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彝族作家吴勇寄来描写彝族历史故事的长篇小说《水西悲歌》,立即拆封翻阅,但见这40来万字的宏篇巨著,我皱了一下眉头:“够我读的了!”
我这个做“小豆干”的人,最怕读大部头,除学校规定课外必读的和文革中闲得无聊,为打发时间而读只准阅读的长篇以外,我自觉选读的,就只有《红岩》、《平凡的世界》等十余本。可这是笔友从千里之外的故乡寄来的深情啊!我怎能不读?硬着头皮读吧,为感谢笔友的盛情。谁料刚读一节,就像回到故园中,开始与亲朋好友们一起游山玩水,叙旧聊天,无拘无束,逐渐进入忘我的境界,非但不觉得篇幅大长,反觉爱不释手。何也?此书好读。
好厉害的吴老弟哟,他竟然把黔西北这个丰富多彩的彝族历史文化宝库的门给打开了,采炼出《水西悲歌》这个聚宝盆,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流连于其间,宛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觉得新奇,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吃不完,也兜不尽。那些珍珠宝贝,我鉴赏不清,唯恐给亵渎了,故尔取点自己嚼得动的东西玩玩。恕我把这些东西称为《水西悲歌》的“副产品”吧。它们大致就是:普通士兵的高尚情怀、水西彝族的风情文化、水西奇特的地理环境。现分述于后:
普通士兵的高尚情操
不知从何时起,作家和评论家们,总是把笔墨花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身上。浓墨重彩刻画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只是作为陪衬,写战争的作者呢?根本没有把普通士兵放在眼里,芸芸众生连陪衬都说不上,好像只为凑个人数而参战,尤其是描写古代战争的,兵卒更是不被放在眼里。两军交战,将官出马,士兵只不过站在一旁,或围在场边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如果主帅胜利了,士兵随主帅冲锋陷阵、追赶对方;如果主帅败下阵来,士兵只能胡乱向对方放箭,以保护主帅逃脱。一场成十上百万人参与的大战役写下来,参战士兵们连姓都没有,更不说名字了。书中多被“战士们”三个字所概括了,许多时候,连三个字中也要把军官带进去,如“众将士”、“官兵们”之类的概述,我实在佩服作家和评论家们的概括能力。可他们概括的只是战士,而对军官,却要加以细节描写,包括与战争毫无关系的军官生活,尤其是主帅的吃喝拉撒睡,乃至交媾动作,都被写得淋漓尽致。广大士兵的浴血奋战常被一笔带过,常给读者一种误导:以为战争的胜利都是将官打出来的,往往忽视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史论,更没有写出许多军官落入绝境的生死关头,是普通士兵舍命救了他们的小命的事实。这类士兵救军官,士兵冲锋陷阵杀敌人,以此赢得战争胜利的真实细节没能在写战争的作品中得到应有的描写,不是作者不会细节描写,而是他们心目中缺乏对士兵作用的认识和缺乏士兵情感。这大概已在创作生活中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不良习气,乃至成了一种创作中的桎梏。
诚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的作家已经咬破了这种自作之茧,吴勇就是其中之一,这大概就是惺惺惜惺惺,“小人物”热爱“小人物”的道理吧。吴勇本身就是一位从生活底层的林场工人开始,奋斗不息而终成作家的。他深知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不易,更懂得战斗在第一线的普通士兵,在某种特定环境下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作用,因而,他在《水西悲歌》这都作品中,以满腔热情和简练的语言,刻画出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普通士兵的英雄形象,使之成为这部描写历史战争的长篇小说的一大亮点。让我们到书中看看吧。
正当叉戛那不顾客观情况、不听部下劝告、主观决定了一次冒进的战斗,“正欲挥鞭策马”发兵之时,“却见一员青年小将横插而来拉住马头,谏道:‘不可呀,更苴大人,不可呀,更苴大人!’”任叉戛那厉喝、鞭抽,他就是不松手,抹去被叉戛那抽打出来的满脸鲜血,依旧抓紧马头声嘶万竭地谏道:“更苴呀,万不可驱羊喂虎呀!更苴呀,吴三桂军中有大炮,厉害非常呀,万不可拿弟兄们去送死呀!”直到叉戛那的剑刺进他的胸膛,他才在劝谏声中倒在血泊里。这么一位深爱自己队伍的战士,到此读者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哩。他为什么要舍命劝谏?他怕叉戛那拿水西弟兄们去送死。这是一种多么热爱自己的弟兄,又敢于舍命劝谏的负责精神啊!后文介绍,这位士兵名为助其纳贡。他在吴三桂军中干过,深知吴三桂的军情,回到水西军中,仍是一个无名小卒,上文中所引的“小将”并非他的军衔,只是作者对这位勇敢的小青年在习惯上的一种爱称。这无名小卒的情况,还是后来又出了一位同样英勇伟大的普通士兵才知道的。那就是——
叉戛那固执愚蠢发动的这次战斗一败涂地,人马伤亡过半,叉戛那本人也身中毒箭,奄奄待毙之时,一位送草药来救了他的小命的小青年助其不土。
你看,在叉戛那口吐白沫,苟延残喘之际,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号兵助其不土,采来一把草药细心地将他救活。刚把叉戛那救活过来,他便转身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草丛中猛然跳出来刺杀叉戛那。被军官洛以洗抓住手腕刺杀不成后,他又挣扎着一头将叉戛那撞个仰翻叉。原来,为保全弟兄性命而舍命劝谏被叉戛那杀死的助其纳贡就是他的哥哥。他们的父母早被土目讨债逼死了,就留下他俩嫡亲兄弟,双双为保卫水西尽心尽力。杀叉戛那未遂后,在皮熊等关怀下得以免死的他,仍被叉戛那罚了五十军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他乘夜色逃出军营,准备日后为哥哥报仇,再杀叉戛那。可他爬进深山又昏死过去。当他苏醒过来之时,意外地发现清军又来偷袭了。水西军处于十分危险之中。清军偷袭,叉戛那是活不成了,但水西弟兄们也要遭难呀!。
然而,为了护卫民族利益,助其不土毅然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忍受着极大的伤痛,只身与彝奸和清兵搏斗,直到最后一息尚存之际,还吹响海螺,引起水西官兵的注意,粉碎了清军的偷袭。助其不土以其身躯被清军砍成几段的代价,挽救了水西军失败,多么崇高的思想啊!可他的哥哥助其纳贡在该书的《主要人物》介绍中,连名字都没有一个,足见作者事先并未安排这个人物,只是情之所至,使这两位可歌可泣的“小人物”从其笔管中自然流了出来。这是作家尊重“小人物”的无限深情的必然流露。
因为这是尊重普通人的潜意识的自然流露,并非刻意追求,所以,哪怕每人身上着墨不多,不过几百千把字,就把一个个“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和英雄形象塑造出来了。不是吗?
牧羊姑娘设书,单独面对突然袭来的三百多清军(其间还有曾与她相爱过的现已成了叛徒的人)的威胁利诱,既不畏惧,也不暧昧,而是因势利导,把敌人引入山洞之中,巧妙地亲手杀死叛徒,点燃原先布下的土雷,将岩洞顶棚炸垮,与敌人同归于尽,打破了敌人搜索粮食的罪恶计划。
士兵磨石拉沙,并非谋士,亦非亲兵,一个普通土兵,站岗放哨时竟能向更苴点破当时的防守漏洞,及时挽救了水西军的危难,其智慧连当时的军师也不及,真是人微言重。
隐居老人热卧慕史,面对侵略军,也露出水面,还利用他曾与吴三桂见过一面的条件把吴三桂赚到家中,用毒茶诱杀敌人,与敌人同饮于尽。
无名小卒架布,为保护皮熊而被逼上羊庙大箐主峰绝顶,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之下,竟能爬树腾挪,像美猴王般逃离险境。一个细节,把深山里成长的彝家青年的机智勇敢写得活灵活现。这绝非编造,简直是一种记录,我就看到过不少这样灵活的彝家青年。这是平原或城市生活的作者所写不出来的。
本书中有名有姓的“小人物”远不止这些,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我想说的是,常被作家和评论家们忽视的普通士兵,吴勇却记住了。他虽对“小人物”惜墨如金,有的像新闻特写,有的甚至于像人物速写,每个人物不过千把左右字,但并不影响人物形象的成功。作家写这些人物直截了当,决不拖泥带水。他采用白描手法,三勾两画,三言五语就把人物的形象刻画出来,而后把这个人物丢在一边。抽开斧头划二块,新的“小人物”又涌向他的笔端。虽然着墨不多,可是,书中的这些“小人物”,却一个个都被他写得活龙活现,写得骨肉丰满,写得性格突出,写得形象鲜明。这恐怕也是吴勇始料不及的。为何会有这种“意外”的好效果?这些人物早已“潜”入作者生活库存中了,到作者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踊跃而出,不需收拾打扮,就是英勇高大的,何须作者再劳心?这些人物早已成了作家的朋友,平时未必都记得住,可他一旦需要,就成不速之客。就因为作家的生活基础太丰富多彩而十分扎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