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住惯城中,觉得越来越疏离自然了。鳞次栉比的高楼一天天遮挡住田野、村落、溪流,屏蔽掉蛙声、鸟鸣、虫吟,让我们无从与自然声息相通,全然不察万物的消长,物序的更替。孩子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稻禾该分蘖,昆虫会蜕壳,白霜当落地。真正与世隔绝的,竟是这钢筋水泥的丛林。
好在还有山色,除了支离的天空,过隙的日月,这是城里人所能见到的大块自然风光了。家住鹿城,有好山当户。鹿城的山色是那么令人陶醉,四围山形自是亘古不移,山色却一日数变。不论是晨岚暮霭,还是朝晖夕阴,山上总包藏着无尽变化,霎时明,霎时暗,霎时浓,霎时淡。至于春温秋肃,夏雨冬雪,也能从山中漏出四时的消息。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生活在喧嚣的现代社会里,已没有独对青山的心境与闲情,可以像古人那样去坐读青山,相看两不厌。从前窗外有幅远山可供览眺,每当山气日夕佳的时候,我都会小立片刻,驻足赏玩,如今楼群顶端只剩下淡眉似的一抹,不见了山的面目。
走出户外,仍旧可以饱览山色。鹿城是彝州首府,富有半城山水半城花,平山与硪碌山,犹如两条雄健的臂膀夹抱着万户人家,早晚排闼送青,输来爽气万千。其景古来称道,是为“硪碌晴岚”和“平山暮雨”之胜。
硪碌更比平山高,迤逦城西特起为“城之王山”,昔时逐鹿而建的旧城就依傍在硪碌之野,足不出户,便可俯仰青山,据说雨后初晴的山色竟能“绿遍市廛”。这倒未必是什么虚言,想那金鹿划地的脚力有限,原来城池规模并不大,山影摇落也会笼盖阖城。如果从城中仰观,抬头即可见雾散山青,树霭溟漾,万斛空翠直扑眉宇。我想,那头传说中的梅花鹿,或许正是流连这带的山色,才徘徊回望,不忍离去的。
“平山暮雨”,单听这名字就很有诗意,不减古人潇湘景象。鹿城多西南风,七八月间,雷声起天末,眼瞅着灵秀湖一带的峰峦云脚渐低,继而山色褪尽,眨眼功夫雨点就洒到了平山的林梢,再看近城诸山时,已然是墨色四泻。要说真正的平山胜景,当是暮春时节吧,城西人家守着淅淅沥沥的窗儿,看那东岗灰黯层层,平林漠漠,山色是一堵凝重的深碧,洇在混茫的雾气中。当疏雨过后,平山又浮如一架青玉案,横陈在群鸟归飞的晚晴中……
鹿城最美的山色,不在城中。午后睡起,登高远眺,可见西边巨岭拖蓝,别于天青,殊于海绿,那便是紫溪山了。紫溪的山色,蓝得炫目,蓝得迷醉,蓝得矜贵,像青花瓷釉底的苏麻离青,望之深秀,令人心驰神往,真是画图难足呵。山色宜远看,远看山有色,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绘不出的色调,只在有无之中。
鹿城的山,多属哀牢余脉,连绵不绝。山上土胜于石,木秀于表,大片的绿色弥盖四野,却也非千山一碧,偶有裸露和坍塌的地方,即见赤红如赭的山体,这是滇中红层特有的地貌。若在风烟俱净的日子,视野变得通透无碍,山的高下起伏、阴阳向背都看得很清楚。一旦到了黄昏,烟霏云敛,群山转瞬苍茫万状,逶迤如细浪,那些间杂的赭红辉映着落照,无际荒凉,直逼“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意境。
山色是日月织就的画幅,可读可品;山色是天地交融的佳气,怡目养性;山色是造化开启的一面窗,让鹿城人得以亲近自然。年复一年,鹿城的山色就这样抚慰着浮躁,荡涤着繁嚣,映照着心灵。行走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身处如此妙境,鹿城人不禁意也悠悠,乐也陶陶,似乎连看山的目光,也如当初梅花鹿回眸时那般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