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为坚,沉而默:典藏与结集21世纪中国最具活力的彝族诗人诗作的《第三座慕俄格——21世纪彝人诗选》由作家出版社于2009年11月出版问世! 此书由北京彝人传奇影视文化工作室选编;主编 : 鲁弘阿立;编委 阿诺阿布 普驰达岭 施袁喜。
诗人应该有必须恪守的底线
——代前言
几年前做诗歌编辑的时候,我曾经绝望地认为:这是一个诗人声名狼藉而诗歌铺天盖地的时代。新诗在中国,从孤孤单单的两只黄蝴蝶到如今的众声喧哗,大家有目共睹。不管庙堂或民间玩什么花样,无法绕开的事实是:诗歌已经成群结队介入日常生活并恶心地成为公众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机场的摆渡车,流动公厕,还是街头混混的文化衫,到处都是二道贩子精心准备的讨乖卖巧的文字。
实际上,我们早已知道,没有李白,整整一个唐朝都是寂寞的。《全唐诗》编得再全也没有意义——乾隆证明了这个观点。做皇帝的间隙,他写下了差不多五万来首诗,几乎接近《全唐诗》的总和。好在历史从来没有和乾隆较真,在他以后的各种诗选,也往往只将他的诗歌和他当年身边的奴才一样看待。一次开诗会,一个诗人在洗手间跟我说,他最多的时候一天写四十五首诗,并当场给我朗诵了两首。尽管现在除了那天的小便,我已经记不起他所支配的一个字,一个词,但那次洗手间的经历,还是或多或少消解了我对诗歌的尊敬和依恋。我一向的态度是:诗人躲在诗歌背后,听任诗歌招摇过市,是不道德的。让诗歌摊全天下最好吃的饼,让诗歌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是恶俗,准确说是犯贱。因为,你的诗歌可以没有尊严,但是,最起码,文字,是有尊严的。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有诗人所必须恪守的底线。在拜读二十个诗人作品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情不自禁想起两百多年前荷尔德林关于诗人何为的发问。在我看来,荷尔德林所给出的法则:
有一件事坚定不移;
无论是在正午还是夜到夜半,
永远有一个尺度适用众生。
而每个人也被各各指定,
我们每个人走向和到达
我们所能到达之所。
在他所认为的贫困时代是忠言,在低俗的今天则应该是警钟。退一步说,诗人何为?一个诗人的思想、精神可以贫困到认识不到自己的贫困,但决不能没有廉耻。我想,这也是我们编选本诗集所遵循的标准。
选编《第三座慕俄格》,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意思。
其一:作为近一千万人口的彝族,还没有一本打破人为的狭隘的地域界线的诗歌选集,于国家,于民族,于诗歌,这都是一种犯罪,哪怕这种犯罪,不会受到法律和道德的审判。但是,作为具体的写作者,作为彝人,我们应该心知肚明。这种不会受到审判的犯罪,在夜或夜半,它将永远把我们钉在彝族文化的耻辱柱上。
此次集结,只是一种诗歌意义上的展示和自勉,没有丝毫文化沙文主义的意思。由于历史原因,被分居于几个行政区域的彝族,多年来,文化上的各自为阵和自以为是,活生生撕裂了彝族文化的完整性和传承性。彝族历史上的短视和偏见所酿成的苦果,其灾难性日趋显现,报应的丧钟已经敲响。彝族文化的大面积缩水和大面积被误读,我认为,每一个彝族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毋容置疑,彝族儿女是具有西西弗斯精神,但我们应该反躬自问,为什么我们要让山坡顶上的石头一次次滚落?为什么我们要一次次重头再来?我们有权利输掉自己,模糊自己,但是我们没有权利输掉祖先,模糊祖先。
其二:彝族文化博大精深,彝族诗歌源远流长。随着思想的解放和科技的发展,古老的彝族文化越来越被当今世界所认同。前不久在香港召开的古彝文申报世界记忆遗产研讨会上,彝族文字被大会认定为甲骨文、苏美尔文、埃及文、玛雅文、哈拉般文之外的世界六大古文字。值得重视的是,其它五种古文字早已名存实亡,但是古彝文仍然鲜活在当代彝人的日常生活。诗歌是文字的高度表现。彝族的三段诗完全可以和汉语诗歌的赋比兴相提并论,而远在南北朝时期的彝族学者举奢则和阿买尼所提出的诗学主张,今天仍然熠熠生辉,被包括彝族诗人在内的众多诗人奉为圭皋,这在其它民族文化中是难以得见的。某种程度说,一个民族的文明表现于这个民族有没有优秀的诗歌,一个民族的希望表现于这个民族有没有一流的诗人。虽说我们没有资格规纳和总结,但我们有责任怀念与阐释。
其三:慕俄格,曾经是彝族先民的文化政治经济中心,历史上两次毁于战火。本选集定名为《第三座慕俄格》,是希望在精神层面重新树立一座慕俄格,一座高度张扬彝族文化的慕俄格;是希望对抗隐藏在所谓全球化之下的形形色色的文化破坏和文化掠夺。我承认堂吉诃德的矛大多时候是没有用的,但我更承认,有些时候它的确有用,至少对于集体低俗化的今天而言,它有用。
彝族诗人遍布各地,光芒者数不胜数。此次诗选,仅仅是浮光掠影,沧海一栗。挂一漏万,在所难免。本着对诗人的极度信任和负责,诗人所提交的作品,除了规范键盘偶尔的自作聪明,我们只字未改。其诗学观点和词语间所流露的价值取向,也完整地属于诗人本人。
由于四位选编者每天都在为五升米奔波,加上都是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之辈,以至于区区出版费用在大小凉山、金沙江畔;在乌蒙山脉、红河两岸幽灵一样徘徊长达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使得本书迟至今日才跚跚问世,不是之
编后记:彝根之诗
我们从异常丰富的彝族新诗作品中,经过反复遴选、比较和淘汰,编成目下这本《21世纪彝人诗选》。选入本书的作者共21位。基于这样的理由:1.21世纪的21位彝族诗人,每人被分配在一个世纪中,以示彝族诗人之“天启”和“寓言家”的先天身份;2.彝族诗人在此时代自动地承担起“现代毕摩”的身份,是沟通天地人神之间的“人间信使”。他们的笔下埋着来自祖先和山川草木的朴素情感,而这些情感是人类共有的永恒情绪,可作为当代文学的代表。
也有一点貌似狭隘的视野值得特殊说明:本书入选者都是标明彝族身份的彝族诗人。在他们的话语体系中,可以鲜明地发现彝人气质。他们是在用彝式思维思考自己和所置身的时代。
我们的目的路人皆知。从历史的角度看,彝族文学在世界文学格局中占据着特殊的、不可低估的位置,有着文学和史料、文献学意义上的双重价值。正如一些世界彝学家所评述的,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文献中,汉族中心主义话语下的汉文典籍操纵了整个语义系统。从《史记》、《西南彝志》到当下对少数民族的描述,无不是汉语高高在上的向下描写,彝族被重新按照汉语语义创造、规范和解说。一些彝族学者感同身受的研究结果表明:汉族对彝族的“汉化”过程,从根本上说是彝族文化被“妖魔化”,逐渐被贬抑、被抽空的过程。因为汉族话语的强大,在汉语历史上,彝族处于人群的边缘,彝族文化处于文化的边缘,彝人所能够书写的,只是一切已然成文的历史无意识,是一切统治结构为了证明自身的合法性,而必须修改、压抑、窝藏、掩盖和压抑的东西,民族自我记忆的空白、边缘、缝隙、潜台词和自我欺骗。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批又一批的彝人仍旧白纸黑字地写着自我的情感,实属不易。
现在,彝人开始以自我表达自己。他们创造了更真实的彝族世界,从大小凉山到金沙江畔,从乌蒙山川到红河两岸,从哀牢山顶到无量山间,他们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世人:我是彝人,我的生活是这样的,我是这样想的……历史并非只是话语主宰者的历史,历史的整体价值需要一种更高视野里的整体思维,而非似是而非的“为我所用”。
在把日常生活逻辑转化成艺术秩序,把日常观察转化为艺术真实方面,彝人有着先天的优势。从牛你(彝族古代部落名称,经书记载开始产生毕摩)作毕开始,一代又一代的彝族知识分子,自动承担起民间文学的传承和发扬者作用,成为受民尊敬的“毕摩”。当代彝族文学作品,在语言、意象、题材、叙事方式等方面,都有着自己的鲜明特色。从我们选编入其中的21位彝族诗人的诗作中不难发现,彝族独特的目光和思维,他们看待世界和他人的方式,他们的审美和话语习惯……都有所指涉。透过这些诗作,读者可以感受到彝人世界的感情、心态、个体经验和群体情状。当代彝族文学创作,最大程度地弥补了汉语文学创作的盲区,使汉语文学从幽深之处开出特异之花,使历史和现实中的彝人世界得以彰显天下,在体认彝人内在世界时消除了汉人旁观者的原隔膜,写出了只有彝人才能写出的彝族世界,避免了外人书写彝族时的绝对想象化、自以为是和浮皮潦草的探秘心理。当然了,彝族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民族,他们并非一成不变、顽固守旧,即使是在有“文化孤岛”之称的四川大凉山,彝族的发展始终与人类进化保持同步。
因此,我们需要历史地看待彝人的文学创作。文本的意义同文本产生的历史语境有关,不能割裂时间序列来看待任何一部文学作品。
居住于中国西南高原群山密林里的彝人,喜欢唱歌、喝酒,留长发,戴耳环,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群居部落之一。几千年来,彝族人遵从祖辈留下来的传统,保留着本民族彝语,按太阳历纪年方式过着自己的火把节、彝族年……这是一个羞涩的民族,他们更多地靠诗性的赋、比、兴手法来表达关于生活的细节,从男女情歌到农耕生活,无不以借喻表情达意。这在这本诗选中有所体现。
当代彝人的处境、命运和心态值得研究,更值得投以足够的目光。
在世界人种序列中,彝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是最亲密、最直接和相互需要的关系,他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为了求得自然之神的照顾、原谅和理解,甚至,他们采取仇视的方式,去证明自己与自然的天然亲戚关系。
政府大搞人民币建设,并不会自动使处于偏僻之地的彝人富裕起来。为了生活得更好一些,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拼命学习汉语知识,考入汉语大学,把户口转成“城镇”……而更多的人,不得不冒失地跑到人口集中的汉地打工,听从汉人老板们的调遣与意志。在这种陌生化语境中,诗和歌成为“乡愁”的诉说通道。也因此,城市生活也成为彝人诗歌的一大主题,他们开始用描写故乡世界的笔法描述城市里的一切,水雷般的欲望和陷阱,醉生梦死的都市,成为异乡的代名词……
彝人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质是它的体验性。读者可以从中看到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彝人,他们神灵密布的脸上,刻写着个体生命在此时代的细节感。爱情、友情、亲情、自然、性和敬畏……都不自觉地渗透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所创造的文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