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最鲜明的特征之一,即是它在内涵上具有某种程度的混沌性。这当然不是说它无从辨析、捕捉,而是指这些可明确道出的成分并不能穷尽它的全部内涵,有一些东西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抒情性愈强的诗歌愈是如此。正是在这一点上诗歌与其他的叙事性文学拉开了距离。那么相对来说,从什么角度的阐释能够与这种混沌性更贴近一些呢?这也许是需要从一些大的方面去着手逼近它在混沌性之下的明确性的。我们理解沙辉的诗歌也是如此:他的诗歌看似很有明晰度、明确性,又内含许多的人生感悟与复杂情绪,即在明晰与明确之下又有一定的混沌性。以下试着从情感世界、创作格局和文化依托三个维度对沙辉的诗歌进行分析评论。
一、情感世界
从情感描述的角度解读新诗,描述本身就带有更大的包容性、空白性,这就避免了从主题思想出发简单地作出判断。作为一种心理事实,人的情感最显著的特色即是其浑融性,诗人的情感逻辑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即便如此,诗歌文本的背白和留白处还是可以觅到情绪逻辑的线索。沙辉的诗歌作品情绪逻辑多变,但真诚。如沙辉在诗歌中这样表达一种“人生”的情绪:
想到云朵上面去,在郁闷的时候/仰躺在云朵之上,面朝幽蓝的天空/把一身的尘世遥遥地抛在身子下面/悠悠飘荡//想到云朵上面去,烦躁的时候/拿起烦躁,就像一堆堆棉花/在上面任意踩踏/一解我的怨气
诗人想要传递一种复杂的意绪,却用云朵的意象以及儿童化的语言,将复杂而深远的情绪变得单纯。借在云朵上的感受向读者传达一种内在感受,紧接着又由这种意象——在云朵上展开新想象:
想到云朵上面去,阳光温暖的日子/暖暖地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尘世的风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呼呼地吹/……//想到云朵上面去,让身子和思绪一样轻/让生命和命运,同样地晴空万里/洁白无瑕……
由此,诗人将意象与意绪彼此交织,并舒展开来,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这一系列由情绪到意象、由意象到情绪、再由情绪到意象的转化,似乎暗含着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复杂的人生若用简单的眼光来看,怕也是一样洁净无邪、简单明了!这,又怎能说不是一种人生哲学呢?
从诗人创作的角度而言,是把自己的情绪之流转换成不断变化的情境,并且让情境与情境、意象与意象之间产生某种时张时弛的律动感;从读者欣赏的角度而言,则是顺着诗中情境与意象的变换,感受到那种用散文无法表达的情绪之流。“诗缘于情”本身就是中国诗歌的古老传统,作为一种传统的阐释范式,这无疑也是非常成功的。
诗人情感常常是碎片化的,情绪成为情感的变体存在,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要经脉。然而,与其被动地阐释诗歌文本中的情绪情感逻辑,不如主动把握诗的真谛,从诗的内在肌理入手,研读诗人所处环境的情感伦理。情感伦理,即情感关系之条理性与规约性。一个人生活在社会群体中,受社会情感规范的影响和约束。诗人个人的丰沛情感往往与情感伦理存在冲突,引发诗歌。诗人沙辉这样记录:
真正离开人群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自己//在那黑夜,点亮自己/看见硬的伤,一层一层掉落已然坏死的岁月痂屑/抽打一粒小小的尘埃,追逐灵魂一枚艳丽的毛羽/那一刻,自己的一生感觉只有那么轻
“人就自然而言是社会的一员,人的安全和享乐需要保全他的自然。无论个人意在成全自己还是其所属群体,它对于整个人类的影响是一样的:无论有何意向,他都必然会珍视对人类的热爱,将之视为其性格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这是正直的根本,正是如此,才使人们把这个意义上的正直,看作是最为崇高的性情或心灵的习性。”①
七情六欲下的诗人或顺应情感逻辑,或反情感逻辑而动,都是为了将内心世界的情感伦
理有效传导给读者,完成伦理上的教化。真诚与否,症结在于是否看重伦理教化,是否具有将内心的真善美以诗的形式推及大众的勇气和能力。“只要人们愿意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询问自己的灵魂,再现那些激起热情的回忆,他们就会知道,诗除了自身外并无其他目的,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纯粹为写诗的快乐而写的诗外,没有任何诗是伟大、高贵、真正无愧于诗这个名称的。”②
二、创作格局
诗歌不是一堆各不相干的意象的机械组合,甚至也不是比喻与象征,因为诗只有在诗人的创作与读者的欣赏过程中才真正成为诗。诗歌在静态时只是一般的语言陈述,只是分行排列的散文。只有在创造与欣赏的动态过程中才真正生成为诗。沙辉的诗歌创作兼具磅礴和温婉风格,经常倾向于在生命和生活的幽深细微处发掘诗意并试图赋予其一定意义,善于围绕着自己的生活所见所感展开,阐释自我,“撞见”真实的自我。以文字无限接近和阐释、了悟真实的自我和自我的真实或许就是沙辉创作的动力和初心,这也即我们平时所说的明心见性。
夹在两边都是时光幕墙的巷道/我只有不停地,单向匆匆行驶/向着我的终点。偶尔一瞥/时光镜上,笑容的背后站着艰辛/欢悦的影子是隐隐的苦涩,心灵的涟漪层层/却被淹没在匆匆时光的深海区。/我一直/被夹在时光幕墙的巷道,匆匆单向行驶/这左边是过去时光的玻璃墙/这右边是未来时光的玻璃墙
诗人沙辉思考着“我是谁”,“我”的名字、社会身份、拥有的物质生活,这些是不是“我”,还是它们只是“我”的属性,把它们从“我”中去掉后,那个“我”还是不是“我”?随着对周围环境认知能力的加深,自我意识、生命意识慢慢地出现了,并且,“生命”两个字的分量和意义在不断膨胀再膨胀、扩大再扩大:
我从大地上走过/除了我自己——/我看不见任何生命的时候/我抬头望天/却看见“生命”两个字/悬挂天空//我从天空下走过/除了我自己——/我看不见任何同类的时候/我举眼望天/却看见“生命”两个字/悬挂天空
诗人沙辉说:“时空因为生命的存在而有了意义,世界因为生命的存在而美丽,是生命生动了这个世界。”而纵观他的作品,对生命意义的凝神和不断思考之作时时处处可见。由此,沙辉创建了自我的独树一帜、有别于泛泛而写之辈的诗歌创作格局。以诗歌为精神的显微镜,探访生命体的真实精神世界,观照生命个体在历史时空里的真实生存状态及生命个体与历史时空间的关系,成为沙辉创作的“着迷点”。
可以说,沙辉时时在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周围的一切,用自己的内心去感受节气、世事,体验友情、亲情、爱情,感知生命、故土、岁月。而感知外部世界和内在的情感,无外乎都是在追寻那个在时间和空间中的真实自我。我的生命与故土、岁月构成了“我”的时空的维度;我的友情、亲情、爱情、故土情、岁月情编织了“我”的精神的维度。——是它们构筑了“我”。“我”之所以是“我”,“我”又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诗人沙辉就在上面所列出的这些关键词中找到了答案,并且深信不疑:祖先是根。
是啊,我是阿普笃穆的后裔/我是杜牧惹牛的后代支格阿鲁的兄弟/……/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我是一个穆古炯诺惹/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拓荒的祖先/离我不远……
以上从宏观的角度分析沙辉创作的思维运作过程,梳理出他的创作格局,即是哲学式的思考:“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将去向何处?”我们谓之为人生。那么人的一生又该怎样度过?人生是一场修行——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因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难免会沾染一些尘世的恶俗,修行的目的就是明心见性,以期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能够让我们活得无限接近于初到人世时的天真无邪。
三、文化依托
诗论表达的是诗人的理想、愿望或者理性层面的诗学构建,而诗作更多地受到特定时刻的情绪影响,更多地呈现了历史沉淀下来的深层心理。在所有的文学体裁当中,以诗歌与本民族传统文化关系最深、最富有韧性。与小说、戏剧等叙述性文学不同,诗歌抛弃了对现实图景的模仿和再造,转而直接袒露人们最深层的生命体验和美学理想。诗人沙辉将自己对民族文化传承的理解与感悟写成了诗。
同时,诗人沙辉也认为:作家生活的环境,如世代生存的村落、一直以来秉承的传统生活方式,以及这样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与时代相互激荡而产生的精神感受和阵痛,等等,凡是能够在作家内心引起思索触动的,都会直接影响作家的创作……民族情感是来源于衣胞之地的,是与自己血脉相连中产生的精神情结、情怀;因为认知、感知而产生的对于民族的情怀、对于故土的情怀,就是艺术的一种最为真诚的精神态度的生发和来源之一。功利的或者是外界强加的,很少也很难产生真艺术,唯有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情感方可称为艺术的真情感。成长环境和成长史,会成为诗人的思想以及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态度的一部分。正因为“我”是彝族,才会有了“是这个样的我”的所谓作品。可见,沙辉具有朴素的民族文化传承观念,认为“我”之所以成为“我”,那一切都是以祖先、民族、地域留下的文化为基础和依托的。
当现实图景的运动带着叙事性的文学在流转中较快地过渡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诗还是无法掩饰人内心深处的稳定的一面。于是,诗就被“搁浅”了,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心理。下面这首诗中就隐藏着诗人对民族特性的自省:
家乡的山坡沉默着许多石头,偎依着/历史的童年沉睡,如同默默地记录/当年我放牧的牛羊,缠在它左右啃食生命草的时光/它也许把我童年的身影,悄悄刻在了它深层的年轮//哦,其实,石头的内心,蹿动着生命的热火/我也愿是一块有热情的石头,当我划过历史的天空/或者自我生命的历程/我愿意看到那一道火红火红的亮光
诗人沙辉也谈道:民族性格是固有地存在的,是一个民族成其为这一个民族的重要特征之一。这正如民族文化是民族的重要标示之一,若少数民族没有民族性格和自身的文化传承,则这个民族即使存在也是名存实亡。
确实如此,“没有任何一种艺术能像诗歌那样顽固地恪守本民族的特征”。传统文化则内在地决定了诗歌的深层心理、基本思维和审美趋向。也正如沙辉认为的那样:那些具有“混血”性质的,具有异质(即个性)的语言和感觉,杂糅上叙事和抒情(即叙事是表现形式的,而抒情是内里的)之品质的诗歌才是最具有发展前途的。
结语
沙辉是一个无时不在思考着生命的严肃的写作者。他曾在一章散文诗里对生命匍匐在地般的歌咏中有这么一句:“千万年之后,天空是我的墓地,月亮是我的墓碑,而星星,是我墓地里的点点野花。”甚至有其网友粉丝将其评论为堪称现代版的《登幽州台歌》:“沙辉在他的诗歌里随处可见、他自己想绕开避开也无法绕开避开的例如‘岁月’‘时光’这些用语,无不是对生命和生命的存在的严肃思考和抒写。而我相信,对于严肃地对待和思考生命和人生的人,沙辉的诗歌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和价值。他对生命的专注的思考和抒怀,实属不多见。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沙辉的诗歌会自然越发显示其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诚哉斯言,诗人沙辉就是这样一位用力于生命的思索、凝神于人生的思考、打坐于自我生命的内视、倾心于体察生命的外在存在形式与内在精神世界、执着于探访和观照生命个体在历史时空里的真实生存状态及生命个体与宇宙的关系并不断唤醒自我生命意识的一位歌者、智者、思想者。
由此,沙辉以时刻用心的执拗和较真以及严肃态度,凝神并认真思考有限(的生命体)与无限(的精神)间的内在辩证关系,以诗歌的方式歌咏生命、礼赞生命、致敬生命和“探寻生命的本质及其意义”,并以此为基座展开自我生命意义、创作意义的追索而构建起了自己的创作空间、诗学空间。
诗集名“高于山巅隐于心间”的内在题旨和此中妙义,或许也就在于体现此种含义。
(2019-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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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孙飞宇、田耕译,亚当·弗格森著:《道德哲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②郭宏安译,波德莱尔著:《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马兰,现居成都,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