朵开谢的荞花,她面色干燥,满脸灰雾,失掉了往日的红润与光泽。见有人过来,一个黑而壮的男人,游弋于妖月的四周,斜着眼睛看着五姑,一副敌人当前的样子。
五姑大哭。五姑说,妖月,你就连自己的裤带都勒不住了?
妖月说,妈妈,你不是说,要这样,咱们家的荞子才会扬花结籽,秋天才会有收获吗?
五姑说,妖月,你才十五岁呀?
妖月说,十五岁怎么了?你十四岁时不是早嫁人了?
五姑说,妖月,你要有个好身体,你才对得起新瑞的,以后你要做平坝人的。
妖月说,平坝人有什么了不起,平坝人连男女之间的事都不懂。
五姑说,我前生造的孽,怎么会生你这样的人!
妖月说,妈,你再说多也没有意思,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别拦我,就像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五姑说,你翅膀毛硬了,你不听我的话。
妖月说,你终于是明白了,可你还要明白的是,其他几个妹妹长大了,都不会听你的话的。
五姑说,嚼牙巴骨!
妖月说,妈,真的,我们都自己长大啦!我们都在自己想事啦!
十六
配种人和小白脸又找上门来。披毡儿说,五姑,把孩子分给我们。五姑说,你们领去就是了,找我干什么!小白脸说,我搞不清楚谁是我的,谁是他的,只有你才搞得清楚。配种人拍拍脑袋,也说,早知道有这一天,那我就睡一次记一次,现在翻出本本来一看,不就清楚了?五姑想了想,连自己对这事也糊涂了。回忆了半天,五姑还是说,我也吃不准的……你们就抓阄吧,抓到谁就领谁回去。
配种人说,叫新瑞小狗日的过来,帮我们弄个阄。五姑说,算了算了,要是他做了假,你们还不把他吃掉!你们自己做吧,妖月我也不要了,都给你们了。
配种人和小白脸争执了半宿,在第二天太阳出山前,踏着一地早霞,离开了月亮寨。
十七
新瑞再次病倒了。
新瑞全身是汗,说胡话。新瑞的言行令人惊恐。五姑将新瑞紧紧搂在怀里。五姑生怕新瑞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一面看着新瑞白净而沾满汗渍的脸,一面心神不定地想着办法。而新瑞,只有躺在五姑怀里的时候,才会安详地进入梦的深处。
邻近寨里的人来提亲了。一块腊肉、两瓶红酒、几套新衣放在供桌上。媒人一脸的媚笑。
五姑说,我女儿有人家了。
媒人说,那是过去。他们可是恋爱自由,对歌对上的,法律都管不了的。
五姑说,你出去。
媒人说,一家女,百家求,你怎么能对媒人这个样子?
五姑还是说,你出去。
媒人说。我可是来过了,你也是知道了,妖月早就是人家的人了,说不定,现在已给你怀上小外孙了。
五姑将那些东西全都扔了出去。五姑将家里所有的妖月的东西都扔了出去。五姑坐在门槛上,一边哭,一边骂,披头散发地,像是一个巫婆。
一个小小的影子移了过来,五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新瑞。新瑞这孩子,真是说不准他,表面什么也没有,可内心却是很有心计的。可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什么呀?自己的未婚妻都给别人耍了,他还没有事儿的。五姑说,新瑞,你说实话,你和五姑说实话,你和妖月有什么关系没有?
什么关系?新瑞摸摸头。他的确不知道五姑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他茫然地望着五姑。
你和她睡觉没有?五姑说。五姑说完这话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说的并不是十分准确,她所要表达的好像不只是这些。五姑犹豫了一下,指着饱满的胸说,你摸过她的这里没有?
新瑞一脸茫然,我为什么要摸她?好像是有一次,晚上两人给五姑磨面的时候,灯灭了。新瑞要点灯,随手摸去,就给妖月将手牵了去,在那肉鼓鼓的地方摁了一下。新瑞摇摇头,却又点点头,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表达才好。
五姑盯着他,新瑞,你骑过她没有?就是……就是……
五姑说的话还是表达不清楚。
新瑞只是记得,曾经在荞地里,是荞花的香醉倒了她,也醉倒了新瑞。新瑞躺倒在蓝天白云之下,什么都忘记了,就连爹是什么个样子他都想不起来。妖月也躺下,她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荞花上,因而她的四周就是用粉红的荞花所镶成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大字。妖月先是没有动,妖月看到新瑞半天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就说,新瑞,你过来。
新瑞走了过去。妖月说,你给我看看,我眼里怎么啦?新瑞很认真地看了看,除了两三瓣粉红的荞花之外,什么也没有。妖月说,你再看。新瑞就看到了两片白云,在妖月的眼里一飘一飘。新瑞说,只有……话还没有说完,妖月突然将大开的两只手一合紧紧地箍住了他。新瑞的手被妖月牵引着,在她鼓鼓的胸上移动,往下移动。妖月满脸潮红,浑身颤动。妖月说,新瑞,你摸,你摸呀。妖月说,新瑞,你摸,这样,山上的荞花才会含浆,秋天才会结籽……
妖月的手太重,把新瑞都弄疼了。新瑞挣扎着站起来。他有些厌恶妖月。新瑞抓住一把迎风飘动的荞花,狠狠地扯断,丢在地上,大踏步走过山冈。
荞花如潮。妖月被深深地湮没在荞花深处。
五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新瑞,你太不懂事了。
妖月出嫁的那天,五姑连门也没有出。五姑躺在床上,用披毡捂紧了头,双腿蜷缩,浑身颤抖。新瑞将热毛巾敷在五姑的头上,五姑动了一下,眼里含满了泪。新瑞清楚地看到,五姑那两眶泪水最终还是没有流出来。
娶亲的红头马在门口咴咴地叫,陪郎倌站在大门边和五姑告别,五姑连身子都没有欠一下。迎着初秋暴烈的阳光,妖月在陪郎倌的搀扶下跨上了红头马。妖月是知道母亲的,妖月知道自己是母亲的最爱,知道自己是母亲的脱胎,自己的成人,将有一个风流美人在山寨里再现。对镜梳妆,妖月一度地自信自己的魅力所在。妖月静静地等着母亲的出现,可母亲终究还是以一声长长叹息替代了她的全部心情,替代了她作为一个母亲这个时候该履行的仪式。
红头马一声嘶叫,抬起了前蹄。妖月泪如滂沱,从马背上跌下来。妖月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五姑的床前,双膝跪下,泣不成声地说,妈妈,我对不起你……
在檐下劈着柴的新瑞将手里的斧头往地上一掷,走了过来。
新瑞说,你走吧,你走得越早越好!
陪郎倌走过来,挽起袖子,凶狠狠地说,有你的事吗?你撒泡尿在牛脚迹里溺死算球了!
妖月哭着,紧紧拉住陪郎倌说,别理他,我们走吧。
十八
五姑决定将新瑞送回杨树村。走出了寨子,新瑞却跌在了地上,五姑说,新瑞,你咋啦?新瑞说,我肚疼。五姑说,那你能不能走?新瑞说,我走不了,我疼死了。五姑说,那就回去吧,过天再送你。
新瑞心中最放不下的人大约就是五姑。秋天的晒场上,一垛垛的荞草堆山一样矗着。新瑞给五姑翻着荞草,五姑舞着连枷,身体一扭一扭地,扑扑地将木条打在荞草上。这样,荞草上的籽实就三粒两粒地跌落在了场坝上。五姑的舞姿好看极了。连枷左一下,右一下。连枷往左的时候,五姑的身子就往左倾,往右的时候,身子就往右倾。五姑的屁股也左一下,右一下地扭动。
新瑞半天没有动静。五姑的连枷差一点就甩在新瑞的手上。五姑停下活,揩了揩头上的汗说,新瑞,咋啦?新瑞没有动。只有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五姑。五姑看了看自己,蹲下身来,说,新瑞,该懂事时你不懂事,不该懂事时你倒啥子都懂了。
新瑞说,五姑。五姑说,新瑞,你给五姑说,你到底怎么样了?新瑞想了想说,五姑,我最想叫你一声妈,可是……五姑笑了,五姑说,你本来是该叫我妈的。新瑞说,可是现在不行了,对吧?五姑依然笑笑的,一笑就笑出了一口白牙,五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新瑞说,要是我……我能娶你做新娘多好。五姑脸一下子红红的,潮湿潮湿的,她双手捧着新瑞的脸,说,傻儿子,你还小,以后长大了,好姑娘多得很呢。
五姑还是决定将新瑞送回杨树村去。她怕再这样下去,新瑞会变成一个叫人无法想像的人。但新瑞根本就不想回家,他看见那个以酒色为生的爹就打心眼里反感。五姑说,那你总不可能在这里一辈子呀,妖月已经嫁出去了,桂子、杏子、荞花都跟他们的爹走了,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新瑞说,五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五姑想了想说,那我将来有一天离开了月亮寨,你还跟不跟呢?
跟,新瑞说,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认命。
命?新瑞,你才多大?你也相信命?五姑睁大眼睛。
我相信的,如果不是命,我肯定还在学校里读书。如果不是命,我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爹。
五姑将家里的荞子全都装在柳条做成的瓮里,用艾草熏过的草盖盖好,还用石头压住。五姑对粮食的看重像是对新瑞的看重。五姑说,这些都是救命粮呢,我以后不依靠谁就依靠它们了。新瑞帮着五姑做这些的时候,明显还十分吃力。他将那比他头还大的石头举到胸口的地方又掉了下来,掉下来又再举起。这些新瑞用了三天时间才从河沟里背上来的石头,像心情一下紧紧地压迫着他。但新瑞没有叫一声苦,新瑞的自制能力让五姑感到痛心。五姑说,新瑞,你还是去读书吧,总呆在这里,这样会毁了你的一生的。新瑞一下子不动了,五姑的这句话勾起了他对学校生活的眷恋,他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粮食归仓,五姑带着新瑞上路了。
树根得到五姑和新瑞要回来的消息,高兴得在村口边看了一整天。远远的有影儿移了过来,第一次近了却是两头牛,第二次近了却是一群羊,第三次近了,却是往城里运猪的马车。树根急燥了,树根说,都什么时候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来?
树根渴望的,最终还是走近了来。
树根先是关心儿子的。树根看到儿子时,就感到儿子的个长高了,背宽了。爹扳过儿子的头时,却看到儿子散乱目光中的泪花。
树根对五姑说,五婆,现在我们可以办结婚证了。
五姑说,你做梦吧,我不嫁人了。
树根说,五婆,我都等得心都碎了,过去的事情……
五姑说,我对结婚已经失去了信心。
树根说,你是想和汪文来吗,可别做梦了。汪老师找了个老师,那老师年轻、漂亮、温柔,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说着,树根伸手去拉五姑的手,五姑却巧妙地让开了。
五姑说,别闹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
树根一脸愕然。
五姑说,我是特意来给你还孩子的,我们两清了。
五姑说完,坚定地从两个男人的视线里走出,初秋的杨树林将她的身影切碎,五姑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密密丛丛的白杨树林里。
新瑞追着叫道,五姑,五姑,我跟你去,你领我读书去。新瑞背着那个鼓鼓的发白的书包,在五姑的后面奔跑,像是个负担沉重的蜗牛。
十九
汪文来听到新瑞回来的消息,一大早就赶往树根家。这段时间,自责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内心。他要和新瑞好好先生谈谈,好好教他,他会让他成器。新瑞回来了,多好!他想,见到了新瑞,他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
最终的结果让汪文来十分失望。从半开的门里望去,树根依然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污黑的被窝里。床下是一只用来装散酒的塑料酒壶。汪文来将床上的这只酒袋提起,厉声质问他新瑞的去向。
汪文来终于明白,自己要弥补那痛心的过失,实在太难。他回过头,从蜿蜒的乡村土路和白杨树的间隙里看去,稻田绿里透黄,水雾将低垂的稻穗浸得又湿又重。他想,如果新瑞写关于秋天的作文,他将从哪里下笔呢?
汪文来猛地回过头,紧紧抓住树根的衣领说,你说过你要让新瑞继续读书的!你向我保证过的!
树根说,我知道……我知道读书是他惟一的出路,可我不知道自己犯了哪门子孽……
汪文来一把将树根提起,你不要毁掉你儿子好不好?你做点好事行不行?
树根说,你让我怎么办?
汪文来说,我们去找,哪怕找到天涯海角、找到月亮之上,也要去把他找回来!
两个男人匆匆上路了。他们穿过白杨树隙筛下的点点光影,身上像是穿着斑斑点点的豹皮外衣。他们步履匆匆,在杨树丛中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