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公里的路忙了两千多年。那路上铺石,生草生花。假如石会说话,千年的故事从头讲起,谁牵起骡马,眼前只有远方;谁伫立石崖,记忆空空如也。欢喜随碎石翻起,怅惘就随手种下。后来,你才明白,一条恒长的路,本没有时间的刻写,你所停留,万千人停留,你所踩踏,万千人踩踏。在这路上,哪有你,全是你。
2020年8月《滇池》文学杂志刊登加拉巫沙的散文《寂寞的路向两头》,让我们跟随作者走上一条悠长的古道。
峡的沟口多石。碎的不用说,从鹅卵石到箩筐大的、状似牛的、巨如房的,都蹲在那里,像密谋着天大的事情。青石板从乱石堆里导出来,坦坦的,仄仄的,像原本古道的样子。它不规整,但每一块皆超于马和骡迈步的间距,一块接一块,看似随意,实则讲究,厚度十公分左右,尽袒露于路基之上。两块石板的连接处及边侧,草被老乡牲口的尿和粪滋养,往看不见的根和可见的茎叶上炫耀,春夏墨绿,秋冬枯黄,年年岁岁。
真疑心这里是石头的老巢了。我从大老远来,看的不是石族之旺盛,而是青石板上那一窝窝的蹄印,以及前面绿油油的峡。这蹄印,分明是厚实岁月和马骡穿梭而遗下的佐证,最深处,足能隐没整个拳头;最浅的,也能容纳大半个拳。蹄口皆油亮光滑,里面盛着败叶和积水。昨晚下的那场雨,只剩下这窝那窝的量了。遥想远年,头马或头骡步履稳健,“哒哒”行走在青石板上,后面跟着的,每一匹下蹄的位置皆丝毫不差。那点雨的量,两三匹马骡的蹄子收放间,起始还飞溅水花,片刻,不剩一滴星沫。
——节选自《寂寞的路向两头》
年:这条路为何“寂寞”?
加拉:有哲学况味,矛盾或对立,万事万物皆如此。你看,热闹和繁华的背后肯定是孤寂和落寞。对于古道的清溪峡,曾经的辉煌隐没了,但它完成了其历史使命。“使命”一旦和“历史”组合在一起,形象一下子伟大起来。越是伟大,越是寂寞的。就像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你能说他们不孤单、不寂寞么?
路是用来行的。人、牛、羊、马、骡、驴、野兽、汽车、火车等等,不同时空,路承载的不一样而已。“这条路”活在古代,它光鲜过。按逻辑,它必须衰败,疯成今天的样子,才吻合发展的底色和本质。秋冬时节,懂医的村民往峡谷的森林里面去采草药,也会有发烧的驴友穿峡而惊叹,当然季节不一定非在秋冬不可。除此之外,“路”一无是处。
我专程去过两次,一次呼朋唤友,一次孑孓而行,我把“路”拟人化了。被遗弃的内心肯定难受,可有什么办法呢?寂寞的同时,隐忍而痛楚,是当下“路”的选择。别无他法!真的别无他法!
念叨“清溪”二字,映出来的画面是崇山黛青,小溪萦绕,流水清澈,律动着无限诗意。或许古人寄情山水的意愿太强烈,见不得一股溪流,不然,打通国际的这条古道为何有众多的清溪关、峡、塞、隘和庄呢?的确,叫清溪的地名从四川的西南出发,沿古道经云南,约有十多处。路与水萍水相逢,继后漫长厮守,便注定以风景的姿势慰藉彼此。那股股清流,既是盛世中国的诗意,也是王朝帝国的善意,爱和善不尽流淌在莽莽大西南,流淌在两千多公里的风月路上。往前奔走的路,不仅是军事和商旅意义上的通达,而且也是一个民族文化和精神疆域的拓展。
月满古道之夜,凄冷和思恋交织,来自中原的一只埙呜呜地吹响,西域的羌笛、大凉山的口弦、西双版纳的葫芦丝会在一个个与清溪有关的地方声声漫溢,悠扬婉转,催人泪下。整条古道都是中国的乡愁啊!
——节选自《寂寞的路向两头》
年:文章中写到“整条古道都是中国的乡愁啊”,在你看来乡愁是什么?
加拉:时空变化,人又远离了故土,乡愁不请自来。站在原地抒发乡愁的,可能比疯子还疯,装疯。另外,我觉得乡愁具有一种美学想象,给人回乡的冲动,给人以牛皮哄哄吹牛的素材,要让人真去,说不准,找借口,不去了。
我在清溪峡的深处行走时,突然想到了乡愁,“路”上走的官人、商贾、兵士、布衣,四面八方来,南腔北调来,朗月或微雨之夜,辗转难眠,他们一定是枕着浓郁的乡愁到天亮的。互相摆一摆,聊以慰藉,多好!我觉得,古代游子的乡愁是正宗的,无数人的乡愁集合在一起,就是国人的乡愁,是中国的乡愁,也是传统文化的乡愁。“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是也。
当下的我们,比起古人来,因交通发达,还好意思大谈乡愁吗?我担心你说我无病呻吟,就此打住。
借助木棍,我们寻访曾经煜耀的古庙宇遗址。秦砖汉瓦无存,唐诗宋词不留,唯明清两朝的砖头散落着。拨开草木,跟着依稀可辨识的庙宇基座走,折了又折,复归起点。刹那间,感觉古庙宇耸立在眼前:香客结伴行,洪钟惊飞鸟。端庄慈祥的观音,手持净瓶杨柳,无量的智慧和神通幻化为慈悲,大慈与人乐,大悲拔人苦,普救世间疾苦。冥想中,我似乎嗅到了香烛味儿,而朋友黄晓鹏正唤我过去,他们发现,不远处的石壁上真有一个形似神龛的石件,堆积着尚未燃尽的小节香蜡。谁在祷祝?谁又为谁祷祝?缕缕青烟中,他们或她们的魂灵是否得以救赎、给予安顿?
叩拜菩萨的一炷香,令废弃的古道,在我心中灵动地复活。固然,古道的历史太久远,远得有两个千年之遥,但过去与今天的距离,不就是一炷香的飘逸么?从古老开始,侧边的石壁见证了梵音缭绕的香火的旺盛,其背后是一部部政权稳固、军事博弈、商贸往来、文化脉动的皇皇巨著;而太阳不冷淡、也不火爆的这个晌午,留有余温的香灰和蜡泪,跟过往的每个朝代、每位香客的虔诚绝无两样。拜叩间,人陡增信念。原来,菩萨不在别处,而在跃跃的内心。
——节选自《寂寞的路向两头》
年:我们最该对什么有敬畏心?
加拉:我们的文化里,讲人话的有神、仙、鬼和人,他们都有灵,各民族的这些非人和人都讲各自的语言。但是,作为人没有了敬畏,绝不会成为神和仙的,一定变成鬼,披着人皮的鬼。人的愚蠢,往往就是忽略了心灵,忽略了心里没有敬畏。
究竟敬畏什么?各人皆有秘密。至少,最大公约数——大家先敬畏、再遵守吧!
小时候,我们怕鬼,怕虚幻的鬼;长大了,我们怕人,怕对啥事都毫无敬畏之心的人。这样的人,比鬼还坏,又衣冠楚楚地看不出来,多凶险啊!所谓江湖险恶,其实是人的险恶。
向南迁徙的“牦牛种”、“子孙居姚西”的古蜀人、抢滩古印度的马帮、心仪中原的商队……以及持节通关的司马相如、七擒孟获的诸葛亮、率军南征的忽必烈、游历中国的马可·波罗、贬谪云南的杨升庵、兵败大渡河的石达开都在必经的清溪峡留下了他们的脚印。但是,千千万万没有被写进文献的人和事,都像风一样飘散了。在他们经过清溪峡的年份里,石头或许已经守在了旁边,默默地奉送无声的祝语。至于铺展在道上的那些石板,骡马的蹄子踩上去,凹陷便是实实在在的祈福了。我想,原本人的脚迹,石板也欲将留痕的,只可惜,人心乱,乱了步调,乱了石的初心。
——节选自《寂寞的路向两头》
年:“石的初心”是什么?
加拉:石头哑巴似的,万千年憋不出一句话。可是,有的石头长得奇奇怪怪,恰好符合人的审美,这时,石头活脱脱地表达了人的诉求。旅游的人到处闲看,有初心的石头太多了。石头的不经意,给人启迪,既是石头的成全,也是人的成全。
清溪峡的那些石板,本无起色,并无规则,被人拿来当路,国家价值、社会价值和其自身价值就凸显出来了。为什么石头能印刻骡马的蹄印,而人的不行?说明人心不像骡马那么齐,人心乱,石头便没法子了。
不知你是否乐意来清溪峡,若来,我陪你去看石板;若不来,你再去趟云南石林,那些林林总总的石头一定有话说给你听。届时,咱们再对话,说不定,云南的石头和四川的石头也可对话呢!
加拉巫沙, 彝族,供职于凉山广播电视台。在《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诗世界》《凉山文学》等刊物发表过散文。获得上海市作家协会和文学报主办的第七届“禾泽都林”杯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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