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草心:彝族,汉名熊理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1981年生于四川大凉山人,先后在《芳草》、《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延河》、《草原》等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玛庵梦》、《虚野》,诗集《爱的音律》等。长篇小说《玛庵梦》获凉山州第五届“五个一”工程奖并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虚野》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二十二期民族班学员。
熊理博是我在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班进修时的同学,笔名英布草心。我是纳西族,他是彝族,都生活在西南山区,因为这个缘故,在遥远的北京,总感觉他就是我的家乡人,是我的弟弟,我们之间自然多了一份亲切和温馨。我们见面最多的地方是在鲁院的小食堂,见到他,我都会问,“出去了吗?”他都是平静地回答,“没有,在宿舍睡觉。”首都北京的名胜古迹、名牌大学等精彩讲座,从全国各地来到鲁院的作家们组织的聚会总让同学们感到时间不够,精力不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都不够。他的回答却让我感觉他喜欢独处,喜欢思考,喜欢看书,不喜欢或者不习惯表达自己。我还知道他是第二次来鲁迅文学院进修,好像这个机会他想来就可以来,对于争取了一辈子,成为班级年级最大才能够来进修的我,心里感到一点点嫉妒……
春节刚刚过完,他请我为他即将出版的小说《阿了》写评论,他把小说的电子稿发给了我,在电脑里认认真真看着213页的小说,我在鲁院时对他的印象得到了进一步印证。 在鲁院,他是在宿舍里构思小说,是在冥思苦想的。他不擅于用语言表达,但他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文字,表达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爱。
《阿了》以当下大都市年轻“我”的创作视角,记叙了阿了山的彝族老人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小说人物元气充沛,饱满,故事情节曲折跌宕,错综复杂,彝族的历史元素与文化元素与人物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具有惊心动魄的魅力。最难能可贵的是,惊心动魄的魅力背后,是以彝族文化支撑的。
小说以当下大都市年轻人扎尕拉为创作视角,记录了阿了山的彝族英雄夷莎多传奇的一生。扎尕拉“我”为了完成创作任务,来到了阿了山,认识了故事老人夷莎多。夷莎多从童年开始,讲了十六岁父母双亲被郭氏所杀,与长工的女儿阿荞一起组织夷莎家族打了八年冤家。八年里,他杀死了郭氏夫妇、郭二狼,躲过了胡哲的暗杀。他在组织人马进攻郭氏梁子并杀死郭大狼和郭三狼回返的途中,中了孟团长的埋伏,全军覆没。他被美丽的闽山所救,隐姓埋名与闽山母子生活在一起,最终还是被孟团长发现。孟团长派了兵丁前来追杀,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永远失去了闽山母子。他辗转反侧来到阿以村庄。在拉吉老者的帮助下杀死了孟团长。他在木则伙山遇到了沙沙,并产生了爱情。为了躲避战乱,他们涉过金沙江来到阿了山。他们在阿了山建了第一座房子。嘎达来到了阿了山。嘎达请夷莎多喝酒,奸污了喝醉了酒的沙沙,沙沙醒来后吊颈自杀。他为了报仇找到嘎达,开辟了夷莎路。阿了山因为夷莎路,人越来越多,后来发展成为一个村庄。他在阿了山发生的多次群落战争里一次次赢得胜利。三年后,金沙江南岸解放,北岸虽处于战乱,解放已指日可待。他迎接了阿了山工作团,并担任了副团长。北岸成立了古甘县,他担任了古甘县副县长。他带领阿了山民兵基干队一次次打退了前来围攻工作团的部落氏族反叛分子,救了刚参加工作的欧阳润。后来,他带领武装自卫队围剿了悍匪牧姿惹等,在胜利归来的路上开枪打死了前来帮忙的蔡虎,后来“我”才知道蔡虎就是嘎达。
整部小说潜藏着鲜明的对比:
第一方面,小说围绕着传奇老人夷莎多和当下大都市青年扎尕拉经历过的女性为线索来划分成两个人物群:
第一组:以夷莎多为中心,以 阿荞(为救夷莎多牺牲)——→闽山(为救夷莎多牺牲) ——→沙沙为(被嘎达,即后来的解放军的连长蔡虎奸污,选择了自杀)爱情关系的情爱世界,这里是按照时间的先后,一个对一个的专一、纯粹的爱情关系,欧阳润一直爱着夷莎多,但是夷莎多没有接受。
第二组:“我”扎尕拉为中心,以乌嘎、芝栀黎、沙茜、张英为情人关系的人物群,这里是同时并存的关系,是一个男性与四个女性的同时发生博爱或泛爱关系。四个女性人生际遇不同,这里出现了年轻美丽的女性追求当“小三”和“被包养”等社会现象。扎尕拉虽然获得了她们的爱情,得到了她们的身体,但四个美女都离开了阿了山。
第二方面,整部小说反映了两个时代,描述了两个背景:
一个是宏大的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背景,其中有中国现代社会前进的脚印: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大西南,围剿叛乱,民主解放,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商品经济时代,多媒体时代……
另一个是中国西南山区的彝族人民的发展史,开拓史,从中凸显出彝族人民的精神史,其中反映了夷莎多家族在随着大背景、大时代而变迁的家族纷争,爱恨情仇,土地的开垦等等惊心动魄的一幅幅画面。比如孟团长、张西安和蔡虎(嘎达)就是异质文化元素在彝族文化中发扬的代表,既有正义的一面,也有非正义的投机革命的一面。
小说里,大背景与小背景相互交错,相互照映,突显了社会和时代的脉搏,为人物的命运交响乐发展提供了宏大的舞台。
第三,小说中的两个男性人物,代表了两种爱情观和价值观,也代表了两个时代的主旋律。其中,爱情世界的美好和温柔与战争的残酷形成对比。
熊理博用深情的笔墨勾勒出了彝族人心中的神山——阿了山。每一个彝族人心中都深深埋葬着一座神山。“阿了山”就是扎尕拉心中的神山,夷莎多就是隐落在大山深处的英雄。作者写出了夷莎多从16岁到90多岁传奇的一生。夷莎多的传奇故事就是要告诉读者,国家稳定为基础的社会秩序、各民族团结才能给普普通通的人民带来平安、幸福的生活。《阿了山》是以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为描述对象的小说。而以一个人的命运为主的小说往往含有强烈的时间观念。一个人的时间过程也就是一个人的生命过程,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融合在一起。夷莎多的生命过程是依靠时间的演变来完成的。作者通过夷莎多的生命过程,把彝族的文化和情感带了进去。作者独特而丰富的西南山区的生活经验使他成为写彝族大凉山世界的高手。作者本身就是彝族人民中的一员,作者只是把他看到的,感受到的和思考到的东西写出来,这样的小说,真实、真切,真诚,自然也就富有了历史的穿透力。
夷莎多因为战争获得了尊严,而夷莎多通过他的女人,获得了人性的复杂和美好。作者在爱情世界的描写里,流露出性爱的快乐和美好。在塑造西南山区彝族女性的善良、勇敢、忠诚、智慧和敢恨敢爱富有英雄主义精神的同时,也折射出当下彝族美丽的“女巫”们在成长过程里的迷惘、困惑和选择的艰难。通过这一组女性形象的对比,留下了作者的困惑和痛苦,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阿了山和她的子民,如何坚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也许是作者通过小说要发出的声音,最具有价值的是,这种声音汇合在了整个人类的命运际遇之中。
小说充满着丰厚的彝族文化元素。如彝族人的山神崇拜,火崇拜,火塘文化,火葬文化,“回归祖地”的文化,“舅舅为大”的习俗,彝族人居住的“竹笆房”,酒文化,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食物洋芋、包谷、燕麦、剧毒所洛(地名)草乌,罂粟,美丽而忧伤的彝族歌谣等,都无一不包含着作者对彝族文化的温情。而彝族先民流传下来的生态伦理观在小说里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如,《阿普神人》里体现出来的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尊重自然,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的伦理观让当下的人们反省,小说里的花豹、熊、狗、猪、野鹿,野鸡、猴子、松鼠、竹鸡等全是夷莎多的朋友,富有人性,这孟团长、蔡虎等人物身上的兽性相互映衬,赋予了阿了山的魔幻性和象征性。
小说的抒情性和哲理性也为《阿了山》增添了魅力。如小说刚刚开始夷莎多眼中“月光”的亲切、可爱、多情、忠贞,更加为战争环境的残酷增添了气氛;小说非凡的、奇特的、丰富的想象力具有超越时空的力量,如仇连长的头颅被砍下来后一直在山地里滚了一个月零三天,夷莎多在最危险的时刻吃下敌人的箭矢,最后化险为夷。小说的哲理性比比皆是,民间文化约定俗成大于法律效率的思考“真正的法律是种植在灵魂深处的”,复仇的正义性的思考,对个人的命运的思考,对生与死的思考,对自己民族的思考,对自由的思考:“真正的自由是固定在某个方框内的,没有方框,所谓的自由便不是自由。”
正因为熊理博在特定的方框下追求着一种写作的自由,他的小说放射着一种自由思想的光芒,就是不在任何事物面前失去自我。他没有写人们喜闻乐见的宫廷剧,没有写当下的高富帅的生活,他只是紧紧关注着自己家乡的神山,关注着生活在神山里人民的喜怒哀乐。不在任何事情——亲情、伦理、教条、掌声、他人的目光以及爱情面前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自由,这个西南山区边缘位置带给我们的另外视觉和感受。那是属于西南山区的感受。他承认、承受、承担这种感受,且尊重、感动、热爱、珍惜、敞开这种感受,从不自信到不怯懦的表达,即使身处边缘,也要发声——这是一种自信,一种热爱。《阿了山》,熊里博用文字向这个世界表达:“我爱你!”
(关于作者:周文英,女,纳西族,籍贯丽江古城,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云南丽江师范高等学校教授、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访问学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和九三学社社员。出版有学术专著《彩云集——周文英文学评论选》、《周文英作品选》等。)
附:《阿了》(节选)
夷莎多担任了夷莎堡夷莎家族族长。
他顾不了自己的悲伤。
他没有了阿荞,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他在组织火葬夷莎勇士与阿荞的过程中没有流一滴眼泪。
料理完夷莎堡村庄里所有的丧事后,他就开始准备武器。
他组织夷莎堡的人卖掉了夷莎堡村庄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从马里镇外换来了一杆杆崭新的火药枪。
他把夷莎堡村庄里两百三十位妇幼老少安排到花豹岩中间的十五个岩洞里去居住。
夷莎堡村庄里能打仗的男人除了夷莎多只剩九位。
他们每天训练枪法。
他们训练了一个月的枪法。一个月后,仇方连长就带着自己的队伍再次找上山来了。
季节已临近初冬,夷莎堡下方的稻田、苞谷地、苦荞地上的庄稼已收割完毕。
寒风瑟瑟,落叶飘零。
仇方连长带领三百零八人浩浩荡荡前来。
这三百零八人中,有二百四十九人是郭氏兄弟出钱招募来的。仇方连长的老部队在上次的战斗中死了五十二人。仇方连长的老部下仅有五十八人。
他们人多势众。
他们没有采取偷袭或突击的战法。他们一排排来到夷莎堡下方扇子形的山坡上。他们在那里休息、抽烟。他们的军姿军容没先前那般整齐划一。他们的中间置放着五门土炮。他们准备用这五门土炮轰平夷莎堡。他们准备把夷莎堡上的夷莎多炸成碎片。
夷莎多带领九位夷莎勇士在夷莎堡周围设置了许多陷阱、暗器、滚石、檑木等。他们人少,但胜利在握。这里是祖先的祖先一代代居住的土地,这里的土地以及一切都会帮助他们战胜敌人。他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他们充分利用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每一窝草,每一丛荆棘,每一片竹林。他们在夷莎堡每一个特殊的位置都挖通了地道。他们利用地道与仇方连长的三百零八人周旋。
天空干冷干冷的,有小片的雪花时不时飘来飘去。仇方连长的部队在夷莎堡下方的山坡上大吃大喝。他们杀了五条牛,三头猪。他们在山坡上搭满了灶。夷莎堡静静悄悄。他们无比高兴。他们以为夷莎堡的夷莎家族们早跑完了。他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他们准备先吃吃喝喝一番再进攻夷莎堡。他们没想到夷莎堡的夷莎多还在。他们没想到夷莎多与九位夷莎勇士不屈不挠。他们的土炮还没发挥作用,山坡上就滚来五个火球。
五个火球不偏不倚。
五个火球引燃了五门土炮旁边的土制炮弹。
五门土炮与五大箱土制炮弹在接二连三的“轰轰”声中化作一团大火炸了。土炮旁边坐着吃肉喝酒的三百零八人中有十二人当场被炸死亡。有四十人受不同程度的伤。
仇方:“咋回事?”
古排长:“火球。”
仇方:“不要惊慌!”
仇方连长叫来了相貌丑陋的古排长。他叫古排长把队伍整理一下。古排长矮胖矮胖的,相貌丑陋,但声音不丑陋。他站在一块高凸的石包上大喊一声,刚才还惊慌失措、一片混乱的队伍一下子安静下来并按各自的顺序站好了队。
古排长:“现在,由仇连长给我们讲话!”
“好!”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几片回应。
“这里,我是你们的最高长官。我的话就是军令。我不惊慌,你们就不能惊慌。你们要学会冷静、安静、清静。我们打仗靠什么?靠的就是一颗雷打不动的心。我们前来攻打夷莎堡。我们胜券在握。夷莎堡那么一个紧贴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先前我们就打过一次交道。我们对夷莎堡的实力一清二楚。这次,我们稳扎稳打。我们人多势众,武器精良……”
有兵丁无比小声地交头接耳:“可是……可是……我们的土炮……”
“土什么炮?那五门土炮只不过是拿来装装门面,做做样子,吓吓夷莎堡,壮壮你们的胆的。我们攻打夷莎堡,那五门土炮真会发挥什么作用么?不会。”古排长提高嗓门吼道。
兵丁:“那我们怎么进攻?”
仇方:“吃饱喝足后进攻。”
仇方连长的队伍在夷莎堡下方的山坡上重新吃吃喝喝。他们死了十二人,伤了四十人,一点都不紧张。其实,仇方连长的意图十分明显。他要让夷莎多带人前来偷袭。他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只等夷莎多前来。
夷莎多不是傻子。
夷莎多与九位夷莎勇士用火球炸毁了仇方连长的五门土炮后,消失在夷莎堡的乱石间。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的来去让仇方连长烦躁。
“你带十个人前去摸摸看。”仇方对古排长说。
天色渐渐暗黑。仇方连长的队伍吃吃喝喝已完毕。他有些坐卧不安。他在等待夷莎多。他没有等到夷莎多。他没有等到夷莎多便叫古排长带十个人掩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前去摸摸看。
古排长没有二话,亲点了十位最得力的兵。
雪花还是稀稀拉拉。古排长带着兵离开了仇方连长。他矮胖矮胖的,但行动起来动作十分敏捷。他来到夷莎堡村庄附近。
古排长:“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兵丁:“是的,一个人也没有。”
古排长带着十位兵躲在一块长方形的石包背后。他在石包背后观察了很久。他什么都没有观察到。
“你们观察到什么没有?”他再问。
“没有。”十位兵丁回答。
他们确实什么也没有观察到。
“咋办?”
“回去复命!”
他们正准备回去复命,一杆凉飕飕的标枪便跟着稀稀拉拉的雪片呼啦啦飞过来了。
“快躲开!”
“啊哟……”
古排长背后的士兵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古排长的生命。他的后背中了标枪。他口吐一把一把的鲜血。他望着古排长无比丑陋的面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脑袋一偏,离开了这个无比温暖的世界。
呼呼呼——
一杆,两杆,三杆,四杆……一杆杆标枪带着复仇的使命从夷莎堡的天空悠然飞降。那一杆杆悠然飞降的标枪插死了古排长精挑细选的兵,刺伤了古排长强健有力的右腿。
古排长看出了夷莎堡的不简单。
他抱住右腿按原路滚了回去。
仇方:“你咋个滚回来了?”
古排长:“不滚回来不行。”
仇方:“为什么不行?”
古排长:“要命。”
天色渐渐黑尽。
夷莎堡东边牟尼山上,一轮银盘似的月亮落落大方地升了起来。
那一刻,多少诗情、多少画意、多少颂词与赞歌、多少想象与梦、多少爱与思念都显得无比空洞与孤单。
仇方连长记起了这么几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写下这几句诗的是个爱喝酒的文人。他的名字叫李白。仇方连长不知道李白写这首诗时是什么心情,但可以肯定其手中握着绿莹莹的酒杯。
此刻,轻纱似的月光下,扇子形的山坡在一片暗黑里。暗黑上去是夷莎堡,夷莎堡上去是豹子岩。豹子岩被轻纱包住,一跳一跳地闪着神秘的幽光。
仇方连长想,这一切的一切,古代也应该存在。一切未曾改变呢,只是人心变了。
在相同的自然景观里人类换了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带着原罪的铁链与枷锁生活。唉,我们不过是大自然的过客哩,何必那么你死我活呢?仇方连长在自己思想的暗影里躲躲藏藏。他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
牟尼山上有淡淡的星星,这里一颗,那里一颗。那是一闪一闪的宝石。有时,那一闪一闪像极了良知。
唉,良知。豹子岩在感叹。豹子岩下面,一大片原始森林像黑幽幽的大海。大海静悄悄的,没有潮起潮落,也没有有可能的呼吸。那是一片死海么?当然不是。那大海的潮起潮落在看不见的第六世界,那大海的呼吸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那大海已不是大海。那是复仇的微光。那是刀的刃,剑的尖,老虎的锯齿,狮的爪。在夷莎堡下方的山坡上,仇方连长命令手下的士兵搭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帐篷。他在帐篷周围埋下了伏兵。他准备守株待兔。
九位夷莎勇士:“他们为什么在山坡上搭帐篷休息?”
夷莎多:“因为怕吃亏。”
夷莎多带领的九位夷莎勇士分别人是嘎体、罗比、扎巴、姆以、色哈、鲁青、卧尔、厍牟、达东。嘎体、罗比和扎巴身材高挺,有牛力气。姆以、色哈和鲁青中等个儿,头脑灵活,思维开阔。卧尔、厍牟和达东矮小瘦弱,但手脚灵敏。他们每人一把大刀,六杆标枪,一桶箭矢,一张长弓。他们没有带上从山外购来的火药枪。他们不是不会使用,也不是枪法不好。火药枪在晚上使用容易暴露自己。他们势单力薄,不能暴露自己。他们一直隐藏在扇子形的山坡周围。他们小心翼翼的。他们像有可能的地鼠般来来去去。他们的举动仇方连长一无所知。仇方连长的举动他们了然于胸。他们手中的标枪随时可能远远地飞向仇方连长休息的山坡。他们手中的大刀、弓箭也随时可能夺去仇方连长手下士兵的命。
他们不可能轻举妄动。
姆以:“假如我们不去偷袭,仇方连长会怎样?”
夷莎多:“一直等。”
色哈:“然后呢?”
鲁青:“再派一支行动小组。”
夷莎多属于军事天才。他带领夷莎堡夷莎家族们与郭氏梁子的郭氏兄弟打了三年多的仗。他从一场场血腥的战斗中悟得了属于自己的战略战术。他不仅熟练运用属于山地的游击战,还十分擅长心理战。该失去的,差不多都失去了。他这样想。我怕什么呢?我该怕什么呢?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莫名其妙地自我强大。他十九岁的身体,九十岁的智识。他带领嘎体、罗比他们周旋在仇方连长的周围。他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猎手。他眼鼓鼓看着仇方连长的营地,就像看着自己的猎物。
夷莎多:“我们先睡会儿。”
嘎体:“我们的敌人还没睡。”
姆以:“就因为我们的敌人还没睡。”
夷莎多一点都不担心。姆以、色哈、鲁青三位有些担心。他们看了看夷莎多刚毅的脸。他们的担心变成了不担心。他们在扇子形山坡不远处的一个山沟里抱住冷兵器安睡了起来。
他们安睡了两袋烟的工夫。
他们醒了,牟尼山上金黄色的月亮就升至夷莎堡顶空了。
洁白无瑕的月光亲切、可爱、多情、忠贞,用自己的手掌轻轻笼罩住夷莎堡与夷莎堡周围的一切景物,显得静谧、安详、与世无争。
他们醒了,扇子形的山坡上,仇方连长的队伍还没有睡。仇方连长的队伍还在等待。
夷莎多:“他们很快就派出行动小组了。”
姆以:“没看出来。”
夷莎多与姆以爬出山沟观察敌情。他们与仇方连长的队伍相隔一里地。他们看不出敌人有什么异样。他们等了半袋烟的工夫,仇方连长的队伍还是没有什么异样。
姆以:“我们要准备突袭了么?”
夷莎多点了点头。
他带领嘎体、罗比他们一步步贴近仇方连长的队伍。他们的身影与月光融在一起。他们就是可能的月亮。他们不慌不忙,步步为营。他们一步步靠近仇方连长的营地。他们来到离仇方连长的营地只有两百米远的地方。他们分成三个小组。他们只等待仇方连长派出行动小组。
一袋烟工夫后,仇方连长的营地里开始有响动了。他们在组织第二支行动小组。这次,他们组织的行动小组有一百二十人。行动小组组长由仇方连长的老部下张排长担任。张排长精瘦精瘦的,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他在仇方连长那里接了任务,集合整理队伍出发了。他不知道有十双眼睛在自己周围两百米处闪动。他是正规部队出来的军人。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没有一丝畏惧。他带领一百二十人向夷莎堡摸去。
夷莎多用暗号通知了嘎体、罗比他们。夷莎多的计划是先用蘸满煤油的竹编火球袭击仇方连长的营地,然后趁乱暗杀仇方连长。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他们等了半袋烟功夫,然后开始实施计划。
呼啦啦!
呼啦啦啦!
呼啦啦啦啦……
火球,一个又一个的火球,磐石那么大,从扇子形山坡的三个方向向仇方连长的营地骨碌碌滚去。那火球一跳一跳的,在银盘似的皓月下,带着“呼啦啦“的风声,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冲进仇方连长的营地。
扇子形的山坡闹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