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已经习惯于以最小化的诚意开始,以最大化的陌生结束。而一个故人的离去,一段感情的破灭,所带来的伤害,远远小于一件商品的打折,一只股票的涨停。
这些年,许多人的面前,我都敢说这句话,除了在水西少女面前。
“你先看她的眼睛,找到她的眼睛,你就看得见她的鼻梁了。你正常地看,不用咪眉咪眼的。”
“我看到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的鼻梁,你别说话,阿立,我看到她的嘴唇,我看到她整个的脸庞了,阿,上帝!”我失声惊叫。
刹那之间,我呆住了,张着的嘴巴,怎么也收不回。在杭州,飞白先生用意绪弟语为我朗诵《海边墓园》,我这样呆过,在十几年前的水西,她在月光下踩着自行车沙沙离去,我这样呆过,在暴风雨中横渡琼州海峡,第一次看见滔天大浪,我也这样呆过。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镜头对准湖对面那片神奇的绝壁。
她蹙蹙眉,然后微微一笑,款款地从绝壁上化身而出,她提着绣满花边的裙袂,小心翼翼地涉江而过,她提着绣满花边的裙袂,沿着陡峭的水泥梯子,只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气喘吁吁的跑到我身边来了。这是怎样的一张脸阿,红红的脸庞,从来没有被人吻过的嘴唇。
“那天你一转身,我就给你写信了,玲姐她们笑啊。我的字写得难看,不准笑话我,否则我以后不写了。”
“不是我偏听妈妈的话,她身体不好,是的,妈妈不只我一个女儿,可是我只有一个妈妈。”
“昨天,哈,你记得昨天?你说的,只要在一个地方流过一次泪,第二次你就不会流了。”
“再说,你我都不在水西,还做什么朋友?不现实。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我保证,你也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回来。我保证。”
我松开手指,不敢按快门。水西,为什么会是水西哪,我从小在水西乡下长大,有田有土,有吃有喝,累了就听支格阿鲁的故事,我为什么要到水西城里来读什么书?哎,朋友写过一首诗,我的右手摸不到你的左手,那就叫命,那就是天涯。是的,永远的,是天涯。
我的眼睛瞅得生疼,放下机子,我看见她慢慢隐身绝壁,慢慢地,她化作岩石,凝固了。
回过头,只有我一个人还滞留在山道上,山风吹得丝茅草吱吱乱响。我忍不住又抬眼望对岸,是的,太像了,像得那样的揪心。她几乎像我所有走过的青春,所有走过的路。
采风团的朋友们在码头大呼小叫,我一手扶着栏杆,一手举着像机乱拍。我的确太生阿立的气了,这么多年,谁都没有看出她,你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呢?你招惹了她也无所谓,又为什么要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指点给我看呢?
走到码头边,阿立正在告诉电视台的妹妹。
“你先看她的眼睛,找到她的眼睛,你就可以看见她的鼻梁。看到了没,你看,那一片阳光下的两道峨眉。”
游船缓缓从少女的面前经过,在她无声的凝视里,盘踞我心中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似乎正在被徐徐的江风,一寸一寸地吹走。船渐行渐远,少女也渐渐隐在青山绿水之间。我的心,也渐渐地滋生了一丝悔意和欣慰:往后的日子,但愿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水西少女,这样痴痴的,在江边,一站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