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家,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升庵(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又号博南山人、洞天真逸、滇南戍史。24岁中状元,官至翰林修撰兼经筵讲官。因“大礼议”事件受嘉靖皇帝世宗廷杖,当场杖死者十六人,杨升庵虽保住性命,但被嘉靖皇帝削去原籍,贬谪流放到我们云南,经我镇南州到永昌(今保山)任职,谪戍终老于云南永昌卫。
当1525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被发配充军云南边陲保山的杨升庵状元来到沙桥苴力铺时,心中充满豪情乐观的他在村头苴力桥边写了一首诗,叫《垂柳篇》。四百多年来,引发明代巡按御史邓渼、清代国朝督学吴自肃、清代镇南知州李毓兰、清代国朝楚雄郡丞马天选、清代镇南举人夏丕彰、清代镇南举人徐嗣阶、晚清福建诗人黄大琮等众多文人雅士的共鸣与唱和。这些感叹杨状元人生际遇的旧体诗,大多收留在康熙、咸丰、光绪、民国年间编纂的《镇南州志》和《镇南县志》里。但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杨升庵的这首充满乐府韵味、辞藻华美的《垂柳篇》诗作,仍有一些值得我们探究商榷的地方。
一、杨升庵《垂柳篇》一诗正文前原先有小序,内容为“楚雄苴力桥有垂柳一株,婉约可爱,往来过之,赋此志感。”可能是由于志书要求记事简略,从康熙以来编纂的三部《镇南州志》,到民国年间的《镇南县志》,均删除了此小序,应该是编者故意为之。但这对我们感受当年杨升庵来到苴力桥边的场景少了点鲜活的情节,少了点写诗的由头。在南华县文艺界人士的呼吁下,2016年7月,郑和铜像及杨升庵折柳铜像在镇南古城建成,杨升庵铜像造型细节就是据此小序设计而成,旁边的立石上,阴刻杨升庵《垂柳篇》诗作,可惜的是石头小了点,不够大气,与作者的名篇及这首诗的胸怀不相匹配。
二、志书中的史料一般较为严谨,具有真实、客观、可信度高的特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杨升庵的《垂柳篇》有两个不同版本,一个是南华历代旧志书上的,另一个是南华本土以外出版物上出现的另一个版本。有些学者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南华志书上的版本出现了错别字!我通过对比,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南华志书上的《垂柳篇》,的确与杨升庵的《垂柳篇》原著文字有出入,共有四处:烟甸-燕甸; 有谁妒?-有人妒。;荒庭-荒亭;年华-华年。现将南华历代《镇南州志》所收录的《垂柳篇》,发排如下:
灵和殿前艳阳时,忘忧馆里光风吹。
千门万户旌旗色,九陌三条雨露滋。
苍凉苑日笼烟甸,缥缈宫云覆京县。
芳树重重归院迷,飘花点点临池见。
临池归院总仙曹,应制分题竞彩毫。
诏乘西第将军马,诗夺东方学士袍。
金明绿暗留烟雾,旧燕新莺换朝暮。
只知眉黛为君颦,肯信腰肢有谁妒?
从此沉沦万里身,可怜憔悴四经春。
支离散木甘时弃,攀折荒庭委路尘。
摇落秋空上林远,婆娑生意年华晚。
肠断关山明月楼,一声横笛清霜坂。
很显然,南华志书上的《垂柳篇》,被南华文献之祖、浙江余姚进士陈元在编入志书时改动过了,并不是什么错别字。陈元为何要改动杨升庵的《垂柳篇》,应该是有他的道理的。不信你看:1、杨升庵的“燕甸”,什么意思根本无法理解,而陈元改为“烟甸”,至少是说得通的。2、陈元的“有谁妒?”,改了个字加个问号成反诘,比杨升庵的“有人妒”显得更有力量。3、杨升庵的“荒亭”和陈元的“荒庭”虽然都解释得通,但“亭”少见却显豪华,而“庭”比较常见却略显一般,意思略有差异,哪个更贴切可以商榷。4、杨升庵的“华年”与陈元的“年华”意思都是一样的,只是语序不同,杨升庵用词喜欢颠倒语序,如“惯看秋月春风”中的“惯看”。我们大多数人都习惯用“年华”。就我自己而言,更喜欢陈元改动过的《垂柳篇》,因为意思更好理解一些。敢改动杨升庵状元作品的人,学识、思想、人格均具独立性,值得我们后人学习。
三、杨升庵《垂柳篇》作于贬谪到云南路过苴力铺的途中,更具体的是饥渴交迫时见到了一棵可爱的柳树,触景生情。历代文人雅士感叹、附和的诗也认准的也是苴力铺这个地方和“垂柳”这一极富内涵的意象。但杨升庵的《垂柳篇》并未题于苴力铺,而是题在今禄丰市的舍资驿,距此有百里之遥。举人夏丕彰作《拟垂柳篇》有小序:杨升庵有《垂柳篇》,作于苴力道中,题舍资,至今柳无一存者。2013年,我曾向文联主席李天永提议,去禄丰县舍资驿看看杨升庵的《垂柳篇》题刻,然后把其真迹拓片回南华,在苴力铺或县城什么地方,立一块《垂柳篇》诗碑。毕竟,几百年来,人们喟然长叹的、杨升庵写于苴力铺的《垂柳篇》,竟然在南华找不到一点踪迹,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啊!现如今,立一块碑算不上什么难事啊!后来我分别请禄丰的文友毕增堂、李剑虹、郑国平三人考证此事,回复说在舍资驿已经找不到杨升庵的《垂柳篇》题诗了。
四、在从沙桥镇往西,沿320国道行十余公里,就在苴力铺村头墙壁上,有南华县文化馆张建军画的《杨升庵折柳图》大型壁画。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2012年的州、县作家“春天之旅”文艺采风活动时,壁画至今有十余年了,仍色彩鲜艳。杨升庵身穿长衫,形容枯瘦,双目炯炯有神,符合历史形象。但身旁的书童却让人大跌眼镜。杨升庵是因进谏触怒皇帝,从京城充军云南永昌蛮荒之地,又不是赴京赶考?氛围不对。再说书童是陪伴公子王孙或富家小姐读书的侍从。这里张建军馆长显然有画蛇添足之嫌。杨升庵作为朝庭的罪臣,应该是由云南巡抚派衙役一路押送到保山,有可能是刑具加身。后来我在史料中查到,杨慎于1525年正月,在云南巡抚黄衷的严厉督促之下到了永昌。
五、在历代编纂的《镇南州志》上存留了许多写苴力铺的诗篇,皆因杨升庵及其《垂柳篇》缘起,这些诗出自官宦或名人,志书不可能全部收录,在选择范围上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在南华文艺界人士的认知里,大凡谈起苴力铺,说得最多的也就是志书上记载的这些唱和诗。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文人写南华苴力铺的诗篇呢?肯定有,还应该不少,我估计在百首以上。但我们南华人从来没有人关注过、收集过、研究过这些诗,或因年代久远,古人写了却没有传世。几年前我就搜集到清代丽江、弥渡三名诗人数首写苴力铺的诗作,现辑录如下。
其一,清代丽江诗人牛焘写苴力铺的诗三首。
苴力铺二首 (其一)
白石粼粼屋数间,
板桥流水自潺潺。
当年旅舍今萧索,
满地牛羊夕照边。
苴力铺二首 (其二)
野棠开遍飘香雾,
村女携筐采芳素。
飞絮近人糁客衣,
低徊尚忆垂杨句。
闱后迤西道中作
碧鸡西望古连然,
一片征鸿接远天。
客邸黄花难共醉,
林端小雨不成眠。
鹿城树色秋风里,
鸡足云山落日边。
为问残阳苴力铺,
祗今憔悴咽寒蝉。
牛焘(1794~1861)字涵万,号笠午,出生于丽江古城四方街北侧卖鸡巷一个纳西族人家,诗人兼音乐家。清道光丁酉拔贡生,历任镇沅、安宁、邓川、罗平教官,著有《寄秋轩稿》。是个“任情舒卷,绝去依傍”的特立独行诗人。
牛焘写苴力铺的诗,是在杨升庵作《垂柳篇》两百多年之后,距今的两百多年前,足见苴力铺及《垂柳篇》在当时人们心中的影响力。诗人笔下的苴力铺已是一派萧条、荒凉,归复于一个平静的小山村。如果不是题目《苴力铺二首》,其一我们已经看不出是在写苴力铺,但诗中所描述的场景,还是与苴力铺对得上号的。其二已经点到了杨升庵的《垂柳篇》,而且诗人到苴力铺的季节与杨升庵当年到达时一样,是一个草长莺飞、花絮飘扬的春天。
第三首从题目来看,是牛焘参加科举考试后从昆明返回滇西丽江的途中所作,时间是秋天,仅看大意,写得气象万千。诗中说到了昆明的“碧鸡”,楚雄的“鹿城”,大理的“鸡足山”,还有我们南华的苴力铺。前三者至今仍然是繁华热闹的旅游名胜,而荒山野岭的苴力铺能与他们并列,完全是依占了杨升庵的名望和他在苴力铺的经历和写下的诗作。
清代乾隆年间,弥渡莘野村人龚锡瑞,路过苴力铺时,也写了首《苴力铺——杨升庵赋垂柳处》。为怀才不遇,惨遭贬谪的杨升庵鸣不平。表达了他对杨升庵才华、人格的崇高敬仰和深切同情。
苴力铺,蛮荒路。
昔人戍,题诗处,
至今犹有垂杨树。
垂杨柳,白日暮,
堁风菵露亦君恩,
莫叹腰肢有人妒。
生还如梦死谁怜?
千古同悲泪如雨。
蛮荒路,苴力铺。
龚锡瑞(1733—1781),字信臣,号簪崖,翰林院侍讲学士龚渤之次子,今弥渡县寅街镇莘野村人,清乾隆乙酉(1765年)拨贡。工诗善画,著有《簪岩诗集》。诗或粗犷豪放,或细腻纤柔,或沉郁顿挫,风格多样,独树一帜。
龚锡瑞一生七入乡试而不第,忧郁寡欢不得志。然而就是这样,才促成了一名造诣颇高的诗人。龚锡瑞平生倾倒于寓居云南的两个才子,一个是新都状元杨升庵,一个是松江人倪蜕。他的这首杂言古诗,写得凄凄惨惨,字字悲怆、凄凉,内心充满激越和悲愤,还不忘对君王反讽和批评两句:“堁风菵露亦君恩,莫叹腰肢有人妒”。杨升庵被贬发配永昌时,嘉靖皇帝削去了他的原籍。他晚年叶落归根想回到四川新都,仍被官方强行押解回云南永昌,最后病重返四川时死于昆明高峣,境遇十分凄惨。“生还如梦死谁怜?千古同悲泪如雨”,应该就是写此情景的。诗的开头和结尾两处交叉重叠出现“苴力铺,蛮荒路”,加重了氛围。其实,蛮荒的何止是杨升庵的人生,还有当时的现实社会。
龚锡瑞之妻苏竹窗,是清代云南才女,著名白族女诗人,与丈夫一唱一和,写了首《和外苴力铺秋柳吊升庵先生》。
短长亭畔野桥隈,落日寒蝉响自哀。
一种萧条南国恨,千秋涕泪锦江才。
山残水剩无人惜,月冷霜清有雁来。
眉黛任衰腰任减,还留青眼盼春回。
苏竹窗(1750-1789),号竹窗 ,赵州弥城镇(今大理州弥渡县弥城镇)人,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苏霖渤是清雍正癸丑(1733年)进士,历官湖南、贵州主事、刑部主事、山西学政等职。苏竹窗的这首诗,一洗女性哀怨、纤弱、妩媚之态,气韵沉雄磅礴,宛然大家风范,足与须眉抗衡。这首诗用词冷峻:落日寒蝉、山残水剩、月冷霜清,还有哀、恨、萧条、涕泪等意象,但结尾却不显得消沉悲观,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2016年,南华文艺界人士呼吁打造21世纪南华新十景,拟提升人居环境,以促进乡村旅游,“苴力垂柳”名列十景之三。我的牟定老乡李正宇,生于1936年,字龙啸,号白丁,别称:歪头山人,著有《白丁杂俎》、《白丁文选》、《白丁樽俎》、《中国传统节日》等书,为苴力铺写了首七律,道出了新时期南华人对杨升庵的朝拜。
古道风标戍客鞭,裁丝剪缕景依然。
柔绦骀荡说秦汉,皴皮雕镌姊妹篇。
飘絮飞花飏万里,经刀历斧四朝天。
悠悠太史行吟处,九府人潮谒蜀贤。
楚雄州老年书画诗词协会常务副主席彭开春也写了一首苴力铺的七律,赞美了杨升庵在逆境中豁达乐观的精神。
谪戍云边楚郡游,物华雅咏镇南州。
春阳映白千枝絮,夏雨滋青万叶柔。
玉树临风尘未染,芳姿舞影韵遗秋。
琅珰两度文心壮,胆气精神滇省酬。
苴力铺是云南历史上昆明至大理这段古道上的“ 九关十八铺”之一。苴力铺是彝语地名,苴力的意思是生长火草的地方。火草是一种可以用来引火,也可以织布做成衣服的植物。现如今,火草领褂是南华彝族男子跳左脚舞时的标致性服装,一件绣花的火草领褂,时尚大气,价格不菲。
谁也想不到,一个高山密林中的苴力铺,偏僻荒凉落寞的不毛之地,竟然会留下了如此众多、让人大书特书、不同凡响的诗篇和故事,积淀下如此厚重的地方历史文化。这十多年中,我也因杨升庵与苴力铺结缘,多次陪同省州的作家到此采风,两次在苴力铺拍摄电视纪录片。
2013年3月8日,楚雄电视台“文化大观”栏目导演施为民在苴力铺拍摄《探秘郑和故里》三集电视纪录片,我就坐在苴力桥头的柳树下,以地方史专家的身份,口若悬河讲述当年杨升庵过苴力桥,在此写下了《垂柳篇》时的情景。没有拍片脚本,自由发挥,镜头一次就拍摄成功。后来播出时,配的背景音乐就是杨洪基演唱的《三国演义》电视剧中的主题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是杨升庵的《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看着听着,仿佛杨升庵一生的豪迈与辛酸,一幕幕都呈现在了我的面前,把我自己也感动了。
2021年10月4日,楚雄电视台苗红山导演来南华拍摄脱贫攻坚电视纪录片《九府通衢道古今》(原名《路与桥》),我们又来到了苴力铺。这个纪录片前后拍了两年多,我跟着苗红山还到大理永平租了几匹马到博南古道上去拍摄马锅头赶马对歌的镜头。这时,我留了四十年的美髯比十年前更长了,且有一半成了一尺来长的白胡子。苗红山说,我这个造型不拍个镜头实在是可惜了,拍摄地点就定在了这个苴力铺,杨升庵当年的情景再现。他从网上购得七八套古代服装,其中有两套进士服,叫我和沙桥镇政府的一工作人员穿上,我前他后,两个人大踏步从苴力铺村中的石板路上走过。这还不算,后来苗导演又在苴力桥边的柳树下,让我深情咏柳,做了一个捋长胡子的特写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