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
换个角度看,人类所居住的这颗星球,只不过是飘浮在茫茫时空中的一粒微尘。
地球只是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
太阳系又只是银河系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
银河系外,尚有无数的河外星系。
无怪乎佛教有“三千大千世界”之说。认为一千个世界称为“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称为“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称为“大千世界”。“小千世界”包含了一千个世界。“中千世界”包含了一百万个世界,“大千世界”包含了十亿个世界。宇宙由无数的“三千大千世界”构成,其数量之多如微尘,如恒河之沙。
佛教对宇宙的虚构与科学的认识竟然有某种程度的相同。
龙氏家祠是民国时云南省主席龙云祭祖的祠堂,它建于1930—1933年,坐落在今昭通市昭阳区南7公里的绿荫塘。在茫茫中国的辽阔大地上,在渺渺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历史长河中,它只是一个存在了不到一百年的建筑物。在无限的时空中,它只是微尘中的微尘。尽管画栋珠帘,捲不及暮雨朝云;断垣残壁,只空忆着繁华事散。但它毕竟是昭通人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云南历史白云苍狗的物证。
龙云,这个金沙江边炎山的彝族娃子,从巍巍群山走出去,用他的脚在彩云之南的红土地上改写了云南的民国史。大海龙起,高岗凤鸣,一大批滇东北的汉子,在他的带领下风云际会,成为云南军、政界的耀眼明星。
怪不得有人说,云南的民国史就是昭通史。
拂去岁月的灰尘,民国时的昭通该有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啊。
作家曾令云对龙云情有独钟,对这段历史耿耿于怀,他最近写成的《龙氏家祠》艺术地再现了这一个铁马金戈、悲欢离合的时代。小说,作为一种伟大的虚构。作者无意去真实地再现历史。作者的目的是要借助民国史这一特定的背景,凭藉龙氏家祠这一有限的载体,去写人,写人的命运。
龙氏家祠经历风吹雨打后依然存在。
走进油漆斑驳的大门,无声的门窗和廊柱在风起云飞、日出月落中,似乎在低语着往事。空庭伫立,使人不禁想起李白的诗: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而今唯有鹧鸪飞。
历史的兴亡,带给人的不只是感叹,而是对人的命运的深深思索。
勾践何在?越王何在?战士何在?宫女何在?连那些鹧鸪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微尘一样的世界中微尘一样的人生。
微尘一样的龙氏家祠中匆匆走过的微尘一样的男男女女。
佛法说,每一大千世界都要经历成、住、坏、空四劫。人作为微尘中的微尘,生死只是一瞬。理想、壮志、宏图、大业、悲欢、痛苦、遭逢、际遇……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瞬中的一瞬,但是当他活着的时候,这些是何等的真实!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也许比宇宙演化的时间还要漫长,他或她心灵的空间甚至容得下整个世界。
这就是无限中的有限,有限中的无限。
正是在这一点上,人的命运显示了它无穷的魅力。人的一生或悲或喜,如梦如幻,其实都是命运的轨迹,像一颗流星,在无边的黑夜中一闪而过。作家钟情于塑造人的性格,并在性格的冲突中来揭示人性的伟大和卑鄙、善良和残忍、复杂和单纯、真实和虚伪,这都是对破解命运之谜的一种尝试。
命运之神是人生这幕戏剧的真正导演。
试想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志士,功败垂成,抱恨终天;多少红颜皓齿,如花似玉,命薄如纸;多少无耻小人,卑鄙龌龊,浪得高位;多少高人雅士,行修品洁,埋没一生。多少人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多少人曙光在即,殒命黎明。真是“命运弄人”,留给人无尽的浩叹。
作家是对于生命有大爱的人,因而对人的命运有异常强烈的直觉。这种超乎一般人的体验撞击他的心灵,欲罢不能自止,发而为文字,或为小说,或为诗歌,或为戏剧,或为随笔,或歌或泣,或笑或悲,留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但这言与泪的后面是大悲悯,大痛苦,是痴情厚爱,是幽思迷神。作家通过文字宣泄、升华、妙悟、解脱,又通过文字把他们的这种感觉传达给读者,从而唤起读者的共鸣。《红楼梦》《西厢记》《桃花扇》《茶花女》 《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颠迷了多少世间的痴男怨女,这就是情感的共振作用。小说中的人物永生在人类情感的深处,因而他们比现实生活中的人有更强的生命力。这个微尘一样的世界中多少微尘一样的人消逝了,而小说中的人物却穿透时空活了下来,因为他们是一代人的缩影,是人类共同情感的缩影,当然也是作家本人情感的投射。
近年来,曾令云写了一系列反映昭通地方社会历史和风土人情的小说,其中长篇如《龙卢演义》 《怪胎》 《浮世幻影》《姜亮夫》《罗炳辉》 《扎西会议》 《豆沙关》,最近又完成了近百万字的《龙氏家祠》。令云的这一系列长篇小说,其触角涉及昭通社会历史的方方面面,所描绘的人物分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军政要员、学界名流、商场大腕、市井无赖、贩夫走卒、酒嫂茶娘,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活灵活现,如有其人。他们的情与欲,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挣扎和奋斗,他们的沉沦和升华,他们的坦诚与狡诈,他们的表象与深层,他们在欲海红尘中的爱恨情仇,他们在人生际遇中的离合悲欢,他们灵魂的煎熬与矛盾,无不被他写得入木三分。他在小说中刻画的数百人物,组成了昭通近现代社会生活的风俗长卷,无疑具有历史的认识价值和艺术的审美价值。
昭通,作为云贵川三省接合处的交通枢纽,山川雄奇,风俗瑰丽。汉、彝、苗、回等各民族筚路蓝缕对这块土地的开发,历史悠久。作为文化的熔炉,各种文化、各种风俗在这里相摩相荡,撞击融合。崇山峻岭中的五尺道,如一条文化的脐带,把古代和现代,内地和边疆紧紧联系在一起。在这条文化脐带中奔涌着各民族滚烫的热血。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震荡都会在这闭锁的边地引起漫长而遥远的回响。因此,解剖这块地方,释读他的风俗文化,深入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不同时代的人的心灵深处,再把它以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无疑会引发读者思考这块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从而深化我们对历史、社会、生活丰富性、复杂性的认识。就像我们通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可以认识资本主义兴起时的法国;通过曹雪芹的《红楼梦》,可以认识封建社会的中国一样。
曾令云是昭通人,是这里的大山大水孕育出来的一位作家。艰辛困顿的童年生活,坎坷丰富的中年经历,文理两栖的大学深造,浮沉政界,出入学界的多样经历,和社会形形色色人等的交往,使他对人情世故洞悉于心,对社会生活的认识独具只眼。可是,仅有这些还不够。情感,才是文学真正的酵母。令云是一个执着于情的人,是一个对众生有大悲悯的人。正是这一点灵犀之通,使他的心会为众生的悲苦命运轰然而鸣,为情感的生生死死燃起熊熊火花。正是这种情感的火花,照亮了他文学的道路,使他孜孜不倦地写出了一部又一部长篇小说。茶照品,酒照喝,牌照打,天照谈,他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举重若轻,左右逢源。在微尘一样的世界,微尘一样的人生中,他活得坦然,活得潇洒。我想,这也许是一种禅的境界,“行往坐卧,无非是道;纵横自在,无非是佛。”随缘自在,触处开悟。作家也是人,正是在这种平常人的平常的生活中,他获得了灵感和启发。
写小说需要感觉。这种感觉是作者对生活的审美发现,对社会、历史、人生、人性的诗性感悟。宇宙在运行,地球在转动,人类在生灭,风流在被雨打风吹去,但是小说可以让逝去的时光再现和永生,可以让它塑造的人物比现实的人物更真实和存活得更长久。围绕着龙氏家祠而出现的一个个人物的命运,是令云对生活的痛彻体悟和深刻洞悉的结果。那些消逝的时代,消逝的个体,如同微尘飘飞。令云却用他的笔,真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细致入微地解剖了一个个微尘一般的个体生命,展示了他(她)们偶然和必然交织而成的命运以那比大地、海洋、天空还要广袤和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果说这些消逝的个体是微尘中的微尘,那么小说《龙氏家祠》让我们深深感到:每一粒微尘,其实也就是一个世界,有着世界的光明和黑暗,单纯和复杂,永恒和短暂,伟大和渺小,真实和虚幻。
是的,世界微尘。
但,微尘难道不也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